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有句話叫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意思是在強大如刀鋒般銳利的對手麵前,我就如魚與肉般弱小無能。在鐵府的第二日,我便被江、陸這兩把明晃晃的鋼刀驚得心力交瘁了,一麵還要應付鐵心之鐵煥之,真是刀未落,頭先斷。

診病之後隔了半日,陸祁雲便親自端來湯藥來督促我服下。

他推開門,一手平平地執著青花瓷碗,一臉□□般盎然的笑,步履輕盈款款而來:“江琴師,該喝藥了……哦,”他忽然停頓凝神,“不知我該叫您江琴師合適,還是叫您的本名合適?您倒說說看,希望我如何稱呼?”那微蹙的額頭頃刻間又舒展開來,一對修眉仿若雁翅橫翼,眉第之間卻更顯凜冽。

我深知,要避免被這把“刀”劃傷,惟有淡然處之,漠然視之,調侃譏諷不成,他也就了然無趣了。

“隨便。”我輕輕背過身去,下意識地拉上被角。

“哼。”他輕笑了一聲,我感到床鋪略微一陷,知他坐到床上,這方一隻手已經探入被中向我摸索而來:“六月,這裏隻有你跟我,就不必演戲了……咳,多日不見,你這身子骨又清減了許多,觸手倒不似從前柔潤……”

他的手指在我腰胯間繞來繞去,像五隻冰滑的蠶,又像部堅硬的鋼錐。

我攥住他的手腕,阻住他的摸索,回頭反問道:“陸祁雲,你對人從不假顏色,何時也變得輕薄了?”

他莞爾一笑,抽回手道:“你隻說對一半,我對所有人均不假顏色,但除你之外。”

說著那手竟又向我麵門而來,隻見神色端凝:“好久不見,你出落得竟愈發像我……”

我急忙掀被起身退到塌後,離他約三尺有餘,正色說:“陸祁雲,不,鐵大人,不,在這裏應稱呼您為二少爺,在下是鐵將軍帶回的仆從,您是不是也該遵守等第之禮才對?”

“哼哼!”他臉色鐵灰,將那隻湯碗送到我麵前冷笑道:“好啊,你也會跟我論理談道了,那我倒要好好問問了,你千裏迢迢追來這裏,難道不是為了我與他?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我大哥鐵煥之而來,你若為他而來,我便無話可說,自當對你守禮守拘,不越雷池。”

他言之鑿鑿,無話可說的竟是我。

“就是為你與他而來的”這種羞慚之言如何啟齒?說出來,再成為他們的笑柄和被如何驅使擺弄也無所謂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借口?

不敢說,不能說,也不必說,一切的後果皆我一人自負。

注視著麵前湯碗裏蒸騰而出的熱氣,透過那張被熱流驅散得變了形的他的臉,我毅然首肯:“不錯,我正是為鐵煥之而來,與你不相幹,與他不相幹。”

他驚異了。

憑他也揣度不懂我那些卑微的心思吧。

然後,他搖晃著手中的湯碗,自嘲地笑道:“想不到你竟是這般輕薄之人,一遇新歡,便棄舊愛,這藥……咳,枉他親自熬了兩個時辰的藥,竟是為一個失心之人而製……哎,你辜負他一片心腸了!”

江臨風為我親自熬藥?

我盯著那碗湯藥,心內五味雜陳,何必呢?又何必呢?既然無心於我,無情於我,又何必煞費苦心親自診脈煎藥?莫非……莫非是對我的良苦用心有所感懷?或者是悲憫之心在作怪,對我產生了那麽一絲同情,覺得像我這樣一個人,曆盡艱辛翻山涉水追隨而來著實不易,這才還我一些情意以便日後不相欠?

假若如此,我倒更像個小醜了。

我隻有銜苦而笑,裝不介懷:“是嗎?那是他作為醫者的職責所在吧——僅僅是負責,而已。”他把藥碗放在床沿,起身下地說:“藥放在這裏,喝不喝隨你。你放心,他不會在藥中下毒——你還不值得下。但是,若是你哪天腦子不清楚,妨礙了我們,到那時下毒卻是仁慈的了……”

他又靠近我壓低聲音說:“看得出我那義兄很鍾愛於你,你跟他雙宿雙棲也罷,相親相愛也罷,隻是別在我們麵前放肆就好,否則我那意誌不堅定的風兒,若是被你擾亂了半分倒了矛戈,我定要唯你是問!”

“我妨礙你們什麽?你們要做什麽?是不是要謀權篡位?”我跪直身體,抓住他的雙肩,“你是不是在利用他?”

“哼,”他拔開我的手,將我拉至胸前,另隻手挑起我的下巴笑道,“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就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幫我奪取江山,然後再一刀殺了他,以報我屈辱之仇!”

“你這個混蛋!”我掣掌朝他咽喉發力,卻被他輕而易舉地捏住了脈門,“嗬嗬,你的內力不在我之下,可惜還是不會活用,如果遇人不淑的話,輕易就會被利用。與其被旁人利用,不如悉數給了我,倒能成就一番大事!”

“我把你的陰謀告訴他!”我大喊道,突然感到內力源源不絕湧出,打出一拳後,竟將他震到了牆壁上,嘩啦一聲巨響,盆栽架打翻在地。

他沒料到蚍蜉也能撼大樹,驚異之餘,臉上竟現喜色,翻身從地上爬起來上前上下打量,喜不自禁道:“你向誰學過心法了?使出的內力倒渾潤了許多,少了分乖戾,多了分大成,這樣的內力在進行移植時定能貫通融匯,好啊!”

我不理他,忍住頭暈穿鞋下地朝門口奔去,卻一把被他拉住了:“你去哪?”

“去找江臨風,把你的陰謀說給他聽!”我甩開他的手臂拉開門,仍然被他按下了:

“你以為他會信你,還是信我?”他挑釁似的盯著我,幾乎同時,這句話像一個刀尖將我滿心希望戳破,化為泡影。

我偃旗息鼓了。

是啊,他會信我,還是信陸祁雲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當然會選擇相信陸祁雲。

我說什麽做什麽又有什麽用?

“六月!”陸祁雲突然從背後攬住我,將手捂在我心口喃喃著說:“這裏是不是又疼了?……不對啊,這樣是不對的……你不該心疼,不是才剛承認你是為鐵煥之而來,不是為他嗎?這裏為何又會因我而疼?如此三心二意,等待你的,將會是一場腥風血雨,或者所有人在你麵前死去,或者你在所有人麵前死去,你想要哪一場?”

“不聽!我不聽!住口!住口!”我堵住耳朵,拉開門掙脫而出,順著長廊狂奔而去,一路上陸祁雲的話言猶在耳,像惡魔低語般在我耳邊蕩響,帶著森森鬼氣。

不知衝出多遠,才在一片花團錦簇綠柳成蔭的林子前停住了腳步。

竹柳依依,簫瑟潺潺。

一陣哀怨纏綿的簫音在葉脈花蕊間穿行而過,訴不盡的哀婉惆悵,繞指愁腸。我抬首極目而望,隻見紅綠參差之間,花影斑駁之下,一個曼妙女子的楚楚背影水印般地透過眼前,粉紫相間的輕紗繚繞頸間,一頭黑瀑傾泄直下,她端坐於石台之上,並不見臉麵,可單是看那背影,已讓人遐想無限。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洞簫聲止,女子一吟三歎,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詩,雖不解其中含義,單是聽那些迷離之言:“華年”“蝴蝶”“杜鵑”,就已足夠讓人惆悵的了,再加上女子清麗沉蓄,恍若柳絮般飄渺的嗓音,更覺傷感。

垂首沉吟間,隻聽那女子輕輕“噫”了一聲,正見她轉過身向我遙遙望來,我下意識躲進廊柱後,正思及是否被她發現,忽聞一聲清亮的男音高亢而來:

“是江琴師嗎——?”

原來是鐵心之,急匆匆從長廊盡頭向我奔來:“你怎麽跑這來了?快跟我去見父親。”

到了跟前不容分說,他拉起我便走。

“鐵大人叫我何事?”我心裏打鼓,唯恐是被鐵謙公逼著奏琴。

“去了就知道了。”他諱莫如深,一點也不肯透露。

我被他一牽就是馬不停蹄向前趕,再回頭探看那花間洞簫女子時,已然不見了蹤影。

穿廊過巷,鐵心之來到一座堂屋前停下,神秘兮兮地對我笑道:“到了。”然後抬手叩門道:“江琴師帶到——”

裏邊一個悶悶的聲音傳出:“請進來!”

於是鐵心之率先推門,見我沒跟,又轉身將我拉了進來,不耐煩道:“你磨蹭什麽?”

我隻好抬腳進門。

進門之後一直低著頭不敢多望,以為堂中坐著鐵謙公,心中對隱瞞身份一事覺得理虧,所以隻盼望有問必答,隻要不讓我奏琴,什麽都好說。

“恭,恭請謙公。”我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到。

“……哈哈哈哈——”

少頃靜謐之後,忽聞屋內一陣嗤笑,我急忙抬頭,這才發現哪裏來的什麽鐵謙公,正中端坐的竟是鐵煥之,正麵目含笑,一旁是武長青,似笑非笑,而身旁的鐵心之卻無所顧忌,放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爾受騙於我!”

我有些羞惱,轉身就要離去,又被鐵心之攔住了,他抿嘴笑道:“開個玩笑而已,你那麽認真作甚?”

“我身體不適。”我準備避重就輕三十六計走為上,鐵心之特意把我拉到鐵煥之這裏來必定有所意圖,我不想趕這趟渾水。

“別別別——”他急忙攔住我,抻直脖子朝裏喊:“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呀!”

“誰叫你欺負他?”鐵煥之起身走到我身邊把我攬了過去,柔聲安慰道:“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我是擔心你的病方才去你房裏瞧你,怎知你並不在內,房門大敞四開,屋內又狼籍一片,恐怕你出了意外,這才叫心之幫忙外出尋你,他怕你不肯見我,故意說是爹爹召喚你的,別介意了好麽,看在我的份上?”

話這份上我也不好繼續矯情,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問鐵煥之:“到底有何事?”

鐵煥之剛要張口鐵心之立刻搶白道:“我的事!”

“你的事?”我奇怪道,“你有何事?”

他馬上換上一副正經神色,歎了一口氣:“哎,還不是我的終身大事?連大哥去說,爹爹還是一般強硬,一點都不得通融,你們說可怎麽辦?”

我想了想也覺無計可施:“我也想不出好法子,你叫我來也沒用,連將軍都說不上話,何況我?”

眾人皆沉默了。

武長青突然開了腔,往手心裏敲了下折扇說:“辦法也不是沒有……”

鐵心之眉毛一彎喜道:“什麽法子?”

“這……哎,不好說。”武長青麵露難色。

鐵心之被吊到關頭,逼訊似的扯住武長青的手臂就差沒吃人:“快說啊!”

武長青思忖良久這才說出了他的計策:“辦法有兩個,三公子自選:其一,水小姐出身不好不能作為正房娶進鐵家,那就退一步而求其次,納來為妾,等將來生個一男半女或者正室歿了再扶正,你看如何?”

“不行不行不行!”鐵心之連連搖頭,“我這輩子從未如此深愛過一個女子,要委屈她當妾一輩子抬不起頭,我可不忍心!行不通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隻有第二個法子了,”武長青目光一轉,盯住我,“我隻怕這個法子一說出,就有另一個人不忍心了。”

鐵煥之急切道:“你快說吧,隻要能幫到心之,沒什麽不可的。”

武長青用扇子指向他:“這可是你說的?”

鐵煥之點頭:“你就快說吧。”

武長青便道:“我且問你們,水小姐進鐵家最大的障礙是什麽?”

鐵煥之毫不猶豫:“當然是她的江湖出身,而且又比心之長了幾歲,主要還是出身的問題。”

“這就是了。”武長青胸有成竹,“既然老爺嫌棄她的出身而不準三公子娶進門,那我們就要讓他老人家明白一個道理:放棄這個出身不好的不要,那麽下一個將會是另一個更不好的,兩相對比之下,老人自會扼腕歎息:倒不如最先那個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還是鐵煥之最先想通其中關節,拍手笑道:“妙啊!長青這一計果然是珠玉之策!”

鐵心之身在局中仍不明就裏:“大哥,什麽珠玉之策?你倒說個明白!”

鐵煥之笑而不答,轉頭向我道:“你明白了麽?”

我點點頭:“嗯,明白了。武大人的意思是要三少爺假裝放棄水小姐,必然會終日消沉,尋花問柳以填補內心空白,那時三少爺如果結識了下等女子毅然要娶進門,那麽鐵謙公拗不過,兩相對比之下,可能會念及水小姐的好來,答應了這門親事也未嚐不能。”

“非常正確!”鐵煥之敲了鐵心之後腦一記,“就你蠢材!”

鐵心之這才了然大悟,傻笑一聲:“這也未嚐不是個好計,隻是要我與那些□□相交往來,怕有損鐵家門風聲譽,到時隻怕爹已經顧不得我的終身大事了,要了我命也不為過,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他說得有理,一時間屋內重歸寂靜。

“那,隻有最後的辦法了,”武長青凝重說,“既然□□碰不得,又要考慮家風門譽,不如就在府內尋找適合之人……”

“啊?你是要我找婢女?”鐵心之這回倒反應奇快,“不要不要,我們家那些婢女都被爹篩選過,模樣沒一個出挑的,個個五大三粗,醜若無鹽,也不知他是挑婢女還挑上陣士兵,我會愛上才怪!不行不行!”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就這兩日見過的鐵家婢女,雖沒鐵心之描述得那麽誇張,倒十有八九貌不驚人,的確敵不過水金玉,這就沒有信服力了。

“也對啊,這麽多年心之都對婢女無意,怎麽一下就能轉性呢?”鐵煥之不無擔憂地說,“確實需要從長計議。”

“家裏除了婢女就是清荷了,你總不能叫我去勾引我妹妹吧?”鐵心之質問道。

“婢女遠遠達不到預期效果,大不了仍然納妾,你們再好好想想,三公子要如何**出軌才能讓老爺想念水小姐的好?”

眾人說不出,武長青反倒輕鬆了口氣:“咳,連你們都想不到,那此人果真是秘密武器了,”他向鐵心之道:“戰國時魏王與龍陽君便有魚水歡之佳話,漢哀帝與董賢之斷袖情也流傳至今,褒貶各一,您想想,若是自己的兒子被逼與心愛的女子分離轉而將滿腔熱情傾注在男色身上,哪個做父母的不悔之當初?別說是門當戶對的小姐,隻要是女人,恐怕也會不論出身等第,一概應承了吧。門第固然重要,但子嗣相傳更為重要,到時還保不定他自己做住,把水小姐給你娶進門哪!”

鐵心之愣了愣,忽然破笑道:“這……似乎比跟婢女好多啊,但要跟男人……也是大大不妥。”

武長青解釋道:“真戲假作,誰要你真的與他要好?做個樣子罷了,這點犧牲也不能,還談什麽情比金堅?”

“能,能!我能!隻是要找何人陪我演戲?嗯……一定要找個俊俏的,否則我可難作。”

鐵心之嘟囔著。

“放心……”武長青走到我身後扶上我肩頭,“您看他,如何?”

“?!”

此言一出我,眾人都大驚。

鐵心之不自然地瞄了我幾眼,插著手指低聲嘀咕:“他俊俏倒是俊俏,可是大哥恐怕不依……”

果然,鐵煥之反應過來,鐵青起臉陰沉道:“我是不依!”

武長青反問:“怎麽不行?外麵找人也不可靠,還不如近水樓台,自己人來得可靠些,何況這隻是做戲,又不是真讓他們……”

“那也不行!”鐵煥之斷然拒絕,“既是做戲也要逼真,既要逼真必定要假戲真做,那六月豈不吃虧了?”

鐵心之不樂意了:“喂喂大哥,你怎麽知道吃虧的就不是我呢?”

“一看你這涎樣兒必定要欺負他!”鐵煥之趕忙把我拉到身後,“換人!”

武長青繃著臉說道:“好吧,那就讓我來,三公子你可願意與我……”

“不願意!”鐵心之嚷嚷起來,“讓你來,豈不是我要吃虧?不行,我就要六月!”

“六月不成!”

……

三個人麵紅耳赤爭做一團,半天也沒得出任何結論。

見他們爭執不休,我挺身而出:“你們都別爭了!我,我願意!”

話音一落,三人都逼近嘴巴盯著我看,“你願意?”鐵煥之問。

我倒坦然置之:“嗯,我願意,隻要能幫到三少爺和水大姐,這沒什麽,演戲而已。”

鐵心之舒了口氣:“那太好了,你這樣的,爹也不會有所懷疑。”

鐵煥之憂心匆匆:“我就擔心爹會對他不利,爹那脾氣你們是知道的,我怕六月會受到傷害。”

武長青道:“將軍放心,此事一成我們就將原委說破,三公子與他並無實質,相信老爺到時也不會為難於他。”

鐵煥之隻得勉強同意了。

“如此就說定了,等大公子三公子的叔伯生辰壽宴一過,我們就立刻實施計劃。”武長青說完認真地凝視著我,“六月你果然是個至純至善之人,我對你,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