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尋常之物,百裏溟也沒有多翻,他走到案前,拿開案上的鎮紙,看著這卷未完成的書稿,輕輕念出上頭的詩句。
突然間,一個聲音帶著尖銳的怒意傳來:“你怎麽進來的,誰允許你進來這兒的!”
百裏溟抬眼,就見老翁已經出現在他麵前了,他的手裏抱著兩個酒壇子,百裏溟能從中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可見這酒壇子當真是給他裝人血用的。
他沉了臉,並不驚慌,而是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老翁,道:“老先生何必動怒呢,按說你生在這毒王穀,也該見過不少生老病死才對,你卻對這生死之道如此執著,當真可笑又可悲。”
老翁麵色一變:“你在說什麽?”
百裏溟哼了聲,拿起案上的書稿念起來:“一枝穠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老翁抬手,隻覺一陣清風,那書稿就脫離了百裏溟的胳膊,出現在了老翁手裏。
“這不是你該動的東西。”
百裏溟也不惱,繼續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若我沒猜錯的話,這後兩句,應該是先生自己添補的吧,可惜啊可惜。”
動了心愛之人的遺物,老翁自然是對百裏溟萬分惱火的,他本來想立刻解決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但他這句“可惜”的感歎還是讓他停下了手勢。
他一瞪眼:“有什麽可惜的,我與雲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這詩紀念我二人的情深義重,有什麽不對?”
百裏溟兀自搖頭,道:“當真兩情相悅嗎?老先生活了這麽久,卻是糊塗了,當真覺得令內想表達的是這個?”
老翁麵色一變:“你什麽意思!”
百裏溟深知攻人攻其心的道理,緩緩道:“一枝穠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容。”
老翁皺眉重複了遍:“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百裏溟道:“是啊,可憐飛燕倚新妝,這詩原本是想表達,就算再貌美的人兒也要靠妝容打扮才會賞心悅目,老先生偏要牽強扯上隻羨鴛鴦不羨仙,既然如此,咱們不妨就來討論一番,您的這位青梅竹馬到底真正屬心的人是誰。”
“一枝穠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何為斷腸?思念之人不可得,可謂斷腸,按說老先生既然一直與她生活在一起,她又怎需要斷腸呢?”
“還有下一句‘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容’老先生對她故然很好,此處也可堪比漢宮,可她卻並不高興,為何?因為可憐,又為何可憐,因為陪伴在側的,並非心念之人,由此可見,你們二人之間,並不像老先生也以為的是兩情相悅呢。”
“荒唐,荒唐,你個黃口小兒,滿嘴的胡說八道,雲妹的心裏怎麽可能會有別人,她隻有我,隻有我!”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就如你永遠沒法讓一個自己願意做夢,卻並不現實的人接受現實一樣,看來老翁一直沉浸在他的妻子隻愛他一人的認知裏,以至於如此執著。
當真可悲可歎。
百裏溟沒有再說,老翁卻自己囔囔開來:“她心裏怎麽可以有別人呢,我對她這麽好,她說她喜歡曼陀羅的花,我便為她種滿長開不敗的曼陀羅,她說她喜歡在山野隱居,我便帶著她來到這遠離塵囂的山穀,她說她還想長眠此處,我便想盡辦法讓她永葆青春的長眠,我為她做的還不夠多嗎?為何她還要惦記著那個混蛋!”
“那個混蛋?”
“都是那個混蛋的錯,他偷走了雲妹的心,他讓雲妹與我從此形同陌路,他還想要雲妹與他遠走高飛,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雲妹是我的,是我的!”
老翁狀若癲狂的樣子太可怕了,百裏溟皺了皺眉,並不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也許是這首詩給他的打擊太大,也許是已經許久沒有生人跟他對話了,他一下就把滿心的苦悶全數發泄出來!
“我對她那麽好,從小就將她認定為我的妻子,可那家夥呢,他們才認識短短一個月,一個月啊,雲妹就把我所有的好都忘了,竟然跑過來要與我退親。”
“退親?怎麽可能,我不答應,她就苦苦哀求我,甚至不惜跪下求我,逼得我不得不放她走,讓她去找她所謂的幸福。”
“可惜她錯了,縱使我心軟,一時答應了她,又怎會舍得將她拱手讓人?”
百裏溟一驚:“你去破壞了他們?”
“是!”想到往事,老翁有些興奮:“我把那男人個殺了,做成最初的樹人,然後騙雲妹說男人拋下她跑了,我給雲妹的父母下了毒,讓她不得不臣服嫁給我。”
“她一定不知道吧,那個男人被我做成一具幹屍,就放在我們的新房之中,日日看著我們歡,好,我就是要讓他連死都不安生的對著我們,懲罰他對我們的傷害,如果他知道是這個結局,他一定會後悔認識雲妹,慫恿她與我分別。”
“可惜最後雲妹病了,她說她想離開那個地方,尋一處無人打擾之境,就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我便將她帶到了這裏。”
聽到這兒,百裏溟已經無語了,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子,用盡殺伐手段,還把情敵做成幹屍,放在自己的新房,這等歹毒,這等重口味,這個老翁太極端也太可怕了。
而這個女子,由於自己的原因讓父母無端受災,又連累心愛之人殞命在此,她的心裏肯定也盛了痛苦!
也難怪她要逃避一切,躲到這裏來了,她是再不想麵對那麽多可怕的事,便帶著老翁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這樣他就再也不能利用她身邊的人來威脅她。
而且這個做法中,還極有可能有種自我了結的意思。
棺材中那少女脖頸間的紅痕如此明顯,還有那案上滿滿的醫毒書本,都說明了她早就知曉自己心上人被做成幹屍一事,並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她也曾自殺過無數次,卻都被老翁救了回來。
到最後,說不得她還存過想殺死老翁的心思,隻可惜技不如人,失敗了,不得已之下,隻能選擇用毒逼自己逃離這荒誕可怕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