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月,把衣服脫了!”他低聲命令我,語氣是不容違抗的。

“是,老爺。”我乖乖地把自己脫個精光。

“過來!”我又乖乖地過去。

“趴在上麵!”

“是,老爺。”我伏在桌子上,把後背露給他。

江臨風從我麵前的一個小方盒子裏抽出一根銀針,那不該叫做針,因為和普通的針不同,它的尖端是扁平的,像一把很細窄的刀。

他拿著刀,對我挑了挑眉,揚了揚嘴角:

“六月,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個好奴才?”

我暗自攥緊拳頭,一邊思考著答案,更想問問他:“您覺得自己是不是個好主子?”

江臨風是個好主子嗎?

不是,當然不是,起碼對我來說,他算不上好主子,沒有主子不顧奴才每況愈下的身體,徹夜要他侍寢的。說明了,他想折騰我。

從那次以後,江臨風果然要求我夜夜到他房間裏去,倒不是要行那荒唐之事,江臨風似乎對我這個人並無多大興趣,隻點到為止,有時用手撫弄一番,有時隻限於親吻,不過那麽有限的一次:嘴唇與嘴唇的交接,就像一塊擦拭器皿的抹布,純粹隻是在擦拭而已。

總覺得在那種方麵,他是極端冷淡的,把不能自已的我緊緊握在手裏,看著我□□,而自己卻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和高傲的姿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一塌糊塗的我,從不失去他身為上位者和支配者的威儀,從不被欲望挑起。

在江府的這一年,我從未見過他與女人相好,每天除了公務,就是把自己關在密室裏。

他幾乎沒有感情,除了偶爾在凝視我的眼睛時,可以捕捉到那轉瞬間即逝的傷情之情。如果說有什麽能吸引著我在深夜裏托著疲憊的身軀也服從他的召喚的話,就是那種可憐的表情吧,刹那間的哀傷,刹那間的永恒,仿佛是劃過天際便隕落的流星,在他那張冷木的臉孔上一閃而過,瞬間流露出一種無力挽留的絕望的美。

他依然會嫌惡地把我動不動就脫臼的手臂像拴門閂那樣扳回原位,然後迫不及待的把我趕走,依然對他兒子施加在我身上的暴行無動於衷,有時甚至會雪上加霜:默許,或者與他兒子同流合汙。

不,他不是個好主子,他與他那歹毒的兒子一樣內裏藏著一處深不見底的黑潭。我永遠都無法理解這種人:沒有愛,沒有感情,有的隻是從他人的痛處裏尋找慰藉和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開始恨他們,小仙折磨我的身體,江臨風折磨我的精神。

於是,我針鋒相對:

“隻有好主子的身邊,才會有好奴才。”

他呆了呆,捏起我的下巴,用不屑的眼神在我臉上逡巡:

“六月,你很可怕。”

我可怕嗎?不,可怕的是他。

在大多數人眼中,尤其是江臨風的那些官場朋友,都認為他是一個好父親,是一個好知縣。

他是一個好官,我承認。

曾聽一位給江府送碳的老人講,如果沒有江知縣,像臨海縣這種不具名的小地方不能有如今的富庶。百姓豐衣足食,遵紀守法,很少出現起義叛亂這種異舉,連年上交給省裏的稅糧均居首位,是知府最熱門的候選人之一。

據說,四年前,他剛上任的那年,臨海縣一帶正經曆著數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數,餓殍遍野,能走的都逃難去了,不能走的,隻得留下等死,整座縣城如一座死城一般空無人煙。

江臨風上任後實施了一係列政策,先是在外縣招徠大量勞力,開墾荒地種糧,造蓄水池,重修河道,引水入城。那時城裏蔓延著瘟疫,他又請了很多大夫,自己帶頭,不分晝夜的為患者醫病,自己也感染了疫病,險些死去。後來旱情緩解,很多逃難在外的人都返回了家鄉,臨海縣逐漸有了人氣。

我算了算,四年前江小仙六歲,正好與江臨風所說的吻合,他大病,江小仙被強盜擄去,應該就是在那一年。

再後來,江臨風病好之後又積極實施新政,減免稅款,鼓勵生育,廣辦學堂,自行采買栽種草藥。

“到後山看過米囊花嗎?很豔麗的花,有紅的,有紫的,還有白的。”燒炭老人黑漆漆的臉上頗有些自豪,

“那種花據說是江老爺從波斯帶回來的,有很高的藥用價值,所以江老爺特地命人在後山開出一片地來種植,不但自給自足,還販運到外鄉。”

“米囊花。。。”我確實沒有留意他所說的這種花,似乎在江府的花園裏也看到過,因為花期太短,隻開放幾日便凋謝,所以從未在意。

“江老爺是我們的恩人呐。”老人家感歎道。

“是嗎?”我有些負氣,江臨風確實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因為他挽救得不是一兩個人那麽簡單,而是一個險些被毀滅的城。

這裏的百姓對他是心存感激的,除了他的那個惡魔兒子,江臨風在他們心中近乎完美:勤勉,體恤,克己,能幹,完美。

人們總是對美的事物懷有敬畏之心的,尤其是像江臨風這種因強大而完美的統治者,就更能使敬畏他的人更加敬畏,進而心甘情願的臣服。

這也是為什麽百姓們能對江小仙的胡作非為忍氣吞聲,隻怒不言的原因所在了。

“恩人。。。”這兩個字實在刺耳,不過江臨風的的確確救了我又收留了我,並且,他並沒很過分地傷害過我,他是恩人。

“是啊,你看,他不也救了你嗎?我聽老忠說,江老爺不但救你,還對你很好,隻是小少爺忒狠了些。。。不過他還是個小孩,什麽都不懂,以後長大就慢慢好了,作為仆人,你也該學會多擔待主子。”

“擔待。”我自嘲。

不管江臨風怎麽看上去沒有人情味兒,但他是一個好官,這就足以抵消他所有的過失。

“在想什麽?”江臨風拿著一塊軟布蘸了些鹽水敷在我背上,幽幽地說,“想我要對你做什麽?”

“嘶——”白日被江小仙抽打後留下的傷口因為鹽水而蟄疼起來,我扭動了兩下。

“別動!”他死死按住我,再蘸了些鹽水往我的背上揉搓,“必須先消毒,否則針刺進去,皮膚就會發炎。”

我不敢動了。

針刺進去,我在想這話的含義。

“聽說過刺青嗎?”他似乎把頭低下,靠近了我的背部,因為我可以感覺得到他溫熱的鼻息。

“什麽。。。”

“就是以針蘸墨,在皮膚上刺上各種圖形,”他冰涼的手指在我背上的肌膚劃著,所到之處,都引起肌肉的一陣**,“跟畫上去的不同,這樣刺上去的圖形,一輩子都消除不了,除非。。。用刀把那裏的皮膚削掉。”

“沒。。。啊!”第一針猛然下手,我痛得大叫起來。

他皺了皺眉,顯然對我的過激反應很不滿意:

“唉?仙兒讓你吃了那麽多苦頭,我還以為你能忍住疼了呢,看來還差得遠。”

“唔。。。”他又下了第二針,這回我沒有叫出來,而是屏住呼吸,把牙齒咬在了手臂上。

接著是第三針,第四針,第五針。。。

一針一針地刺進去,我的麵前堆滿了帶血的布團,小手臂已經被我咬得血肉模糊,身上冒出的汗流進傷口裏反而加劇了疼痛,可是我再也沒吭過一聲。

“笨奴才,怎麽不叫了?”江臨風停下手裏的活計問。

我搖搖頭,不敢吐出那口氣,全憑那口氣支撐,否則我會疼暈過去。

“這樣不好,要是被汗蟄了,傷口還是會發炎的。”他憂心匆匆地自言自語道,從懷裏掏了一個小瓶出來,把幾顆米白色的,米粒般大小額,類似植物種子一樣的東西塞到我的嘴裏。

“吃了它可以止疼,吃下去!”

我咽了下去。

慢慢地,那些種子似乎在我的體內融化開,隨著我的血液流經身體各處,我不感到疼痛了,神經也放鬆下來,背部隻有被戳刺的感覺,竟是不疼。

然後,我竟昏睡了過去。

那樣的情況,我還能睡過去,我不得不對那幾顆種子的神奇功效而欽佩不已,猜想著那該是一種怎麽樣神奇的植物。

再次蘇醒後,我的背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江臨風不許我沾水,又過了幾天,他替我拆下繃帶,然後開始每夜要我到他的房間去,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隻要我露出後背,看上一個時辰,然後便放我回去。

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刺了什麽,我曾問過許多人,但沒人能說得清那是一個什麽圖案,似乎是許多絞纏在一起的蛇,又像是一朵蓮,還很像一個獅麵,總之每個人的描述都不同,而我就更無從辨認。

永遠也看不清的,還有我身後人的表情,江臨風隻是每夜在燭火下凝視,至於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欣賞藝術品的心態,睹物思人的心態,我更無從得知。

刺青之事,發生在他的一次遠行歸家之後,似乎受到了一些打擊,在心情沮喪之下,他在我身上做下那個刺青。

後來無意中,我聽到了江府家仆的談論:

“唉,這次又沒找到,也不知雲少爺跑到那兒了,害三少爺的希望又落了空。”

“哎哎,你小心嘴巴,老爺不讓叫他三少爺的,當心他把你狠狠教訓一頓!小喜兒不知道嗎?就是因為改不了口,被撕爛了嘴巴趕出了門!”

“哎呀,好懸,多虧您提醒我了。”

“唉,老爺也可憐見的,為了雲少爺吃了那麽多苦,可他就是死活不肯來見他,連生死都杳無音信,虧得老爺還那麽一心一意地找他,這都多少年了?石頭心也該被感化了吧。”

“可能雲少爺還忌恨著當初的事兒,對老爺一直心存誤會。要我說,那件事兒還不得怪大少爺?要不是大少爺從中作梗,雲少爺怎能被下了毒?害得三少爺與老太爺徹底翻了臉,離家出走。”

“我倒覺得,這雲少爺恐怕凶多吉少了,失蹤了這麽多年,當初還中了那麽深的毒,能活著的希望渺茫啊。”

“可老爺沒放棄啊。”

“老爺是沒放棄,因為老爺對雲少爺有情,不過放棄也是時間長短的問題,早晚有一天,老爺會失去信心的。”

“唉——”

。。。。。。

果然如他們所料,江臨風用一天時間拆了一棟房子,然後再看不到他的沮喪。

我則在後山那裏找到了米囊花。

花朵已然凋謝,但果實滿滿。

我摘了許多果實,掰開外麵的硬殼,把裏麵白色米粒大小的種子積攢在一起。

不知會有什麽用,但單憑止痛這一項,就足以讓我燃起對它們渴望了。

我不知厭倦地采集著,在被江小仙虐打的之前吃下這些種子,痛楚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