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覺得我是一時衝動,是,一時衝動,或許那顆所謂的俠義心腸又在作怪,因為早就對水、鐵二人的苦戀抱有強烈的認同感和豔羨之情,於是在逆流之下反興起了推波助瀾的野心,他們越是表現得孤立無援,如一葉扁舟在狂風惡浪之中搖曳行進,我就越是想把自己變成一頂大帆,助他們一臂之力,讓他們行進得遠些,高些,到達那個我一直企盼卻無法企及的地方,那裏或者荒草哀鴻,或者芬蘭瓊脂,隻要有兩個人,那就足夠了。
我瞧不起這樣的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麽做的真實原因——因為我嫉妒。
我嫉妒陸祁雲和江臨風,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是江南的山寨還是江北的鐵府,無論是幾年前的玉素莊,甚至這一生一世、三生三世那麽漫長的歲月裏,他們也可以以任何一種形式彼此依附存在著,就像一對連體兄弟,有他在,必有他在,無盡的恨,無盡的愛,他們之間始終牽連著一根看不見的鎖鏈,鎖著一個,牽著另一個,任憑一個走到天涯海角,另一個也一定被牽了去。
於他們,我又有何憑依?我有理由去憑依嗎?
這麽看來,隻剩下了嫉妒,唯一能做的,隻有嫉妒,讓我為自己而妒,讓他們為我而妒。
如果有了鐵心之的話,會不會嫉妒,會不會?
想試試,怎樣都想試試。
武長青先讓鐵心之把水金玉帶入家中麵見鐵謙公請求準婚,鐵謙公自是不準,兩人掏心挖肺地發表了一番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愛情宣言,無奈鐵謙公鐵性鐵麵鐵心鐵齒,任憑他們說得驚天地泣鬼神,老人家紋絲不動,開口便是二字金言:不準。
無奈之下鐵心之耍起了混,大哭大鬧,這招反而激怒了老人家,跳腳戳鼻大罵鐵家怎麽生養了這麽個沒出息的兒子,大好男兒不為國家社稷肝腦塗地,倒為了兒女私情尋死覓活,不惜與父親翻臉逼婚,假若傳出去淪為他人笑柄,倒不如死了幹淨,“來來來,橫豎都是一個死,不如讓為父送你上路!”
鐵謙公掄圓了黑玉刀毫不猶豫朝他項上砍去,鐵心之本未萌死意,隻是嚇唬嚇唬老父而已,見他盛怒之下真要了結自己,驚了一下慌忙四下裏逃竄,鐵謙公舉著明晃晃的鋼刀在後麵拔腿就追,這一老一小在廳堂裏風風火火,一個上下騰挪,繞柱攀梁地逃,一個白眉華發,紫脹臉皮,怒斥著招打,鬧得不可開交,幸好被鐵煥之強行攔了下來將鐵心之搡到角落裏,攙住老父百般勸慰,這才勉強讓他收回殺子之念。
鐵謙公當然不會真心要兒子的命,但揮刀斬鴛鴦確是鐵定了心。
對水金玉他有這樣一番交待:“老夫知你對心之一片至誠,但心之不是你一人私有,他既生在鐵家,萬事就必以鐵家榮為榮,以鐵家辱為辱,鐵家又以朝廷興衰為重任,因此他的婚姻大事必須奉皇命為準則,以父命為左右,這個主,他一人做不得。水女俠,娶了你,或許我兒會有一時之快,但他的後半生,一定是活在屈辱的陰影裏,你不能為我鐵家帶來任何榮耀,反而會折損於我鐵家,我鐵家上下將會成為朝中人人取笑的玩物,尤其那些狼子野心的政敵,還會以此為據,趁機打擊我們,你既愛他,怎不明這個道理?你既愛他,又如何忍心害他?”
一番話把水金玉問得啞口無言,怔怔地跪在那裏不知所措,好半天才神情恍惚地眨了眨眼,喃喃自語:“愛他竟是害了他?……難道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不忍見她消損,又擔心鐵謙公沒了耐心對她下狠手,就悄悄繞到她身後輕聲說:“沒關係的,”
她慢慢轉過頭,陌生地望著我:“你……?”
“大姐,我是小六子。”我蹲下身去,湊近她耳畔說。
她不可置信地盯著我,喜悅之情一閃而過,繼而困惑:“你是……陸祁雲?”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失去了在她麵前表明真實身份的功能,她見過陸祁雲,可能是在幾年前的玉素山莊,所以才會對陸、江二人的秘密知之甚多,把換了臉的我認作陸祁雲也是情有可原。
而真正的陸祁雲——他永遠躲在所有人的背後,蟄伏在陰暗裏,幸災樂禍地目視著一切,唇邊帶著陰險的笑。他身旁的那個經過精心偽裝的神醫則亙古不變的一臉僵屍表情,唯一那雙眼睛是兩泓活水,源源不斷地有清冽的水波湧動,暗示著他詭譎多變的心思,我看不透那深不見底的潭,也看不透那顆深不見底的心。
讓我看看你的心。
“不是,我是另一個人,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認得你。”我悄聲對她說,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指,“水大姐,你等等。”她的指尖異常冰冷。
就算是場戲,也演得異常艱難。
我起身來到鐵謙公麵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叩一首:“鐵老將軍,您能聽小人一言嗎?”
眾人都詫異地望著我,尤其是武長青和鐵煥之,更是不知所措。
武長青第一步的計劃本到此為止,無情棒打鴛鴦鳥,抽刀斷水水難收,水金玉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烈女自當不堪被辱,從此與鐵心之一刀兩斷誓不再見,第一場戲就該這麽落下帷幕了。可是,我,偏偏頭腦發熱,節外生枝了。
鐵謙公不解問:“何事?但說無妨。”
我看了一眼陸祁雲和江臨風,依然是那樣的表情,陸祁雲唇線勾得更深了,似乎早預料到接下去的戲碼將更加精彩,而江臨風,江臨風,我竟看不到他的表情,那唯一可以證明他是江臨風的目光也飄散的無影無蹤,那目光清冷地遊散在室內各個角落,各個人,唯一沒有在我身上落腳的意思。
我失望了,心痛了,萬般沮喪,我以為他是在乎我的,即使隻有一點點,可還是在乎,我以為不能擁有他的心,那麽擁有他的目光也好,就算不能凝視,那麽注視也好,可他仍吝嗇得不肯將他的注視停留在我身上片刻。
好,不肯看麽?那就聽吧!
“老將軍,您這一生戎馬,馳騁沙場,保家衛國,曆盡生死,榮辱不驚,您愛國家,愛朝廷,愛沙場,愛百姓,甚至愛敵人…...我相信您的愛是博大而深廣的,是無私無疆的。我隻想問您,在這博大而深廣的愛裏有沒有這樣一種愛存在,它隻為一個人存活,在您愛的這麽多人裏,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您愛他愛得會把所有人都忘記,甚至連自己也忘記,一想起他就會無比甜蜜,一思念他就會心扉痛徹,無論怎樣都想被他愛上,即使丟棄一切:身份、地位、榮耀、武功……甚至容貌、外表,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手指腳趾皮膚毛發,就算統統把這些丟棄,你不再是原來的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隻因他愛這個人,所以你也想變成這個人,冒著被當成騙子的危險,也要和自己賭博一次:會被他愛上。這樣的愛,是否也曾存在在您寬厚深遠的愛中?”
我期待地望著他,希望能在他臉上看到那份寧靜致遠的神情,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他有過這樣的愛,那麽他也不難理解痛失所愛的艱苦。
他先是把目光放向遠方,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我相信他是在記憶裏尋找那份刻骨銘心,可既然是刻骨銘心,又如何需要花費時間搜尋?
於是在他麵部線條變得強硬後,我對結果失望了:他沒有這種深切的體會。
“兒女私情,對於一名擔負國家大任的戰士來說,是可恥的,累贅的!”他硬生生地回答了我。
“是麽?您認為這是可恥的?”我垂下了頭,頃刻有那麽些動搖,“您認為隻愛一人與愛天下人相比是自私的,狹隘的,無足輕重的?”
他重重點了點頭,蚯蚓一樣彎曲的花白胡子吹起老高:“什麽愛不愛的,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半分私情?那是忤逆!不肖!年輕人,我也奉勸你一句,少年須惜光陰時,就該保家衛國,發奮圖強,不要在兒女私情上浪費好韶光,!”
我怔住了,默默轉向了江臨風的方向——
用眼神殷切地問他,懇求他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我真的是在這裏浪費時間嗎?
如果愛也是一種浪費的話,那麽人生還剩下什麽是不浪費?告訴我,錯的是我?
我看見他的目光小鳥似的終於在我的臉上住了腳,那是一種憐憫的眼神,或者把它理解為冷眼旁觀,幸災樂禍也不為過,此刻的我就像個小醜,跟一個不懂愛的人爭論愛,跟一群吝嗇愛的人乞求愛,我就像一個囚徒行走在荒漠中,四周皆是戈壁,腳下隻餘沙土,到了最後,不是被渴死,就是被荒漠吞噬。
於是我自暴自棄地高聲回應道:“老將軍恕我直言,我不認為一個連兒女私情都不懂的人會真正擔負起愛國愛民的大任!”就像個衛道士那樣,向這些視愛為糞土的人宣揚論調。
一片寂靜。
陸祁雲笑得更奸險了,江臨風則收回目光,幹脆闔上了眼皮,鐵心之被侍衛架著,鐵煥之因為不知該幫誰而左右為難,武長青一臉責怪,水金玉則茫然無措。
隻有我,也隻有我,還在宣講什麽大道理,鐵謙公根本無視我的請願,命人把水金玉趕了出去,把鐵心之軟禁起來,然後其餘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陸祁雲走過我麵前時攬著我的肩膀低聲笑道:“沒想到你還留這麽一手,這算什麽?當眾表白嗎?你倒問問他,敢不敢當眾接受?”
我抬頭看到江臨風的回眸,期望著他能回到我身邊告訴我我的堅持是對的,他會永遠守護著我,可是他並沒有,而是立刻離去,跟在陸祁雲身後。
鐵煥之被鐵謙公叫走商議要情。
最後留在我身邊的,隻有武長青一人,他卻開口就是埋怨:“你太衝動了!這樣隻會讓謙公更加難堪,什麽愛啊情啊的,如果這些能打動他,我們還廢什麽勁兒,謀劃什麽?對著一根老木頭澆水,永遠也別想他開出花朵來!你知不知道?”
“我,我錯了......”我不得不低頭認錯,我想證明什麽呢?想證明這種情況下我的大無畏的表白會觸動一些那個人狠硬的心腸,讓他對我不在無動於衷?一次次地,我就這樣成了傻瓜。
慘烈的教訓。
“別胡思亂想了,這一場就算演完了,雖然有些小波折,但還算完滿。下一場你可是關鍵,千萬別出差錯!”
“是,我記得了。”我亡羊補牢。
對,這是一出戲,我來演,你來看,落下半顆淚,那是你的事,得了幾聲好,那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