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我以為這是最終的重逢,意外、喜悅、卻抱著一點點的僥幸,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的心意,卻欲拒還迎,希望就這麽抓住對方,不想放手。

可是,也許,我錯了。

“安心睡吧,明天……”

他的話被淹沒在黑暗裏的靜謐中。我不敢想明天,因為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字眼,而在他這裏,我卻不想聽到“明天”,不想聽到明天後的所有,因為那是一個我無法預料的時間,一個慘烈的開始,還是一個荒涼的結束?

明天,就會是最後決戰了嗎?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半夜裏,開始流鼻血,他躺在我身旁,直到鼻血倒灌入我的氣管時才驚覺,驚慌失措地用手捂住我的鼻子,可鮮血仍像山泉一樣汩汩地從他的指縫裏擠了出來,染紅了整張手掌,不多一會兒,耳朵也開始流血,腦袋好像要爆炸。他試圖為我點穴止血,卻發現這樣做根本毫無用處,血越流越凶湧,耳邊像跑著千軍萬馬,我開始感到失血帶來的不適:冷、眩暈、呼吸艱難、耳鳴、極度渴望睡眠。如果不是在他的懷抱,不是為他的聲音所感召,恐怕很難保持清醒的意識,他努力撬開我咬得緊緊的牙齒,大叫著:“張嘴!呼吸!”。

如果不是他,恐怕連呼吸都不會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荒唐地以為,他想殺了我。

他很快恢複了冷靜,果斷地把脈之後運用了更為複雜的點穴法,然後運氣內功為我輸送內力,我感到熱流一樣的東西湧入我的體內,快要凍結的血液和意識也慢慢溶解,這才看清,原來他是在救我。忙碌一番後,暫時控製住了失血的速度,我依然虛弱,大概夜晚的緣故,視力也有所下降.

將我安穩好之後,他叫來了李元寺。兩個人一開始在房間裏低聲交談,江臨風向他詢問我的病因,很快,談話由低聲交談迅速升級為互相責罵,江臨風責怪李元寺對他隱瞞了藍雪湖為我解毒的卑劣行徑,而李元寺則極力辯解不說明的原因全是為了救我,江臨風怒不可遏:“如果你早說要用那種辦法給他解毒,我才不會放心把他交給你!”

“連你也說了天下能解龍涎之毒的就隻有聖泉,我不找他找誰去?至於怎麽個解法,還顧得了那麽多麽?受不了你自己解啊!”李元寺也大為惱火。

“要是早知道要那樣…那樣才能解毒,我不會同意的…”也不知是否幻覺,我看到江臨風遙遙地輕瞟了我一眼,雖然時間很短,也談不上含情脈脈,但那目光是溫暖關切的。

這樣足以,這樣足以!我在心底呐喊著,即便聲音發不出,還是想讓他知道我的感激。

“你不同意?你有辦法嗎?有能耐你自己給他解啊,你能嗎?”李元寺繼續挑釁。

“我是不能!”江臨風被徹底激怒了,揪住了他的衣領按在牆上,“可是你別忘了,把那畜牲抓起來放他的血比給一隻雞放血還容易!”

李元寺怔了一下,立刻表示不屑:“你以為他還是昔日養在你爺爺籠子裏的奇珍異獸?江臨風,你太不可一世了,太目中無人了,以為自己天下無敵,我告訴你,如今的他才是天下無敵——”

江臨風突然勾起手指卡住他的咽喉,冷笑道:“李元寺,我也告訴你,現在的他的確天下無敵,無人能勝,可是李元寺,你別忘了,他有一個最最致命的弱點,隻要抓住這個弱點,他就連掙紮反抗的機會都沒有,跟隻雞崽一樣!”

李元寺臉色煞白,像凍了層寒霜:“你說什麽…弱點?”

“這要問你自己了!”鎖緊咽喉的手,好像鎖住的是毒蛇的七寸。

李元寺臉色越來越沉暗,目光也愈發強硬,他慢慢捏住江臨風的手,咬住了下唇,頭微微向前低著,但眼球卻向上,隔了不遠就能感到他置之死地的氣勢,咬緊的字句一個一個從牙縫裏擠出來:“臨風,原來你都知道…”他低沉得如同一團黑雲。

“不能說都知道,但——”但江臨風絲毫不為所懼:“除了怎麽解毒,你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我這裏都不叫秘密。你極力建議我把六月送過去的目的是什麽?你是為了你自己,將六月送過去,還妄想給那東西些補償?是要自己心裏好過嗎?別忘了,拋棄他的人是你,你卻利用了我們!”

他從桌上提鞘抽刀,將刀架在李元寺的脖子上。

李元寺轉過頭望了望我,深吸了一口氣:“臨風,別說利用這麽難聽的詞,你也想給六月解毒吧,這麽久下來,我也看清了你對他的心思,不是利用,一箭幾雕的事怎麽能叫利用?你要好好想想,這事兒你沒責任?既然你都知道,還讓我帶六月去?你就沒有私心?這一箭四雕,既為六月解了毒,你們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又化解一些他對江老太爺和江家的怨氣,也讓我良心上也得到安寧,還有,藍雪湖他……”

“住嘴!”不等他說完,江臨風便大吼著掣刀,電光閃念之間,刀下的李元寺一邊的鬢發就隻剩下半截,他瞪足了眼睛,不相信他會絕情落刀。

但事實是,江臨風動刀了。

於是他換了副表情,將眼睛眯成一條線,彎腰拾起地上的碎發,纏在指尖玩耍,臉上又回複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朝江臨風軟笑道:“切~還真敢動真格的?”

江臨風手腕一轉,將刀鋒豎起擦在他下頷底:“你看我敢不敢?”稍一用力,便劃破了肉皮,大概劃得很深,還見了血,李元寺抹了抹下巴,見血後驚惶了起來:“你這狗東西還真動手啊!”

江臨風冷冷一笑,將刀橫在他咽喉上威脅道:“下一刀就是你的狗命了!給你兩條活路選,要麽把藍雪湖那畜牲給我帶回來救人,要麽我先殺了你,再殺了他,讓你們在地下做一對鬼鴛鴦!”

聽他這麽說,李元寺又凶狠了起來:“臨風,玩笑不是這麽開的,這件事是我的疏漏沒錯,但你也要找找自己的問題,小六被欺負可不是在藍雪湖這裏,從你那裏,你兒子,不,現在是你侄子,到你大哥,你那變態小情人陸祁雲,再到鐵家…我都數不清了,他被欺負了多少次,你幫著了他了嗎?沒,你隻是在一旁幸災樂禍,順便跟那些人湊在一對耍耍他,取個樂兒,歸根結底,還是你的錯!你早怎麽沒今天的覺悟呢?竟然在這裏怨我,不奇怪嗎?!”

“哼!”江臨風目光淩厲,刀劍再次嵌入肉皮,李元寺見他果真翻臉也不敢繼續玩笑,“臨風,你這樣,休怪我無情嘍!”說罷他拉開架勢凝神迎戰。

兩人都使上了近搏術和短刀刃,你來我往地大戰起來,但是因為房內可供活動的空間不大,看上去兩人就像在摔跤。

一時難分高下,但漸漸地李元寺明顯開始走下坡路,腳步淩亂,氣息紊亂,論武功,江臨風的確比他更技高一籌,眼見一個重掌砍向李元寺的胸口,他驚叫一聲,結結實實地摔了出去,估計受了很重的內傷,半天都爬不起來。

江臨風找來繩子將他捆綁好,然後走到門前,開門對這空氣說道:“看了這麽久的熱鬧,不打算進來坐坐?”

“江臨風,你果然厲害!”

一個軟冷的聲音蜿蜿蜒蜒地傳來,同時吹來了一股陰冷的風,隻見一團藍霧恍惚地飄了進來,藍霧之首是一顆人頭,銀白的頭,光白的臉,正是藍雪湖。

藍雪湖一直在門外偷聽?

“我等不及你們來找我,所以我自己來了。”他嫣然笑道,一步一步走到江臨風麵前,抬起手指準確地輕撫在他臉上,輕輕朝上吹了口氣:“三少爺,許多年不見,你出落得如此俊朗非凡,雖然我看不見,但也摸得出你的臉,人中龍鳳啊,想當年在玉素山見你時就比我高,如今,你仍比我高...”他細膩地笑著,伸出手向江臨風頭頂比量去。

“廢話少說!”江臨風麵無表情地捏緊他的手指,不讓他亂碰自己:“畜生,這也是你的陰謀吧,不為他徹底解毒,就是想引我出來?”

“哈哈,”藍雪湖掩袖輕笑,故作嬌羞道:“奴家可是有名字哦,奴家的名字不叫畜生,叫藍雪湖!唉,三少爺,不是我不想解呢,是你這幫手,著急搶了他回去,我還來不及進行下一步,哎?他毒發了嗎?”他裝作很驚訝,側身假作瞥了我一眼,“嗬嗬嗬,想必,又失了很多血吧,龍涎的毒豈是那麽容易解的,單單交出身體可不夠啊,是要徹底換血的…”

“那就用你來換!”江臨風一用力,將他扥了過來,卡住脖子,目露凶光。

藍雪湖卻並不驚慌,嘴角一抹謔笑:“三少爺,你想要我?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能和三少爺共赴巫山…”

“要你的命!”江臨風臉色一變,抬手向他下腹砍去,藍雪湖不驚不慌,輕輕避過之後,在原地轉了兩圈,便輕巧脫身,任憑江臨風再去抓他,卻怎麽也抓不到了。

“哈哈哈哈——”藍雪湖大笑著,就像在與一隻小猴兒戲耍般輕鬆,江臨風沒那麽篤定了,臉色越來越陰沉。

李元寺說的沒錯,現在的藍雪湖,不知比江臨風強了多少倍。

兩人開始了另一番戰鬥,一個靈巧,一個穩健,幾十回合下,不見勝負。

但是,終究山外有山,藍雪湖功力綿遠強勁,越戰越勇,江臨風卻反而愈發受製,很難施展開。

“恨死江家!恨死天下江姓之人!”始終蕩在唇邊的笑漸漸消失,藍雪湖愈來愈凶狠,狠發了幾掌力後,江臨風的前胸和後背不幸中了兩掌。

江臨風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腳步連連倒退,目光卻不減強硬,藍雪湖飛過去掐住他的脖子,下一掌已經置於他的頭頂心,隻要這麽一掌下去,多半是不能活了。

“還逞不逞能了?”他得意萬分。

“要殺便殺!”

“哈哈哈!真有趣!”藍雪湖狂放地笑,玩起了施虐遊戲,卡在頸間的受一會兒鬆開,一會兒又收緊,玩得不亦樂乎,江臨風的表情卻十分痛苦。

“求求你…放了他…要殺就殺我…”我終於爬到藍雪湖的腳下,拚命抱住他的腳,哀求他,“他沒害過你…你在江家時…他還是個孩子...”

“我也是個孩子!”有片刻遲疑,藍雪湖怔怔地瞪大了眼睛,那眼圈竟紅了,“就因為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就要被那樣對待嗎?江石攀那老東西這樣對我,我就殺光他的孩子!”

“那小江呢?你也恨小江嗎?”我扯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他能感念往日恩情而慈悲為懷。

“小江…”他的表情再度茫然了起來,喃喃地念叨著,似乎泄了氣,指間有所鬆動,“他一定被江家人害死了!我要為他報仇!”他目光陡地一轉,狠狠踢開我,勾起五指形成爪狀,眼看就要抓下去。

“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吹落…”忽然,沉默了許久的李元寺開口了,像是一首詩,但那詩沒有吟完,他便停止,慢慢抬起頭,看向複仇心切,準備痛下殺手的藍雪湖。

毒爪奇跡般的停住了,那美麗的手指靜止在江臨風的頭上,竟仿佛一株盛開的雪樹之花,那種生長在最高峰上的花朵,不怕寒冷,因為它本就寒冷,因為心冷。

“吹落白衣裳!你是…小江?”

藍雪湖扔開我,轉身向著李元寺的方向,凶惡瞬間褪去,臉上綻放出一種異樣的神情,寒冷,但不堅硬,是溫軟。

仿佛遭受了多年的委屈,終於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他嘴唇顫抖著,一步一步向他摸索而去,走一步,便滾一串淚,走一步,便多惹一層哀怨,等走到對方的麵前,蹲下身體時,淚已經滾了滿麵。

“你真的是...小江?”他不信,再次確定,很怕今生錯過。

李元寺認真盯著他,那表情就像鑒別一樣珍寶般專注,許久,他終於點頭:

“嗯,是我。雪湖,好久不見。”

“你...”藍雪湖突然放聲哭了出來。

李元寺卻看著他微笑:“忘了告訴你,我的真名,李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