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她這等人家問一句,偏要生怕不殷勤,搭上兩句三句。六師兄兩人自然極為滿意,又順便問了下去:“哦?這麽說來,這功夫是從傑羅姆那兒學來了嘍?”

“大人所言不差!”靳曉竹道。

六師兄又道:“你可知傑羅姆這一身功夫是從哪兒得來的嘛?”

“待我想想……”靳曉竹有意拖延時間,看能不能找到跑路的機會,沉吟了半天才道:“傑羅姆好像提過的,嗯,是的,好像是傑羅姆和他大哥烏彪……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時他們還不過是兩個小混混,一日到一個破落大戶的家裏偷盜,偶然得了一部武學秘籍……”

說到這裏,“噗哧”笑了一聲,又道:“據說他們是從人家屋梁上得了那東西,當時講給我聽,還給我笑話了好久,後來就沒提起了……”

她這一笑,嫵媚萬千,仿佛在這寒冷的初春裏綻開的第一朵鮮花一般,將所有的春光都聚集在了一塊。兩位法師大人看得目眩神馳,神念又是一陣波動。

六師兄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又緩緩地道:“那——現在這本秘籍可是在你這兒?”

他一直將話語糾纏在她所學的心法和這本秘籍上,靳曉竹自然就知道了問題所在。這一本手劄,當時在黃蜂寨逃命時,就已被她獻給了蘇明海。但如今她跟在蘇明海身邊,眼見得這個少年一天天茁壯成長,已經從她當日的猶可仰望變成了高入雲天,心中更對這個主人產生了一份別樣的情緒,哪裏肯將事情牽扯到蘇明海身上去。因此立時道:

“大人容稟,那秘籍小女子當日從黃蜂寨逃跑時,憐及傑羅姆兒子將來的前途,為著讓他將來也有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就想著讓隨行的秋伯帶去……”說罷還怕這法師不知道秋伯是誰,又連忙道:“秋伯是一向隨侍傑羅姆的老家人,待我們極為親厚,因此東西交給他,我是放心的……”

當時她帶傑羅姆的孩子逃跑,隨身還帶了那本秘籍,心中未始沒有將來讓這孩子出人頭地,可以報仇的意思在。後來蘇明海現身攔劫,她將孩子托付給秋伯,也不是沒想過將秘籍捎上。隻是顧忌著蘇明海沒有足夠的好處,不肯放人,才勉強將那本秘籍拿了出來。隻是如今物是人非,她的心思也全然變卻,嚐到了蘇明海的溫柔滋味之後,已是將一顆心都撲倒了這個少年的身上,至於當年那個喊她“娘”的孩子和忠心的老仆,反而被她推出來當了替罪羊。

因此她這一番話,雖是說謊,但前前後後俱是真話。便是當中‘想著讓隨行的秋伯帶去’一句,也沒說謊,隻是會將人往斜路上帶而已。

本來法師用‘謊言偵測’問話,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絕對不會讓人答這些模棱兩可的話語。但六師兄一則被靳曉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弄得有些不忍;二則他不知人情,哪裏知道這世界上漂亮女人的可怕,根本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撒謊手段。一時大意,竟然給靳曉竹瞞了過去。

場中頓時沉寂了下來——既然問完了,這女人又練了他們瀾雪宗的法門,那麽隻要再問出那孩子的下落來,自然就該殺人了。六師兄和九師兄對望一眼,心中暗道:這女子說話老實,在這裏又是隱居投奔,我便隻取她的性命,放過那荊蘭館吧,這總對得起你了吧……隻是……隻是……好像再說幾句話也無妨……

“……六師兄和九師兄就這麽自顧自去了?不管我了?”十三師弟右腳底多少受了些傷害,在林子裏平地奔跑,倒還不覺什麽。但到了那一段下坡路上,身攜衝勢,一落而下,頓時痛得鑽心徹骨。無奈之下,隻得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路。等下了這個山坡,才敢加快腳步。

“這個臭婆娘,待會兒看我不整治地她死去活來!”他心性本就刻薄,連他那九師兄說了一句,也要往惡毒處去想。如今一時大意,被靳曉竹在腳底上刺了一劍,更是把這女人恨之入骨,想著到時要讓這女人死的苦不堪言。心中就一種一種,暗暗算計起花樣繁多的折磨人的手段來,腳下也更加快了幾分。

但他才剛剛把十七八種手段盤算了十來種,忽然就覺得背後遠處魔力波動,然後就好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正轟隆轟隆向他滾來。兩邊的殘枝樹木雖然一如往常,空氣也照樣如平常那般緩緩流動,但他的心裏,卻起了一種絕大的危機之感——七年前,他還剛剛入宗門不久,站在瀾雪宗的高山上,看見了一場海嘯。山腳下如螞蟻一般的民眾絕望奔逃,卻怎麽也逃不出去。那一線波濤,連天而來,他在山頂看時雖隻一線,但所過之處,城池崩摧,房屋竟能如紙片一般吹起。事後下山,整個方圓一千二百裏的墜星島,足有三分之一被夷為平地,連一顆樹木都沒留下。

而這一刻的感覺,仿似和當時全沒什麽兩樣——天還是這片天,地還是這塊地,但他自己,卻突然感覺從強大的法師,變成了渺小的螞蟻,在滔天的海嘯中,絕望的爬行!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東西!這是什麽東西來了?”

十三師弟堅定!艱難!堅毅!堅強!堅決地回過頭來——這種心誌之堅,仿佛讓他的精神忽然突破了一個台階,感覺到隻要回去,就能立時突飛猛進,什麽六師兄、什麽內門弟子,再也不值得讓他仰望一樣!

光!這是光……光!芒!萬!丈!

他一回頭,就感到了徹骨的寒!冰冷的光!耀眼的白!還有清澈如洗的藍天、潔白無瑕的雲朵、蕭瑟中漸顯了新綠的楓樹林、沉重而湧動著初春的生命的黑黃大地,以及大地上孤單而又渺小的、噴灑著鮮血的一具無頭的身軀……

六師兄已經對靳曉竹敵意頓減,略顯好奇地問道:“你扔下了自己的孩子,又隱居到了這兒,莫非是怕傑羅姆的仇家找上門來,害了那個娃娃嘛?”他怕直接問這個孩子的下落,這女人會想到什麽,因此特意拐了個彎兒說話。

靳曉竹臉上淡淡抹上了一絲嬌豔的紅暈,低頭道:“大人,那孩子……不是我生的,小女子跟了傑羅姆七年,卻是沒有一男半女生下……況且……”她低著頭,六師兄再看不到她的臉龐,但那一抹紅暈,卻已漸漸紅到了她的耳根後麵:“況且…小女子自認還有幾分姿色,若是帶了那孩子一起居住,怕就有無賴惡棍找上門來,還不如讓秋伯帶去了方便……”

她剛才見他們兩人一陣沉默,雖然看不見麵容,但蓬帽同時一偏,顯然交流了什麽意見。心中頓時知道自己處境不妙——人家不久之後就要向她出手了。因此見那六師兄這般動問,她更是東拉西扯,描述地詳細複詳細,話語中偏偏沒一點實質性內容,打得就是時間拖的越久越好的主意,看能不能找到機會逃跑或搏命。

“想不到你還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女子,嗬嗬,那孩子去了哪裏,你也不知嘛?就沒想著今後要去看一看他?”

靳曉竹道:“我畢竟和那孩子共同生活了許久,心中總是有些掛念的……但當時分離得匆忙,秋伯和那孩子會去哪裏落戶,我卻是不知……”

她說到這裏,就看到那法師的腳尖微微向下一扣,長袍的衣角也動了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