蘇明海見這六七個漢子都生的滿臉凶頑之色,這處地方極為荒僻,天雨路滑的,這些人到這個時候還會上門,就知道這來的十有*,就是附近寨子裏的盜賊。不過他知道這些嘍囉一般也不會來欺負附近沒什麽油水的鄉人,馬修夫婦臉上也不見什麽厭惡的表情,自然是懶得和這些貨色計較。

這幾個嘍囉顯然極為小心,乍一見屋中坐了個少年,立刻就想到了那等著捏人把柄的小煞星頭上。茶壺中明明還有大半壺開水,六七個大漢見幾人悠悠閑閑地喝茶,畏畏縮縮地竟然不敢伸手。這下連蘇明海也看得有些不忍,笑道:

“無妨,幾位隨意用就是,我們三個又喝不了這麽多水。”

見幾人還在猶豫,複道:

“喝吧,喝吧,不用客氣……”

那領頭的本來不想喝了,見眼前這少年搶在主人麵前開口催促,心中愈發篤定。竟然又不敢不喝起來,苦了臉,輕手輕腳地取過茶壺,各自倒了一碗。見壺中水差不多了,先顛顛地跑去續滿了山泉,回來架在火爐上,才敢回來喝茶。喝水時更是愈快愈好,燙得個個呲牙咧嘴,卻一聲響動都不敢出。

喝完了茶水,又去身上掏摸銅錢,摸來摸去,隻摸出二十來個,又對著手下將手一攤,示意他們拿錢出來。

馬修習慣了免費供應茶水,擺了擺手道:

“不用這麽客氣,一碗茶水,不用錢的……”

那領頭漢子點頭哈腰,“諾,諾”應著,一隻右手卻依然張在後麵,涎著臉嘿嘿笑道:

“大爺,您是客氣,我們喝水掏錢是本份……嘿嘿嘿……”

馬修在這兒呆了也有兩月,這些大漢時常上門喝水,臉麵早混得熟了,卻從沒見過他們這麽客氣的時候,聞言哭笑不得,一時愣住。

就在這轉眼之間,那大漢回頭看見一個手下有個大青錢,*一般,一把拿了過來,連同自己手中二十來個銅錢一齊放在桌上,不待馬修說話,就道:

“大爺,您和客人繼續說話,我們不敢打擾,這就退下了……”邊說邊退,三四步就到了門口。

一個手下轉身就想往來路回去,被這大漢一把拉住,低聲道:

“還回去幹嘛?往這邊走!”

這手下恍然大悟,連忙跟著這大漢往另一邊走了。

這領頭的漢子眼力甚好,這人跡罕至的山間小路平時也就他們寨子裏的人出入多些,平時極少人來。這風尖浪口的時節,突然就多了個年輕少年,說話又是頤指氣使,常常搶在兩個七十來歲的老夫婦前麵開口,立刻就把這少年想到了那到處殺人的煞星頭上去了。此時一退出門,其中一個還想著回頭通知後麵的同伴,被這大漢一拉,伴當也不要了,山寨也不回了,就此另尋出路。後來這幾個人找到地方落地生根,謹守本份,倒也得了個善終。

馬修見這些人跑得飛快,無奈苦笑道:

“蘇大人,今天可托了你的福嘍,我這還是第一次收錢哪。”

搖了搖頭,從旁邊拿起一個竹筒來,屈指一鑿,在一端開了個口子,將銅錢一個個塞進竹筒裏去。

蘇明海知道他在陶嶺常年免費茶水供應,收的銅錢,全用來修路鋪橋的事跡,心中其實也頗為佩服這兩夫婦的為人,在一旁道:

“馬修大叔還是老樣子啊,不過你兩老在這兒修路,可就方便這般盜匪嘍。”

馬修這個動作,其實也是習慣成自然了。聞言一愣,自失一笑道:

“哈哈,我這可不是老糊塗了嘛?”

一時三人俱笑出聲來。

馬修笑了一會,突地歎了口氣,肅容道:

“蘇大人,其實我以前在桃溪郡多作善事,私底下也做過強盜。”

蘇明海一愣,他隻當這老人從小到老,在桃溪郡附近鄉鎮一直與人為善,做了一輩子的善事。聽他這麽說話,還以為他曾經偶爾做過錯事,或者在為當時殺了四個鄉人滅口的事情懺悔,隨口拿了一句前世的語錄來寬慰道:

“一個人作一次惡事難免,可惡的是一輩子作惡事;同樣,一個人,作一次善事不稀奇,難得的是一輩子做善事,不做惡事!”

“馬修大叔數十年行善積德,不過偶爾有了差錯,又算得了什麽?”

馬修見蘇明海總結性發言隨口而來,頗有領袖風采,對他愈加佩服。更想著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個清楚,接著道:

“並非如此,我夫妻心中,實有大塊壘在,這些年,深藏於心,不吐不快啊……”

見蘇明海開始側耳傾聽,才噓了口氣道:

“當年我夫妻二人,在三十三四歲時,就將武功練到六級巔峰,從此再無寸進。也想著學人做一做遊俠,經常出門遊曆,暗中做些殺人劫財的勾當。”

說話中眼神飄忽,仿佛在回憶當年縱橫殺人的過程。

“當時我們精力旺壯,總想著更進一步,因此作這些事情,也未必沒有通過搏殺,突破高階的想法。得來的錢財,雖然大半都灑給了野民窮戶,但我們每個人手下,都有百條性命,其中許多也是沒什麽罪孽的好人啊。”

蘇明海一聽,也想不到這兩夫妻還有這麽不為人所知的一麵,馬修見蘇明海好奇,更是將當年情況娓娓道來。

不過這老頭說話每每切中要害,這一番經曆雖長,但他們夫妻怎麽篤信屠教,用什麽方法瞞過眾人,經常到那些地方殺人劫財,在江湖上創出了什麽樣的名頭,錢財到手後又如何分配到貧戶手中,隻說了二刻鍾就已交代的清清楚楚。

蘇明海聽得這老頭篤信屠教,殺了一百人,就停手不殺。然後看老婆殺人,等老婆殺夠一百人,從此洗手開茶寮的事跡,不由得莞爾,不過對這夫妻二人竟然能在巔峰時刻收手不幹,也是佩服萬分。

馬修將一番話說完,見蘇明海不以為忤,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從未對人說過這些隱秘,這下一吐為快,自覺胸中鬱氣一掃而盡,人都爽快了不少,不由得起了如對知己之感,又接著道:

“所以說,我也不知道我們兩夫妻到底是好人,還是歹人,這許多年來,心中一直糾結不堪那……”

蘇明海卻知,人真正除了隻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涼薄之人外,大多有著陽光的一麵,也有著陰暗的一麵。他久觀道經,隨口而出:

“其實善惡在心,不必強求。一個人,為什麽會覺得一件東西美麗?那是因為周圍有他厭惡的東西;為什麽會覺得某人善良?因為能從中得到本不屬於自己的好處!”

隨手點這前麵的茶碗道:

“所以說,我們麵前有了這個茶碗,那麽就意味著某個地方就會少去一塊瓷土;你覺得某件事情很難,因為你做另一件事情更容易。”

複拍了拍手邊的桌子。

“這桌子比凳子高,是因為凳子比桌子矮;我坐在你的右邊,是因為你坐在我的左邊;有人在後麵跟隨,這才會有人走在前麵。”

挪動了一下屁股,讓身子坐得更舒服一些,又接著道:

“同樣,你劫取錢財分給窮戶,於窮人是善,於被劫的商人是惡;你在陶嶺供應茶水,與路人是善,但與你自己是惡。這天下萬事萬物,莫不陰陽相輔、有無相生,有得必有其失。人自以為行善作惡,其實內裏還是這天地間的至理在起作用,又哪裏談得上行了什麽善,作了什麽惡呢?若還執著於善惡之分,那就是陷入魔障了……”

馬修從未聽過這般言論,奇道:

“哦?此話怎講?莫非我在陶嶺供茶,也還是惡事不成?”

蘇明海笑道:

“你供茶,取一杯水與人飲,下遊的人就少一杯水人來喝,這又關你什麽事呢?”

見馬修神色隱隱有些不服,複道:

“說地再簡單些,惡人來了,你也供水,然後惡人出去殺人作惡,莫非你就作了惡事不成?你那桃溪郡許多人以陶瓷為生,你在陶嶺奉一杯水,商人都願意從陶嶺上過,霧江的客船就少了生意,莫非也是你作的惡事不成?”

這些哲理,皆是蘇明海前世常讀道經的心得,與馬修而言,自然精辟之極,聞言臉上終於有些舒展,蘇明海又道:“你聽我講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十五六戶的小村莊,田地窄小,離城又遠,村人除了糧食,還要種植桑麻,但靠著養些雞鴨牛羊,日子也還過得平平安安。”

“但一日,村外忽然來了個聖法師,有點石成金之能,村人見他將手一指,地上一塊石頭就變得金燦燦,切開一看,果然是真正的黃金,極為好奇。”

馬修隻道他要說寫用心刻意是罪,隨意就好的故事,不好反駁,臉上就有些索然。蘇明海果然如他所料,繼續道:

“其中一個村人起了心思,就求這位聖法師傳授,說村中沒什麽田地,若有了此術,也能換些糧食。大*法師點頭應了,隨即就傳給他這個法術。那村人隨學隨會,試驗之下,果然能將石頭變成黃金,心中大喜。”

這樣的故事,馬修夫婦對自家孩子孫子不知講了多少次,旁邊連馬修的老婆也覺得無味起來。蘇明海也不去管他,接著又道:

“這村人心中猶自不肯相信,又對法師道:‘不知道這個法術有些什麽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