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你是誰?”
“我是誰?哼哼哼哼——”他張開雙臂,寬大的袍擺仿佛一對巨大的羽翼,又像兩片靛藍的浮雲,漂浮在他的兩側,他的五官突然變得猙獰,瞳孔是幽藍,本來慘白的臉也呈現了藍紫色。
“我叫藍、雪、湖!嗬嗬嗬嗬——”陰惻惻的笑聲響起 ,那藍色滔天洪水般向我撲麵而來。
他橫起單掌向我發力,直奔胸口而來的掌風攜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排山倒海地接踵而至,空氣頓時形成了強勁的渦漩,把我卷入其中。我無法抵抗它的力量,被拋向半空旋轉,如果不是洞頂足夠高,我的腦袋就會被撞得開花。這樣飛速旋轉了一陣,他收回了掌力,氣流跟著消失後我重重墜落到地上,嘔出一灘黑血。
“果然,我沒猜錯!”他大笑道,起身飛至我的麵前,揪起我的後腦說:“普通人受我這一掌早就七零八落了,你卻完好無損,這說明,你的內力已然登峰造極!”
“你…胡說…我哪有什麽內力…那是龍涎…”
“是龍涎!可惜你不會為己所用!可是我不懂,那毒物劇毒無比,除非你像我一樣天生異質,否則怎能輕易同化,難道你的血也能克毒…?”
“你說笑了,我跟你不同,普通人而已。難道…”我忽然靈光一閃,難道這其中還有玄機?是因為江臨風給我吃的那些米囊花,竟起了輔助我消化龍涎的毒性和功力之效?
“是不是,因為我吃過米囊花?”
“米囊花?”
“嗯,白色的種子,像米粒。”
“你說的是罌粟?你吃過它的種子?”他十分震驚。
“吃過。”——是江臨風吩咐的。後半句我沒說出口,這一段就如我心底的一根刺,那東西明明有毒,江臨風卻騙我能健身強體,他騙我,我卻像傻瓜一樣相信。
“對了!一定是罌粟!”他興奮地大叫起來,“當年江石攀在後山種了許多這種植物,但都是提煉製成黑玉膏,控製人心脈所用,沒想到它的花種竟然有助吸取毒力,這就是以毒攻毒之妙吧!”
“你的意思,我的毒已經被化解了?”
“不是化解,毒素依然存於你五髒六腑,隻是罌粟之毒在先,起到護體的功用,你沒有被馬上毒死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但你根基太薄,這兩種毒遲早會一齊攻心,那時你會死得更慘!”
我不關心我是怎麽慘死,隻想知道江臨風到底明不明白這其中的玄機?他給我吃米囊花,又將龍涎塞進我的體內,到底是救我還是害我?或者這一切真的隻是巧合?是定數?
但,無法向他求證了,因為他死了...
“哼哼哼!老天爺開眼,要將你送到我這裏來,你是我的了!”
激動之下,他轉身向寒冰床猛發一掌,那寒冰床登時碎成千塊向四周飛射而去,有一些滾到我身下,伸手一摸,竟是顆人頭!已然麵目發青幹癟,圓睜眼目,死不瞑目,那容貌依稀可辨,正是...孟少梁!
我心下大駭,急忙扔出人頭,茫然向周遭望去,驚訝地發現這樣的人頭還不在少數,其中不乏在地牢裏熟識的人,難道這些人竟是被藍雪湖所殺?那一天殺一個年輕貌美男性的謠傳竟也是真的?
“…你…你…”
“嗬嗬。”
他收起戾氣,麵容平和,瞬間重歸那最初的無與倫比的美,宛如海洋般深邃灰藍的眸子繼續盯向固定的某處,銀色絲緞般光滑柔長的發遮住了他整個背影,這種美與他的殘忍形成鮮明對照,讓人忍不住想起一種動物:毒蛇。又冷酷又奸猾又毒的生物,但卻不得不承認它具有獨特的美麗外表和優雅的舉止。
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撐地,將頭微微垂下,深深呼吸著,凝重的神情讓他看起來與方才的猙獰判若兩人,甚至那顫抖著的,托起人頭的指尖也籠了一層哀色,他久久望著那顆腐敗的骷髏,喃喃問道:“你是不是又想問,這些人是我殺的麽……我告訴你,是。你是不是還想問,我為什麽要殺他們?割下他們的頭?…我就告訴你,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保持我原來的身體和尊嚴!”
他歪過頭憤恨地瞪著我,眼中慢慢湧起了淚:“這都要拜江石攀那老東西所賜!”
“江石攀?”我不禁詫異,藍雪湖殺人跟江臨風的爺爺又有什麽關係?按照他的說法,他們該是師徒關係,徒兒又如何會罵師傅為老東西?難道他們之間有什麽不能化解的仇恨?
“那老東西,你見過他嗎?”他忍回眼淚平靜地問。
“沒有。”江石攀一直隱匿在江臨風山寨的密室裏,那次也隻有江嘯天見過,不是藍雪湖的提醒,我險些忘記了在幕後逼著江臨風謀反的,就是這個神秘的老人。
“哼哼,你當然沒見過,不過若是他知道了你吃了他的寶貝,他定會吃了你!”藍雪湖恨恨地說,將手中的骷髏甩到遠處,然後走到我的麵前將我抱在懷裏,整個過程我不敢掙紮一下,因為他可怖的溫情,讓我已然忘記了反抗。
“讓我慢慢說與你聽,我們有的是時間。”他低聲說道,抱著我走出了這座洞穴,向另外一處洞穴走去。
原來藍雪湖與普通人迥異,一出生就雙目失明,毛發銀白,皮膚也是純白,因此遭到了父母的遺棄,被丟在深山老林之中由野狼撫養長大,長到6歲時被在山中采草藥的江石攀發現,便將他帶回家中撫養。因為他的生活習慣與狼無異,連話也不會說,隻會發出狼一樣的嚎叫,還會抓咬別人,就遭到了江家人的排擠,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挨罵,不僅如此,江石攀還用他練毒功。因為他天生異質,就連血液也並非血紅而是緋紅,江石攀無意中發現他的血能解毒,便每日取他血液用來試毒,練到沉迷之處,竟然將他關在山洞密室裏的一個籠內數月不放。
聽到這裏我不免在心中苦笑,將人關在籠子裏取血的習慣倒是江家的特長,那時將我關在鐵籠內,多半是江臨風向他爺爺學來的,同病相憐,那時的感受刻骨銘心,對藍雪湖,倒因此生了惻隱之情。
這樣又過了幾年,因為與江石攀接觸密切,藍雪湖偷偷學會了練毒之術和一些武功法訣,一有時間就背著人練習,沒想到天長日久,竟讓他領悟了不少。江石攀怕他傷害自己的兒孫,平日隻把他當作獸孩養,除了被允許偶爾在後山活動,基本上不讓三個孫子與他接觸,所以江臨風他們對他並不十分熟悉,隻知道後山禁地關著這麽一個怪人,銀色的頭發,蒼白的皮膚,灰色的眼睛,羸弱的身形,卻不知他悲慘的遭遇。
“他們不知道我,我可對他們一清二楚。”來到一座洞穴內,藍雪湖將我放下,燃起火撚沿著石壁去點燈,一邊點一邊說,“老大叫江嘯天,為人狹隘乖戾,城府很深,除了算計江石攀那點家業絕學就是他那可愛的小弟弟——他對江臨風可不是一般的好,好到連他親娘都殺了,隻因為她的身份讓自己的兒子抬不起頭,戀弟戀到了性格扭曲。老二叫江長天,自己沒什麽本事和主意,隻管跟著老大後屁股,還與他的手下糾纏不休,也是不成器的。老三就是江臨風,更是好不到哪去,學武功和醫術倒是極刻苦,天資也是兄弟中最好的,是江石攀最得意的孫兒,本來要把家業和絕學都傳與他,怎奈他後來愛上了個什麽人,還是個與他家有深仇大恨的,被江石攀捉住了用來做實驗——我的血能解毒,那是天生的,可那個人是後天練成的,也百毒不侵,老東西就來了興致,非要鑽研一番,沒想到弄巧成拙,倒被自己的孫子愛上了,想要與他私奔,老東西就大發雷霆,在老大的挑撥下給那孩子下了毒,丟到外頭,結果與自己的孫子鬧翻,江臨風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三年都沒回家一次。你說這江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亂不亂?變不變態?”
“那你呢?他們最後對你怎樣了?”聽他提到江臨風與陸祁雲的那段往事,我心內百味陳雜,事到如今,我竟然還會嫉妒和羨慕,那到底是怎樣一段滋生於黑暗土壤裏的小小的情苗?也許對於江臨風和陸祁雲,這段往事都會永生難忘吧,因為在那段痛苦的日子裏,他們成為彼此的唯一的救贖,是唯一。
“江臨風走後江石攀變得更暴戾,他殺了許多家丁,砍下他們的手腳,還將老大江嘯天的雙腿弄瘸,弄得家裏雞飛狗跳,鬧騰到最後他索性將莊主之位傳給老大,閉起關來,專門練他那毒物龍涎,有一次他異想天開用我的血解龍涎的毒,看看誰更厲害,沒想到龍涎的毒性真的變弱了,於是他害怕了,擔心有我的存在他的寶貝就不會天下第一,便加速練毒,還從那個百毒不侵的孩子身上得到啟發,想用同樣的方法讓自己百毒不侵——說來好笑,江石攀練了一輩子毒,熟悉上千種毒物,又練成了龍涎這樣的寶貝,自己的身子卻脆弱不堪,練到後來稍微接觸□□就要花上數月閉關療毒,這大概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親毒的反而被毒所害,所謂的過猶不及。每天喝我的血也管不了大用,便想效法他孫子的行事,跟那孩子發生關係一樣要對我...對我下毒手,好讓自己變得百毒不侵,於是,某天夜裏,我的噩夢來了…”
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已經點了一半的燈,洞內漸漸亮了起來,能看到燈火下他的臉,似乎還帶著往昔重現的恐懼。
“我…一生都無法忘記,那一夜…可惡!”他咬緊下唇,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我看到他的下唇齒縫間隱隱透出一絲血跡,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個怎樣罪惡的夜晚。
“結果是令他失望的,他強迫我,卻沒有得到渴望已久的百毒不侵,反而讓他的身體狀況加速惡化下去,迅速衰老,功力喪失,連走路也走不動。哼哼,這也是報應,除了龍涎,他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回報,用自己寶貴的生命換了一個天下第一毒王的稱號,引來紛爭不斷,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到山莊上或向他挑釁,或爭奪龍涎。”他的聲音重歸平穩,繼續說道,“後來我趁著他虛弱的時候逃下了山,在江湖上漂泊經年,吃夠了數不清的苦頭,曆盡了非人的磨難。我也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可沒想到往事又重演了,我到哪裏就被哪裏的人排擠,他們害怕我,向我扔石頭,詛咒我,找來道士驅魔,還聯合起來將我抓住沉到水裏淹死,或者放在火裏燒,幸好我偷學了不少武功,懂得如何自救,才沒被害死。哼!人有什麽好?他們還不如狼,狼才不介意我長得怎麽嚇人!”
他眼中放出仇恨的火焰,看得出他曾吃盡了苦頭,飽受了許多折磨,可惜他一直覺得自己的模樣嚇人,其實他錯了,他是美的,那些普通人不是因為他外表嚇人才驅趕他,而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和對他的陌生。人就是這樣,總是對自己不熟悉的事物產生恐懼,因為沒見過,所以怕。
“我重新逃到山裏,有一次無意間從一個乞丐那裏得到了一本書,我找人讀出那些文字,加上自己的理解竟練得奇功,後來在此地發現了這座巨大的地下溶洞,便安定下來,漸漸的,就有了這座聖水宮,聖水宮的人都是因為各種原因被世人排擠的,有的因為殘疾,有的因為有異能,有的因為天生弱智,有的是遭到朝廷迫害逃到這裏…他們來到這裏,我就收留他們,教他們武功,給他們安身之處,於是他們便奉我為宮主,這便是聖水宮的由來。”
我聽到這裏不免心酸,想不到這個恐怖的地下洞穴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背景。
“那聖泉呢?聽說聖水宮有一個聖水泉,泉水像血液一樣紅,還有一個守護著的水怪,像麒麟一樣,會吃人”
“哈哈哈哈——”他忽然放聲笑道,點燃了所有了燈火,洞穴內頓時明亮如晝,與方才的洞不同,這裏更像一個正經的居所,有床帳有桌椅,還有一個占據了一整麵牆的大櫃子,不知裏麵裝了什麽。
“想看看聖泉和水怪嗎?既然你這麽好奇!”他問,不等我回答,隻略一揚手,不知觸動了何處的機關,那麵大櫃子轟然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