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斷腸穀到了,”李元寺在車外低聲道,“但是別出來,他恐怕就在附近,安全起見,你們還是先呆在車裏,待我四處察看一番。”

從話語裏我感到了他的擔憂和謹慎,揣測著他口裏的那個“他”將會是一個怎樣厲害的人物,或許真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

“該死的李元寺跑哪去了?不會就把我們扔這兒吧?”

在車裏悶了一會兒,江小仙忍不住挑開車簾向外張望,我也隨即望去——

從那輪廓看,似乎是一座迂回曲折的山穀。

天邊新月如鉤,淡薄的色澤不足以將一己之亮賦予每一塊山石和每一棵樹木,山風陣陣,陰冷浸骨,刮過葉已落半的枝丫梢頭,發出尖銳的鳴吼,地上的落葉也被掀起了幾層,夾裹著沙礫,打著漩,飛到半空,然後再俯衝下來,撞在臉上生疼。

“好大的風!”江小仙轉過頭來,眼皮揉得通紅,見我也被迷得睜不開眼,便舉起拳頭朝天抗議,“什麽斷腸穀!什麽鬼地方!李元寺!李鬼!快給我滾出來!”

他的聲音在遠處產生嘹亮的回聲,空曠之下,山穀裏更顯得愈夜愈靜謐。外麵的空間很大,心中的世界卻很小,黑暗和陌生像一圍鐵柵緊緊箍住心房,越收越窄,偶爾幾聲野狼的嗥叫傳來,連自恃天地不怕的江小仙也畏縮了起來:

“什,什麽東西在叫?”果然還是孩子,盡管滿口的英雄氣概,一遇到黑色森林和殘暴的野獸,也會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恐懼。

我側耳聽了聽,肯定對他說:“是野狼。”

以前在田地裏守夜時,整宿整宿,我就是與這樣的聲音相伴到天明的,那些叫聲聽聽起來似乎很近,其實很遠,在深山密林中,而且除非饑餓非常,野狼是不會輕易下山騷擾村莊的,它們也怕人。

江小仙從小跟在江臨風的身邊,住在城鎮裏,這才對狼感到陌生和恐懼。

“我知道,你以為我不認得狼叫?不是它們,還有什麽在叫,隨後跟著的?”他朝我靠近了些。

我撩起簾子再度細細聽了聽,除了狼嗥,似乎真的隱隱地夾雜著一種沉悶而壓抑的嘶吼,隻是很難將這種時有時沒有的聲音從野獸的嚎叫中分辨、剝離。

“聽不出,可能是野貓、野狗之類的野獸吧。”

“不是,不單單是,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在叫。”他固執地說。

“我聽不出。”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

“喂,你有沒有聽說過,狼通常是在月圓之夜湊在一起集體嚎叫,然後變得力大無比,見人就吃的傳說?聽說那些變了身的狼眼睛也變得血紅,獠牙長得像野豬,個頭兒比人還大!” 他誇張地張開手臂比劃狼牙的長度,似乎“月狼”就在我們眼前。

“沒有什麽月狼,那隻是傳說罷了,就算有,今天不是月圓之夜,它也不會變身。”我隻得盡可能地安撫他。

“哦。”

果然,他放鬆了下來,卻不肯將緊挨著的身體從我這裏挪開,反而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讓我靠一會兒,白天隻顧看著你睡覺,我可一眼都沒合,你借我靠是該著的。”怕我不答應,他連忙解釋道,還順帶打了個哈欠,然後輕輕闔上了眼皮,再不說不動。

我沒有拒絕,是因為意外和感激,還有愛屋及烏。意外的是我一直以為這個心狠手辣的小惡霸竟然為了一個身份卑微的奴才而做出這些與他個性相逆的行動來,感激,則是他可以為我一天不睡覺,愛屋及烏卻因為他是江臨風的侄子。

他們實在很像。

不單單是容貌上的相似,個性的相似度似乎超越了外表。

都是自認冷漠無情的人,可是一到關鍵時刻,仍會拚了性命地犧牲自己,嘴硬心軟,態度極端,對於他們認為不值一提甚至厭惡的,就會盡力去孤立和虐待,可對於他們想維護的,就會投入百分百的執著與關注,而且盡量不讓這樣的執著和關注被對方察覺到。

所以,在當事人發覺他們的這些特性之後,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無可挽回的了。

我與江臨風,無可挽回,他死了,無可挽回,他活著,以他的驕傲,我不會輕易再見到他,一樣是無可挽回。

我低下頭,仔細打量著江小仙的臉,他的臉似乎瘦削了許多,下頷與顴骨顯現出些許硬朗的線條,眉骨似乎更突出,睫毛依然濃密,嘴唇卻緊緊抿著,沒有多少血色。

我忍不住,實在忍不住,在他的頭頂上輕輕吻了一下。

他沒有醒來。

耳邊傳來了他輕微的鼾聲,片刻,那鼾聲均勻,他睡熟了。

他是累了。

我扯過原來蓋在自己身上的單被,蓋在他身上,提高了百倍的精神。

過了許久,李元寺依然沒有回來,狼又開始嗥叫,江小仙則突然醒了。

“李元寺呢?”他問。

“沒回來。”我著實為李元寺擔心,這麽久沒有訊息,不大像他一貫的處事作風,他是個做事安穩可靠的人。

“狼又叫了。”他輕輕說。

“嗯。”

“‘他’在哭。”他垂下了眼簾,捏著被角。

“嗯?什麽?”我不明白那個“他”指的是誰。

“從沒聽到過這種聲音,像...鬼在哭。”他抬起頭,緊了緊雙肩,不安地眨了眨眼睛,“我有不祥的預感,有什麽不好的東西在向我們靠近...該死的!李元寺跑到哪裏去了?”

我又聽了聽,果然,那些聲音似乎近了許多。

裝作不怕,見我盯著他,江小仙故意撇起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開始**不安、進行大戰前的準備:扣緊刀柄,朝刀口上噴唾沫,將衣襟掖在腰帶裏,蓄勢待發。

“那鬼敢來,小爺就一刀宰了他!”他信誓旦旦地做著誓師。

我忽然覺得,他還是可愛的。

“哦嗬嗬嗬——哦嗬嗬嗬嗬——哦嗬嗬嗬嗬——”沒有多久,開始從不同方向傳來一波波淒厲的獰笑聲,樹幹開始搖動,未竟的樹葉紛紛掉落,馬車也在輕微地晃動,馬匹在不安地刨地嘶鳴。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借著愈刮愈烈的風勢,直衝向耳膜,震得耳朵穿刺一般地疼。雖然堵住了耳朵,並不能起多大的作用,那比鬼還淒厲的吼聲,非哭非笑,非悲非喜,好似不帶任何情緒,卻又貫穿了太多的感情,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仿佛被那笑聲刺激到了最深處的神經,想哭卻哭不出來,想怒卻又被強行壓製,被多種情緒支配著無處宣泄,快要崩潰了。

“鬼,你滾出來!躲在暗處算什麽英雄好鬼?”

江小仙也無法忍耐,憤怒地跳出馬車,向山穀狂吼。

“嗷嗷嗷——哈哈哈哈——”

那笑聲突然變成了嚎叫聲,聲線竟與方才的狼嗥如出一轍,江小仙抓起刀狠狠向半空劈了幾道大叫:

“叫你個鬼!我就知道是你裝狼叫!有種你滾出來,咱們單打獨鬥!”

“你——是——誰?”“鬼”不再嚎笑,忽然開口說話了。

“我是你太爺爺江小仙,快爬著跪拜你太爺爺!”江小仙叉著兩腰,有恃無恐。

“江小仙?——沒聽過!”“鬼”對他的“名號”不屑一顧。

“我是天下第一毒王玉素山莊江嘯天江莊主的親生兒子!你若束手就擒,小爺就饒你不死!你若不從,小爺就將你送回地府!”

“哦——江、嘯、天?”那“鬼”似乎認得江嘯天,稍微有些遲疑。

“哈哈哈,怕了吧?”江小仙卻狐假虎威。

“江嘯天人呢?”

“他就在車裏,你若敢靠近,我爹爹就用天下第一毒物龍涎毒死你!”

一提到龍涎,那“鬼”似乎有所畏懼,“咦”了一聲,半天不說話,似乎在思考。

我卻無法自已了。

在他們對話時,我正用上十二分的精力與龍涎爭鬥。

“鬼”的笑聲似乎蘊含著一種魔力,我感到被一種極其複雜的負麵情緒圍攻著,像被螞蝗咬住了皮膚,然後一點一點地鑽到身體裏,通過血液鑽到心髒,在那裏,與龍涎碰頭了。

最開始是角鬥,它們誰都不肯對彼此想讓,誰都想占上風控製我的精神與肉體,可是時間久了,它們彼此同化,不知是情緒同化了龍涎,還是龍涎同化了情緒,總之我被他們一起控製了,我悲觀到了絕望,想大哭,這種情緒發展到了盡頭卻又忽然變成了憤怒,我歇斯底裏,見到東西就想撕碎——抓到車簾,就把車簾撕碎,見到車框,就想把車框拗斷,甚至見到拉扯的馬,就想把它碾成肉醬——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徒,世界又變成了紅色,我的體溫在急速升高,龍涎在這種情緒的左右下興奮地複蘇著,摧毀著我的意誌,漸漸占領了我的整個軀體。

“呼嗬——呼嗬——”

我甚至聽到了從自己的喉嚨裏發出野獸般低沉的喘息聲,從視線裏看到自己的雙手在和雙足一起並行——我在像野獸一樣爬行,如果不是殘存的意誌還起了一點作用,我馬上,就會撲向對身後的情況毫無戒備的江小仙,將他撕碎、吃掉。

我想起剛才“月狼”的那個傳說,說不定,我真的變身成狼了,吃人的狼。

“快…跑…”

在我從車裏飛躍而出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到自己說的話,那是我在僅存的人性支配下所能做到的唯一警示,然後,看到江小仙詫異回望的臉,驚呆地望著向他俯衝而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