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水金玉將馬車一路趕到城門外,帶我下車來到城牆下,將手遮在眉毛上,仰頭瞭望了一會兒歎道:“哎,好高!”

那城牆高達幾丈,且牆體光滑沒有一處可供攀岩,此時又緊閉了城門,要進入城內簡直比登天還難。

“大姐,要怎麽進去才好?”我憂心忡忡地問。

水金玉揉了揉後脖子,衝我擠了下眼:“有辦法!你等著!”說完跑到馬車前,彎腰鑽了進去,出來時手裏多了個大家夥,衝我笑道:“用這個。”

我一看,那是個五尺長的弓箭和一根手指粗的麻繩,麻繩一端係著一個閉合的鐵爪,鐵爪頂端是一根鐵箭頭。“看我的!”水金玉找了一塊空地,用手指夾住麻繩比在弓弦中間,拉開馬步,瞄準城牆上方一塊簷角奮力開弓,隻聽“嗖”的一聲,鐵爪由弓箭牽引著飛速向上疾射而去,嗒地一聲搭在簷角上。水金玉扥了扥麻繩說:“行了!很結實!咱們上吧!”我傻了:“大姐,這怎麽上啊?”水金玉說:“爬啊!…哦不對,我忘了,你這身子骨肯定爬不動的…要不我來背你上吧。”“你背我還能上去?。。。”不等我說完她一把扯過我背在背上,抓起繩子說:“抱住了!我要上了!”我連忙抱緊她,同時感覺身體向下一沉,眼前一花,等看清楚時城牆已經在一截一截地下降。

水金玉輕功了得,城牆在她腳下如履平地,不在話下。

上去之後我們躲過了守城的士兵,又如法炮製,輕鬆翻到了城內。

此時的城內一片寂靜,放眼望去,隻有零星燈火,千家萬戶都在夢囈之中,又有誰能想到,在不遠的皇宮之內,正悄然發生著一起驚天動地的陰謀?

為了節省時間,水金玉索性背著我一口氣跑到了皇宮外,趁守衛不察之機,成功隱蔽在兩人高的石獅子背後伺伏。

“在這裏等吧,約好是在這裏接應。”水金玉低聲對我說。

“這裏就是皇宮?”我仰望著黑夜中高聳著的巍峨靜謐的宮牆,心底生出一絲不安。

“是。但不是正門,是側門,平時沒什麽人看著的。”

“那不是人嗎?”我指著宮門兩旁列隊的幾個守衛。

她尷尬地撇了下嘴,笑了笑,嘟囔道:“是哦,是人,咦?不是平時都沒人的麽?今晚怎麽都勤快起來…”

我沒笑她,接著問:“這樣出來會不會打起來?”

“哎——”她故意拿起腔勢,拍著我的腦袋,“說你笨好還是單純好?他們進宮不是打仗,是要偷皇帝出來,既然是偷,當然要悄悄進行了,怎麽會打架呢?這些人當然要事先解決掉!”她目光一緊,從懷裏摸出幾個銀色的彈丸攥在手掌裏,“本來這是隨後再做的,可是既然我們已經來了,就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先把這幾個嘍囉解決掉,以除後患!”說著她起身就要上前,我急忙拉住她:“大姐慢些!”她不得不縮了回來:“怎麽啦?”“我聽說皇宮守衛是要輪換的,你這樣把他們殺了,等新守衛來交接時,不是立刻發現了嗎?”

她眯起眼睛彎成兩泓:“剛說你笨,如今又變聰明了。你放心,三少爺事先已做好了內應,不會有守衛換班的。何況我也不要他們死,這彈子裏裝的是迷藥,隻要扔出去便會散開來,他們就被迷倒啦!”說完就要起身投彈丸。我靈機一動,拉住她說:“大姐,讓我來扔吧。”她詫異:“你來?”我點點頭:“是啊,隻要悄悄扔出去就可以了吧?那麽讓我來吧,我…也想幫他的忙。這點忙實在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做這些,也能得到小小的安慰了。”她想了想,便把彈子交給了我:“那好吧,不過要小心,輕輕滾出去就行了,滾到守衛的腳底,就會自動裂開,迷藥就會散出來,小心別被發現。”我按照她的意思將那些小銀丸一個一個滾了出去,索性沒出什麽紕漏,都準確地滾到了守衛腳下。然後仔細盯著那些守衛的反應,果然,不多時,他們全昏倒了過去。水金玉讓我等在原地,她去將守衛們一一拖出去掩藏起來,然後和我一起盯住宮門,等待。

等待是艱辛的,不論什麽等待,多久的等待,喜悅的也好迷茫的也好,都不會讓人太舒服,那種感覺很煎熬,就像在為關心的人煮一味藥,雖然知道隻要煮好了就能減輕他的痛苦,那樣的是希望,但過程卻令人心焦,“什麽時候才好呢?”“能不能治得好病?”“會不會苦?”心裏會冒出這麽多答案無法確定的疑問,還要被煙熏火烤,還要忍受刺鼻的藥材味道。

是,等待就像煮藥,良藥苦口,誰又想到烹藥的人?

醜時來到。天空開始漆黑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應該有烏雲吧,空氣也開始變得更冷。

雖然披著毛皮鬥篷,我還是抖成了一團,水金玉體貼地將我攬在臂彎裏,但仍不能驅走寒意,她很奇怪我會冷成這樣,但我知道,那是緊張與焦慮導致的,心底的冷。

四周仍是一片安靜。

偶爾,傳來兩聲野貓叫。

醜時過去。

天空開始零星飄下“柳絮”——我以為是柳絮,因為是毛茸茸的小團,但仔細看過,才發現那是很小很小的雪花抱成的朵兒,隔了許久落下一朵兒,像柳絮。

柳絮在四月可見,現在已是臘月。

依然寂靜。

雪越下越大,大到鵝毛,風卻漸漸停了,雪花隻是安靜地自空中落下,靜靜地附著在地麵上、宮牆上、頭頂上、肩膀上…“下雪了!”水金玉與我相視一笑,我們看著對方,在並不算長久的等待中,刹那間白了頭。

等待有多久,可以讓人白頭?

我們認真地將身上的雪一片片地拂下,再抬頭時,水金玉緊張了起來,警惕地盯著宮門,從腰間拔出劍。

“大姐,怎麽了?”我預感到發生了什麽,卻看不出任何異樣。

她“噓”了一聲,低聲道:“他們來了!”然後提劍橫在胸前:“打起精神了!我不叫你,千萬別出去,就躲在這裏!記住,千萬別出去!”

我拚命點著頭,精神高度集中。

過了一會兒並未看到宮門打開,卻從宮外的深巷處行來了一大隊人馬,個個身披鎧甲,手執長矛,為首的騎了一匹高頭黑馬,腰間掛著一柄黑鐵重劍,威風八麵地引著隊伍向前行進。行到宮門前,他忽然豎起右手,隊伍馬上停了下來,立刻向兩側列成數排,拉開架勢,將長矛對準前方。黑色的戰馬從鼻孔裏噴著熱氣,前蹄在地上刨了刨,那將官勒緊了韁繩,戰馬立刻安靜了下來。

雪花簌簌落著,幾百個士兵就像雕塑一樣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站在白雪中,等待將官發令。

那將官是——

“六子,知道那是誰嗎?”水金玉眼神肅殺,聲音因為緊張顫抖著,不知她是害怕,還是憤怒。

“誰…”不用她說,我已有了答案。

是他,陸祈雲。

每次見他,心裏總會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悲情的,綺麗的,憎惡的,喜歡的...明知他壞得透徹,卻又莫名被吸引,仿佛是一個美麗的惡魔,不論你是否願意注視,都會被吸引。

江臨風的心情,也該和我一樣吧。

“難怪你看不出他,打扮得好氣派!陸、祈、雲!這個混蛋,這時候來不知又有什麽陰謀!”她咬緊牙關,狠狠地說,“六子,我有不祥預感,他帶了這麽多人,不是來接應我們的,而是…我恐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會背叛當初的諾言,掉轉槍尖!”

“你的意思,他是來等著三少爺他們自投羅網的?”

“不,我隻是擔心。雖然三少爺說隻是要陸祈雲配合演一場戲,但是我總不能放心這個人,有多少次他落井下石?而且,我怎麽也想不通,他要官有官,要勢有勢,憑什麽幫我們冒險?”

“也許…他是念及與少爺的情分上…”

“六子啊,你別那麽天真了,你以為世上的人都像你一樣為情是重?不,感情對於有野心的人來說反而是個阻礙,陸祈雲是個野心昭著的小人,感情對於他來說還不如官服上的花紋美麗。”

“那,三少爺呢…少爺他,也是這樣認為的…感情比不上花紋?”

她久久地凝視著我,終歎下氣:“這個問題,還是讓他親自回答你吧,我隻能說,你比花紋美麗些,比他的皇帝夢也許要更實在些,但我不確定,不確定,也許他的衣服上,根本就沒有那些花紋,一切都是幻象罷了…”

“什麽人?!”

軍隊裏突然向我們的方向奔出幾個人,水金玉大叫不好,抓起我的鬥篷就向反方向疾馳逃跑,可惜太遲了,那幾個人武功高強,水金玉為了保護我,以少敵多,沒堅持幾個回合便敗了下來,我們一齊被捉到了陸祈雲的馬前。

“我當是誰?”

紅櫻頭的馬鞭支在我的下巴上,將我的頭高高揚起,那不可一世的雙目居高臨下地掠盡鼻底的空氣,帶著肆意把玩之意,令我感到羞辱和無處呼吸。鎧甲落滿了厚厚的雪,與他嚴酷的目光一起,凍凝了血脈。

更冷了。

“原來是你。”他淺淺歪起一邊嘴角,鋼盔下,唇鼻如刀削,少了幾分陰柔,多了幾分意氣風發,他春風得意。“這麽久不見,我以為他把你藏起來了——”

又彈起馬鞭,將我的鬥篷挑落,舒緩了一身蓄勢待發的僵挺,姿態變得柔和,“真是讓我高興。”紅櫻頭在我頸間摩挲著,隨著那目光在我身上遊弋,我就像一匹了無生趣的破布一樣被生硬地展開了,而他,正興致盎然地用馬鞭在其上作畫。他恣意地笑,神情迷幻:

“解毒了?我還一直擔心,你會毒發身亡,嗬嗬,他果然待你不錯。”

“他當然待我不錯...”

我問自己,仍像從前一樣甘於被擺布和羞辱嗎?自己很清晰響亮地回答了我:不,不該。於是我我抓住馬鞭,仰起頭顱,平靜地向他宣戰:

“陸祈雲,我要和你決鬥。如果我勝,你放了她。”

“哦?”他彎起眼睛,仿佛覺得這是一個很荒唐的玩笑,躬下身,用手臂支起下頷,微笑道:“你總是能帶給我驚喜...好啊,怎麽鬥?”

怎麽鬥?我沒有武器,沒有武功,沒有智謀,我什麽都沒有,怎麽和他鬥?那我有什麽?

我遲疑了一些,然後堅定地握緊了雙拳,走到水金玉那裏,從地上拾起劍,舉起左手臂架在劍刃上,狠狠地說:

“就來比,誰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