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時間如流沙,握得越緊,流逝得越快。
夜行前,江臨風最後一次來看我,交給水金玉一個小盒子:鵝蛋形狀的小銀盒,托在手掌上隻有一文銅錢大小,牡丹描金繡邊,中央鑲了一顆菱形湖藍色寶石,與銀質一起散發著溫潤的輝光,看起來就像女孩家貼身帶著的,一個小巧精致的胭脂扣。江臨風把它交到水金玉的手裏時,神情是冷漠的,與溫潤小巧相對比,他的大手顯得過於粗獷,強烈的反差讓人浮想聯翩,若不是水金玉有了鐵心之在先,在旁人看來,那就是他贈與她的情物。
她用目光征詢著他,不知如何理解這突然而至的禮物的含義。
半晌,江臨風飛快地瞟了我一眼,隨即垂下眼簾,隻盯著水金玉手中的胭脂扣,語氣冰冷:“我走後,如果他不聽話,想逃跑,或者想自殺,就給他吃這裏的東西。”
他頓了頓:“裏邊有隻銀勺,一天三次,一次一勺,連吃七日。”
水金玉不解:“這是...”
“是□□。”他淡淡看向我,毫不遲疑地字字鏗鏘。
心猛地抽緊。
我迅速垂下頭,忍住鼻腔裏湧上的酸澀。
是□□。我對自己說,何必多此一舉,何必。
“哦。”水金玉眼神複雜地盯了他一會兒,轉身把胭脂扣塞到腰間,對我說:“六月,跟盟主道別吧,祝他此趟入城,馬到成功。”
我緩緩抬起頭,看到自己正被盯著,目光交匯時,倏地被錯開了,他側過了臉,攥緊了車門簾,空隙間,我看見掛在樹梢間的月亮,小小的一個圓,昏沉而又迷糊,懨懨地像一張孩子的睡臉。他的額頭到下巴,都被月光籠了一層,白色中泛著一點藍,還有一點黃。
“江盟主,祝您,祝您…”祝福的話,鼓起的話,無論如何說不下,其實更想說“留下來”,更想問“何必如此”,好想,可是不敢。
“行了!等我回來!”他狠狠撇開門簾,轉身大步離開。
我聽著他漸漸消失的腳步,和著馬蹄聲,還有更多的腳步、馬匹的嘶鳴聲,漸漸遠離了聽力範圍,不過片刻,他的氣息徹底在我身邊消失不見。
就這麽離開了,好快。
“不用擔心他,他武功那麽高強,抓個皇帝簡直太容易了!”水金玉以為我在為他擔憂,細心安慰。
我搖頭,將頭埋進臂彎裏。
不是擔心,如果真能那麽絕情就好了。
“大姐,他要怎麽抓皇帝?”
“偷偷入宮啊,宮裏也有我們的人做內應,路線三少爺也十分熟悉,那狗皇帝夜夜都睡在煉丹房裏,一步都不離開,要抓他還不跟抓隻兔子似的?”
“可是,我聽說,宮裏有很多武功高強的護衛和禦林軍,萬一被發現了,他們能對付那麽多的人嗎?”
“這個你放心,不會被發現的,他們會事先化妝成宮裏的人潛進去,你也見過三少爺的易容術,很高明。”
“內應…是陸祁雲嗎?”
她麵色一緊,連忙把食指放在才唇上:“噓~小心隔牆有耳。”
“真的是他?”我小聲問,陸祁雲,還是陸祁雲,對於江臨風,他的價值始終要大過我。
她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會很難過,想問他們怎麽還在一起…得了,我還是替他告訴你吧,省得你一直誤會,其實三少爺隻是利用陸祁雲罷了,你不知道,那時抓了三少爺之後,陸祁雲就娶了國舅之女玉容郡主,成了皇親國戚,又被升了官,統領三軍,好不風光!大概是少爺與他事前達成的協議,也不知有什麽好處,他答應幫他抓皇帝….”
難道三堂會審也是串通好的一場戲?還有什麽不是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的?
“難道,難道,他們舊情仍在…”
“不會的!相信女人的直覺吧,我覺得他們隻是互相利用,其實若不是為了這個,三少爺早殺了那個混蛋!”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就在他把你,把你…欺負那天,他險些將他殺了,為你!但是他忍下了,為什麽?因為還不是最好時機,陸祁雲早晚要死,但他一死,大事難成。我知道你會責怪三少爺,可你一定要諒解他,你是他最想要的人,如果連你也不能諒解他,即使他當了皇帝也不會快樂。”
果然是很說得通的道理啊,為了私心一次次利用我,又以所謂的愛的名義一次次拯救我,一方麵在我身上插刀,一方麵又為我止血,讓我感恩,不讓我喊疼,還要求我明白事理,這就是他們的道理?
“大姐,我小時曾聽娘講過一個故事,一個人救了一匹掉入陷阱的狼,狼說肚子餓,請那個人獻出小腿讓自己填飽肚子,那人不忍見狼餓死,就獻出了小腿讓狼吃掉,狼沒吃飽,又請求他獻出手臂,那個人想沒了手臂也一樣能活下去,便把手臂也給了狼,狼還是沒吃飽,又請求他把心獻出來給自己吃,這次那人拒絕了,說心不能給你,沒了心我也沒命了,狼說沒關係,你現在這樣也活不了多久了,怎麽都要死,還怕少了那顆心嗎?倒不如成全我,讓我活下去吧,於是啊嗚一口把那個人的心也吃掉了,那人沒了心很快就死掉了,臨死前他很後悔,早知道狼會如此無情,當初就不該救他。”
水金玉聽完後,認真思索了一下,說:“那是個好人,可惜遇到的是狼。”
我讚同後半句:“那是狼,不過,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他隻是,隻是墜入了一張網罷了。”
“什麽網?”
“情網...”
“六月,你後悔了嘛?”
我搖頭,苦笑道:“我沒有心,所以死不了。”
許久許久,我們不再說話。
月亮升得更高遠時,我從車裏站起來往外走,被她攔住了:“你要走?”
“嗯。我不想死在這裏。”我說。
“你說什麽呀?難道你真想自我了斷?活著多好,能活著!”她驚訝,以為我去自殺。
“不,用不著我自己,我身上的毒沒有去幹淨,發作起來要流好多血,我怕嚇到你,也怕把這麽漂亮的馬車弄髒了,所以找個適合我的地方待著。”
她生起了氣,兩條柳眉緊蹙著,一把將我拽了回來,嗔怒道:“我看你真是有病!他說得沒錯,又是逃跑又是自殺的,你滿腦子的漿糊,我看你是中毒太深了!”
我自暴自棄地冷笑:“對!我是中毒太深了!我無藥可救!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不是給你了□□嗎?那是他給我的最後□□,這樣好啊,善始善終,一開始我便中了他的毒,到最後,也用他的毒毒死自己吧,他對我也算有始有終,枉我沒空喜歡他一場!”
她怔怔地看著我,瞪圓了眼睛,想起什麽似的,趕忙從懷裏拿出那個胭脂扣指著問:“你是說這個?”
那閃著無情銀輝的□□多像狼口的閃閃獠牙,娘給我講那個故事時也沒有料到他的兒子在多年後會印證這個寓言吧,她沒有想過,那故事裏的人不會平白無故獻出自己的身體,那要忍受多大的痛苦?現在想想,是不是因為他愛上那匹狼?
會有這樣的愛情嗎?
如果有,該是多麽悲情的一個故事。
“撲哧——”水金玉忽然笑了出來,舉高手裏的胭脂扣又追問了一遍:“你是說,這個是三少爺的□□,用來毒死你的?”
我用力點頭:“他親口說的,如果我逃跑或想自殺,就用這個□□毒死我,他想我死。”
“哈哈哈——”她大笑了起來,誇張地揉著肚子,“你,你這孩子真是單純得可愛啊!這哪裏是□□!”
我詫異了,“這不是□□嗎?”
“當然不是!”她嗒地一聲按開了胭脂扣,捏起裏邊的一根一寸長的小銀勺挑起一勺粉綠色的粉末送到我麵前,立刻,香氣四溢,“你嚐嚐看,這是不是□□?”
我狐疑地望著那藥末,怎麽也猜不透她的意思。
見我不吃,她正經解釋道:“你還是不夠了解他啊,三少爺這人,越是在意誰,對誰好,就越是對他冷冰冰,沒人情味。他說這是□□,你就相信了?哪裏有□□分次服,還一天三次,連吃七日?你用腦子好好想想,他以前用毒殺人時,用不用分幾次下毒?彈一彈指頭,就殺人,除非是□□,不要他立刻死,否則哪裏那麽囉嗦?”
“那,也許,他是想我慢慢死…”我慌忙地尋找各種理由。
“傻瓜!”她敲了我後腦勺一下,埋怨道,“這是他給你的解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該是從藍雪湖身上取來的,因為盒子裏麵刻這一個“藍”字,她端起盒子指給我看。
盒的裏麵果然有一個子,大概是個藍字,我有些信了,進而震驚,江臨風是何時將解藥拿到手的?
水金玉把玩著那盒子嘟囔著:“藍雪湖這個家夥練了那什麽攻,連性情也變得女孩家了,揣了個這麽好看的胭脂扣子,三少爺心細,否則誰會想到這個東西是解藥?”
“真的是…解藥?”
“沒錯,你信我,”她篤定說,“現在回想他臨走時對你的那一瞥,其實是戀戀不舍的,六子,三少爺舍不得你,他想救你,這回你該相信了吧,他對你是有情的,他是狼,也很嚴重很嚴重地傷害過你,可他不會吃你的心。”
我該怎麽辦?我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振奮的消息無異於一根強心針,紮在我的心上,讓我心跳加速,卻不堪重負。
我要怎麽辦?
“大姐,帶我去見他吧!”猶豫著,我還是向水金玉提出這個請求。
“你說什麽胡話?”
“我要去見他!”
“你瘋了嗎?他們入宮了,皇宮那麽大,要去哪找?”
“那就守在皇宮大門外,我有話對他說,一刻也不能等。”
“有什麽話等他回來再說吧,要是被他發現我帶你去了,要被罵死的。”
“你放心,我就說自己逃出去的,你不知道!”
“那也不行,太危險了,萬一打起來,他們個個會武功好脫身,你就不行了,身體還那麽弱,怎麽逃?”
“大姐!你難道不擔心鐵公子嗎?入宮行刺可是不是兒戲!”
她猛然一震,不言語了,擔心之情溢於言表,想必我說了心坎上,看她一臉的滿不在乎,此刻卻低了頭,此刻她與我一樣的心情。
於是我再接再厲,“你不想早些看到他嗎?真要打起來,你也可以幫幫他啊。”
“…可是,盟主有令…”
“盟主隻讓你看好我,沒說在哪看好吧?隻要我們不分開,就沒違背他的命令,去吧大姐!”我極力慫恿著她。
“那…好吧!不過,你要先吃了這個!”她終於同意,把解藥遞到我麵前,“毒發了,就什麽也說不了了。”
“好。”
我欣喜接下來,痛快吃下那一勺。
作者有話要說:誓言換做煙雲字,費盡千般相思。
——————胭脂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