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打頭一人,身材極為長大。穿了一身黃褐緞袍,一雙手卻團在長長的衣袖裏,一絲一毫也不肯露出;上身還套著件花貂皮的馬褂,扣子一個未扣,露出身前的那領袍子來,裏麵有意無意,晃蕩著一條足有二兩重的金鏈子,端的是長袖飄飄,衣袂翻飛。
頭帶束發紫金冠,凡是有棱有角的地方鑲滿了細碎的紅寶石;眉勒二龍搶珠金抹額,當中一顆大東珠其徑足有八分;腳踏藕絲步雲履,上麵俱用金線繡成。這咋一看之下,明晃晃,金閃閃,刺目一團,亮得人眼都睜不開。
隻是這一張臉蛋兒,也不知是風吹的還是日曬。人家是小麥色的黑,他是小麥燒焦了的黑。上麵重重疊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就如蒙了一張老蛇皮一般。偏生做出一番趾高氣揚的樣子,鼻孔朝天,雜著兩撮油黑的鼻毛。也是大搖大擺走到桑樹下的絹布麵前一看,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什麽賣的如此金貴,算她下麵全是金打的,也沒七八斤重啊”。說話間倒露出一口大白牙,上麵還套著兩個金箍子,黃的白的閃成一片。
那孟家小姐聽了此言,又羞又惱,臉上一片通紅。但見了這五人都長的怪異嚇人,卻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後麵四個壯漢也是穿的錦衣繡袍,花團錦簇。明明年紀不大,臉上也全是皺紋。聞了前麵老大開口,俱是哈哈大笑。
這四人大搖大擺,看也不看座中諸人一眼,嘻嘻哈哈走將進來。那當頭漢子大馬金刀坐下,四個壯漢一人端杯,一人倒茶,另兩人各拿了一張烙餅,卷了肥肉蔥條。爭先恐後的喂上那漢子的嘴巴前麵去。那漢子也不以為意,兩手依然團在長袖子裏,大剌剌端坐不動,隻是張開了口,在四個大漢手上就著吃將起來。
場中那美貌少女、胖子、馬修夫婦、四個閑漢俱是看得稀奇,瞪大了眼,也不知這五人是什麽做派。那老者和七個隨從卻全不在意,似乎這等行徑極為正常一般。
老者咳嗽一聲,繼續對那少女道:“嗯,這個我知道了,咦?你到了前院卻是躲在了哪裏?卻讓這麽多家人都沒看到?”這老人似乎有些問案的經驗,一句就問到了細節上去。
那少女臉上更紅,低著頭頓了一頓,方始開口:“角門外假山後麵有個廢棄的……狗窩,我小時候經常和三哥捉迷藏……”
那老者也想不到一個大家小姐為了滿足好奇心竟躲到狗窩裏去,還逼人說了出來,一時大窘。連忙打斷道:“你接著說,你接著說。”
“外麵來的是豐記行的管家,後麵還跟著四個隨從,這豐記行是作瓷器買賣的。說是給我父親送信,不小心崴了腳,到了半夜方才趕到……那四個隨從是賊人假扮的……嗚…嗚…嗚……”這說著說著就哭將起來。
“莫哭,莫哭,你爹就打開院門了?”老者又道。
孟家小姐抽抽搭搭地道:“這倒沒有,過了一會,等我三個哥哥都到了,我爹才開的門。誰知那四人一進大門,就拔刀殺了我父親。成叔也死了,過了一會賀叔和我三個哥哥也給殺了……嗚嗚嗚……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哭著哭著就睡了過去。待醒來時才看見房子都著了火,這方圓數裏就我家一個大院,也沒人來救。我跑到外麵。才知道家中七十八口人,就活了我一個。”
這老者到這時才知道孟家死了七十八口人,那少女當時傷心過度,暈了過去,她也不知,隻當自己是哭累睡著了。外麵絹布上即沒寫死亡人數,更沒寫家人被人所殺,隻寫了遭了橫禍。老者見這少女真的是完全沒什麽見識,也不去說她,又習慣性地摸了摸胡子,道:
“那管家呢,還是全都是這四個假扮的隨從殺的?”
“不是,管家也死了,外麵還伏了二十多人,好像聽的護衛在喊,是蓋了一種什麽布躺在地上,夜裏根本看不到……嗚嗚嗚……”
夜間蒙一張和環境差不多紋路的蓋布,這等粗淺有效的江湖伎倆,老者自是耳熟能詳。他也不再去牽扯這些瑣事,複問道:“你可知這些賊人劫走了多少錢財”?這少女對此也是模糊,隻是答道:“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見過父親從密室取錢,他有一個錢箱子,進貨工錢都從裏麵拿的整數,金幣有下麵一層,上麵金幣好像隻有一疊,其他滿滿的都是銀幣。”
說著,拿手比劃了一下箱子大小,約摸一尺多長,半尺寬,一尺來高,顯是記憶十分深刻。
老者見她比劃,就知道應該有六十多金,三四百銀幣。思忖了一下道:“若這些錢財能取了回來,安葬你的家人倒也夠了。”
這少女也漸漸知道辦這場喪事沒那麽簡單,聞言道:“隻是這些賊人,我又到哪裏去找?”老者顯是對此極有信心,並不答話,又問道:“你可見過賊人的相貌打扮?”
那怪異漢子開始也聽得好奇,這時見這邊告一段落,突開口對那胖子道:“金鉤子!嚴澤敬!你可記得死在你手下的高浩飛否?”
那胖子本來裝出一副對閑事退避三舍、畏畏縮縮的模樣。此時聽了這話,身上氣勢一震,滿臉的油光變成了寶相莊嚴,肥胖的身軀變成了雄偉宏大。腰板直起,臉上、手上肥肉亂抖,非但不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山貨的商人,反而覺出一種如山屹立般的震撼來。竟然是一個到了高階的魔戰士!微眯了雙眼,冷冷地向那漢子看去,淡然言道:
“我手下的無恥之徒死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知道這高浩飛是什麽人?”
那漢子厲聲道:“什麽無恥之徒!在下蒼山省船幫鐵板高慶,去年八月初二在花市郡死在你手裏的,便是我的兒子!”
這胖子嚴澤敬笑道:“原來竟是此人,去年七月你這好兒子在花市周圍三郡之內,幾乎每夜入室。短短一月,竟有二十二家閨秀壞在他的手裏。殺了此人,卻正是我人生一大快事!你來尋我報仇,我在此接著就是。”
馬修在一旁聽了,知道這花市郡乃永平行省十三郡之一,也正是嚴胖子返貨的地點。去年六月間這胖子從此前往永平,可不正拖延了一個多月才回?估計這事應該是真的了。
隻是他和這嚴澤敬交往多年,卻也沒有看出這胖子竟是武德有名的遊俠金鉤子。平常人等把這人傳說的神神叨叨,說這人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冤屈人家半夜多了一個畫了金鉤子的包裹,裏麵裝了仇人的人頭之類的故事,連他這十五六年不出門的老頭子都聽了有好多遍。
高慶怒極慘笑:“我隻知他是我的兒子,我是他的老子!什麽夜入人舍、壞人妻女,不過是你一家之言。來來來,我們也別壞了別人清淨,就在這外邊決一生死就是!”
他那兒子也算天資出色,雖是從小嬌生慣養,從沒讓他上船去受什麽風雨,卻也在家中早早練到了六級巔峰,這才放他出來多經些曆練。哪知出門不過半年,就給人在永平取了性命。
他聞訊立時出門,好容易才在桃溪尋到了仇人蹤跡。在對方家鄉不敢動手,天幸過年不久這嚴澤敬就往永平方向而去,高慶心中大喜,終於在這陶嶺之上追到了仇人。
高慶言罷,兩袖漸漸分開,露出一雙黑油油的雙手來。
這雙手的皮膚簡直就如二三百年的老鬆樹皮一般,全是皺褶裂縫。
縫隙之中紅絲絲的,如同張開了無數嬰兒小口一般,似乎能看到裏麵的血肉!
皮膚之上卻在茶寮之內也能看出金屬般的泛光,雙手隻有大拇指能夠動彈,其餘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竟然連血肉都連成了一片,就好像隻生了一個超長的手掌,沒有生出手指一般。
座中諸人見了這般恐怖的一雙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怪不得他剛才連吃飯喝水,都要隨從伺候。
這蒼山的船幫,卻是溫迪得聯盟的一個幫會,勢力盤踞在蒼山行省一帶。平時做的都是近海貿易、內河運輸之類的水上生意。
這幫中有一種鐵掌功夫,乃是將雙手在桐油浸過的竹纜繩上摩擦拍打,數千下後,兩手血肉漸漸欲出,再在藥湯中浸泡,如是三五日就要反複一次。練到後來,五指全無,指間血肉生成一片,兩手變得如同一塊鐵板。兩手互拍錚然有聲,可以徒手硬接刀劍利刃,半尺厚的船幫子都能抓下一塊來。
而且浸泡的藥湯中混有腐爛的海魚內髒和鉛沙,因此手上還有腐毒,尋常人挨了一記,骨肉盡碎,創口還腐爛不止,往往到最後全身爛盡而死,極是歹毒。這門功夫的名字就叫鐵板雙刀。
這高慶能以這門功夫的名字作為外號,本身也是船幫前十的高手。此人不但手如鐵板,還身如鐵板,練有一身極高明的橫練功夫,尋常利器,就是砍在他身上,輕易也傷他不得。曾經徒手擊殺過兩名攜帶兵器的高階戰士。
此時他兩袖一開,茶寮中便淡淡地彌漫開一股鐵鏽和魚腥的臭味來。武功高的感覺還好,那四個閑漢和胖子的兩個隨從,都不過是低階戰士,立時臉色鐵青,幾欲作嘔。
那老者旁邊兩個戰士突然站了出來,衣袖一震,將周圍的毒氣排開,怒聲道:“你們出去打,不要在這裏禍害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