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昌儀之死

樂陵王老師賈德胄在家中遭賊人搶劫,不幸身亡,而同遭不幸的,還有萬花樓花魁花想容。兩人赤身,死狀極慘,而賈府也是被洗劫一空。

這樣的消息,第二日便在整個鄴城流傳開來。極為罕見的是,朝廷上下對此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好像這真的隻是一件普通的入室搶劫案。至於民間,則沒有人考證賊人劫財的真實性,旦憑著素來清明的文官和花魁扯上關係,還同死一床,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這害人喪命的賈德胄,就連死後也是臭名昭著,成為了廄眾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而與此同時,樂陵王府中,卻沒有顧及外麵的流言四起,依舊是一如往常的愁雲慘霧。

已經不記得這是斛律昌儀第幾次將喂進去的食物吐出來了。清顏看著丫鬟收拾好滿屋的狼藉退出去,腦海中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之前禦醫前來查看病情時所說過的話。

“樂陵王妃本身沒有求生的意念,所以縱然是用手段強行喂食也不會湊效,須得解開她的心結恐怕才有一線生機啊。”

心結麽。清顏眉眼微皺,隨即便是在那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的女子身前蹲下,輕聲喚道:“昌儀,我是清顏姐姐啊。”

沒有反應。水樣的明眸早已失去了潤澤的質感,往昔的靈動逝去,轉而變得灰暗而空洞,此時的斛律昌儀就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封閉了所有的感知,變成了一個活死人。

低歎一聲,清顏也不喪氣,直接抱著膝在她身邊坐下,語調平緩的敘說,恍若自言自語:“在我趕到宮中的時候,百年其實已經受了很重的傷,可他苦苦地挨著最後一口氣,硬是撐到了我去,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聽到那個深刻如靈魂的名字,斛律昌儀的指尖微顫,卻隻是更緊得握住了手中的玉玦,依然沒有說話。

“他隻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說他很抱歉沒有守住對你的諾言,沒有能夠親眼看到你們的孩子出世,沒有來得及,過上你們曾經憧憬的生活。”自顧自地繼續說著,清顏的聲線滑落,無端地讓人感覺到憂傷與心痛:“他還請我務必要告訴你,他愛你。”

最後三個字落下的瞬間,斛律昌儀那自從聽到丈夫去世之後便幹涸的眼窩中一滴熱淚滾落,順著麵頰蜿蜒而下,最後墜落於地,似是心碎的聲音。

“你的丈夫,即便奄奄一息都始終有著那麽強烈的求生,隻是因為他知道家裏有你在等他,為了他所愛和惦記的每一個人,他都舍不得死,他都不能死。”嘴角帶笑地回憶起那個俊秀儒雅少年的每一個表情,清顏眸中的傷痛愈發明顯:“而你,明知道有那麽多人牽掛著你,惦念著你,你卻忍心拋下他們,那麽輕易就放棄了求生的本能,你讓恒伽哥哥和婉儀如何自處,你讓義父如何接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結局?昌儀,你從來都不是一個自私的孩子,你告訴我,你真的有那麽殘忍麽?”

這一番話終於是將她的心理防線徹底擊潰,顫抖著哭出聲來,斛律昌儀一頭撲進清顏懷裏,淚如雨下:“姐姐,姐姐對不起……可是,可是我真的好難受……”

“姐姐知道。”以手輕撫著斛律昌儀的長發,清顏隻覺得胸口的衣襟濕了一大片,那淚水的重量與熱度,令的她的心都開始變得沉重起來:“一切都過去了,隻要你放開心,慢慢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可以麽。”發泄了一會兒,斛律昌儀緩緩抬眸,眼底的苦澀意味卻是格外的明顯:“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皇上他,既然已對孝昭帝一脈動了殺心,縱然現在看在父親的麵子上不動我,以後他又怎可能會放過我的孩子……”手撫上已經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明淨秀麗的麵容之上盡是酸楚:“孩子,不要怪母親狠心,你恐怕,是不能來到這個世上了。”

“昌儀……”原本以為她被高百年的死弄得渾渾噩噩、神智不清,卻不料她居然已經想到了這麽遠,清顏也不由出言安慰:“或許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麽糟糕,如果這一胎是個女兒,那麽就……”

“可是誰能保證呢?”苦笑著打斷她的話,斛律昌儀的聲音在平靜之後聽起來顯得極為冷靜:“因為我和百年的關係,皇上與父親之間難免會有芥蒂,我不能,成為斛律家的軟肋,更不能讓這個孩子,成為皇上對斛律家出手的借口。”靜靜地看著清顏,她眼中的無奈呈現的分明:“姐姐,你素來聰穎過人,難道就不曾想到過這些麽?”

被她一言堵住,清顏霎時啞然。她並不是沒想到過這些,也並不是對高湛還抱有期許,隻是就算知道斛律昌儀不能活下來,她又怎麽忍心將這麽一個活生生的女子往絕路上逼?也許,從頭至尾,太過心軟的,一直都是她自己吧。

“所以姐姐,你不要再勸我了,我想,父親和哥哥他們,也都會體諒我的用心的。”半含著笑,斛律昌儀將那枚玉玦執到眼前,那癡迷入骨的眼神,猶如透過清透的玉質,看到了她心底珍愛的那個人:“姐姐當年送我玉玦,告訴我必要時須有決斷,我當初並不理解。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隻不過這決斷之意,怕是要讓姐姐失望了。”說著,她將玉玦握回掌中,貼向小腹,重新靠坐回牆角,帶著滿足的笑容合上雙眸,聲音繾綣:“百年,我和孩子馬上就來陪你了,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我們一家三口,很快就能團聚了……”

纖長的十指緊扣,那鋒利的指甲戳進肉裏清顏也恍然不覺。站起身來,她閉了閉眼,終於是下定決心一般地往外行去:“陷害百年的賈德胄已經被我誅殺了,但願他在天有靈,也能夠有一些安慰吧。”說著,她推門而出,腳步決絕地不留一絲回頭的餘地。

就這樣吧,讓所有的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吧。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她感覺到有鹹澀的**滑過唇角,讓她的心都逐漸變得麻木。她是真的,累了啊。

當天夜裏,斛律光風塵仆仆地自邊疆趕回,見到的,卻隻是自己女兒那冰冷的屍體。斛律昌儀絕食而死,至死都沒有鬆開那握在掌中的一枚玉玦。

清顏和恒伽跪在斛律光麵前,沉聲將斛律昌儀最後的決定說明。縱使鐵血如斛律光這等久經沙場的悍將,也終是止不住淚灑當場。抬手扶兩人起身,他微紅的雙眼恢複一貫的堅毅剛強,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也隻餘一句:“不怪你們,將昌儀,好好安葬了吧。”

樂陵王高百年之死,就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湖心,在濺起了一點水花之後便也再無聲響。若非其王妃斛律昌儀傷心欲絕之下絕食殉情,引得斛律將軍千裏之外趕回,恐怕朝中大臣沒有多少人會關心。畢竟,高家的幾位皇帝素來都是冷血殺伐之輩,現在執政的高湛更是個中翹楚,誰也不敢對這些事給予過多的關注,以免一不留神就引來了殺身之禍。

而高湛對斛律昌儀的死也並非是無動於衷。在斛律昌儀下葬之後的第二天,上朝之時,有禦史出言指責斛律光不顧邊關大事,私自回京,素來令行禁止的高湛卻是保持了相當大的寬容。

“斛律將軍新近喪女,私自回京也在情理之中,不用過於苛責。”冷淡地開口阻住禦史進一步的諫言,高湛黑眸掃過下方看起來有些麵容清減的斛律光,卻是語帶憐惜:“樂陵王高百年謀逆一事證據確鑿,念在斛律將軍的份上,朕並沒有牽連之心。不過樂陵王妃用情至深,實在令人感動,朕對她的死也是格外抱歉,隻望斛律將軍節哀。”

“微臣謝皇上體恤。”躬身一禮,斛律光神情整肅,依舊沒有太多的情緒外露。忠君愛國是斛律家的家訓,他並不會因為一己私怨就誤國誤民,這不是他一貫的作風。

“說起來,斛律將軍的今年也有十歲左右了吧?”微微偏頭,高湛似是不經意地問起。

“是,微臣小女婉儀年方十歲。”雖不清楚高湛此話何意,斛律光還是如實回答著。倒是他身後隊列裏站著的恒伽和長恭等人,在兩兩對視了一番之後露出了些許不安的神色。

“嗯,倒是和朕的太子般配得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高湛繼續道:“傳朕旨意,斛律家女兒端方有禮,儀容兼修,實為天下女子典範。今特將斛律光斛律婉儀賜於太子高緯為妻,是為太子妃,待兩人成年之後便可擇日完婚。”

“這……”一眾大臣乍一聽聞如此旨意都不由愣怔當場,而斛律光本人更是半晌才回過神來,苦笑著斂容謝恩。

“恭喜斛律將軍啊……”“恭喜恭喜……”“……”

領悟過來皇上的意思,朝中眾臣都開始笑著來跟斛律光道賀。高湛的意思明擺著呢,這是彌補斛律家剛失了一個王妃,看來以後斛律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還不得趕緊著巴結些。

而在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高府的幾位王爺和斛律恒伽卻是齊齊地皺緊了眉頭。看來這渾水一潭,隻要置身於其中,便沒有一日可以全身而退啊。

山雨欲來,人心也都開始跟著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