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清晨,天剛剛蒙亮,我再無法入睡,起身走出帳外來到小河邊洗臉。

老遠就看到一個身影蹲在河邊掬水,走近了方知是鐵煥之。

我躊躇了一下,還是走到他身邊向他招呼:“將軍起得這麽早?”

他捂住毛巾猛揩了兩下,露出一張黑紅的臉膛,頭發被水打成一縷一縷的,貼在額鬢兩邊,一邊大力擰著毛巾一邊說:“不早了,要不是考慮傷員太多,我恨不得連日趕路回京呢。”

“這麽急?”我明知故問。

“急?當然急!”他擰好毛巾解開上衣領口,嘩啦一下脫掉袍子露出那副像抹了很厚一層鬆油的上半身肌肉,邊用毛巾擦身邊笑道:“我也不瞞你,心之那小子我總放心不下,也不知中了什麽邪,非要跟一個江湖女子成親,把家父氣得病倒了,兩人僵著呢,我若是不趕緊回去,這老的老小的小,還不得鬧翻天了?”

我立刻猜到他所說的那位江湖女子就是水金玉,便道:“水大姐是好人,也真心待鐵公子好,鐵公子又很喜歡她,他們兩情相悅,為何鐵老將軍還要反對?”

他呆了呆,狠狠地揉了兩下我的頭,正色說:“你不生在那種家庭不知道,婚姻大事尚不由自己做主,即便父母肯讓你選擇,也必須在一個嚴格限定的框框之內,像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家,不是等著皇上指婚娶個什麽公主郡主做老婆,就是等著父母安排與貴族家的女兒結親,心之愛上那種門不當戶不對的江湖女子是犯了大忌的,就算娶進了門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胸前結實的兩坨肌肉以極強的衝擊力壓迫著我的視覺神經,我連忙扭過頭去不看:“他們是真心相愛的,鐵公子為了水大姐差點命也沒了,能夠為了彼此貢獻生命的一對,這樣也要拆散嗎?”

他眼中刹那掠過一片陰鬱,又低下頭撩水擦身,半天方抬頭說道:“小六子,你還是不懂,對於皇親貴胄的子女們來說,通過聯姻的方式鞏固家族地位才是第一,然後是父母之孝,手足之情,愛不愛的,隻能排最末一位。皇上早年就已經把平薑公主許給心之了,娶公主為妻是早晚的事,那個女人,隻能成為犧牲品,所以拆散是為了他們好,不拆散,那才是悲劇。”

我心頭一怵:“您的意思,如果他們還堅持的話,那,那…”

他凝重地朝我點點頭:“沒錯,如果他們還堅持,那位姑娘恐怕在劫難逃,家父為了鐵家門麵,定會不擇手段你去拆散,甚至不惜要了那位姑娘的性命!”

又接著補充道:“退一步,就算家父不追究,皇上能不追究?如果是皇上追究,那麽就不是她一人的性命可以抵得過的,恐怕我們鐵家都要被牽連——”

我一震,忽覺眼花身斜,險些倒下去,虧得被他眼疾手快抓住,“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差!”

我頭昏眼花,蹲了好久才勉強振作精神,甩開他手道:“我沒什麽…將軍,就沒有辦法能幫他們了嗎?”

他扯起衣袖替我擦了擦額汗,歎道:“沒有。除非…除非家父不在世了,可是家父不在還有我這個做兄長的在,換做是我也會從鐵家的立場出發,絕對不允許弟弟娶那個女人的,這就是他的命,懂嗎?”

“不懂啊——”我有些歇斯底裏,“如果換做是您要娶親,也會娶一個不愛的女人,就為了家族利益?您會嗎?”

他怔怔地凝視了我一陣兒,緩緩點頭肯定道:“我會啊。”

我頓時感到心裏一空,似乎失去了可以支撐信念的力量,身體仿佛被掏空了。

這就是他的選擇,他們的選擇,為了自己的野心,為了家族的利益,什麽都可以做,甚至放棄所有感情,因為感情是自私的,而抱負、利益才是大公無私的?

他仍在那裏自顧自地為自己辯解:“為了鐵家我什麽都肯。可是,我是個貪心的人,於公,我是鐵家長子,為了鐵家可以娶一個不愛的人,於私,我也是個有感情需求的人,更希望與所愛之人相守,愛情與權力並不矛盾,魚與熊掌兼可得之…”

他忽然捏起我的下巴,眼裏燒著兩團火:“六月,我一直等待著這個人的出現,等了好久,皇天不負我,終於被我等到了…六月,願意與我長相守嗎?”

老天!為何讓我遇到的都是如此涼薄之人?

眼見著他的唇離我越來越近,混雜著鏽跡斑斑生鐵氣息的呼吸灼熱地噴吐在臉上,他就像一座千年鐵塔一樣把我嚴嚴實實地罩在下麵,四壁所碰之處唯有黑暗和生冷,還有那鍾鳴一樣鼓噪欲聾的誓言,幾乎讓我窒息。

“不要!”我將他狠狠推開,“什麽長相守?為了滿足你自己的私欲就要犧牲別人的幸福?這就是你的愛?”

他被我推得向後退了小步,立定了反問道:“我犧牲誰的幸福了?”

我冷笑:“你以後也要為了家族利益跟什麽皇親貴胄的女兒聯姻吧,到時候怎麽辦?一腳踏兩船?這樣對你的妻子公平嗎?”

我轉身待走,卻被他一把拉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知道了,難不成,你要我正式娶你為妻?”

我惱羞成怒,衝他吼道:“不是我!換做是誰都不會公平吧?”

他兩道濃眉擰成一個死結:“哼,男人三妻四妾自古有之,什麽公平不公平的?我答應你,隻要你跟了我,除了皇帝和父母安排的,我不會再納任何一個女人為妾,這樣你也無法容忍?”

我苦笑著用力甩開他的手:“不是我,不會是我…小人,小人多謝將軍美意,恐怕要辜負您的一番厚愛了,小人根本對將軍無意。”

這番拒絕的殺傷力可能是強的,他挺了半天,抿著嘴角喃喃道:“難道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你對本將軍就沒想過…”

“沒想過!”我拒絕得更徹底,告誡自己不能因為一時心軟而引來無窮後患,從前的教訓教了我,當斷則斷,就算是流水落花,也要抽刀斬根。

“是這樣麽?”他仍要反複確定,“你對我果真無意?”

我用力點頭,向他拱手道:“將軍,小人隻想隨軍到京城,還望將軍了卻小人一番心願,幫小人找到鐵戰雲鐵大人。”

半晌都沒有回音,我收臂抬目,才發現他陰惻惻地駭人:“難道…你在意的那個人是他——戰雲?”

我慌了,事情仿佛越來越糟糕,就像無數條斷線被情節揉成了一團亂麻,哪裏都是線頭,但哪一個都無法解開麻團,因為這根本就是一個死結。

“不是,小人對鐵大人隻是感恩,並無他意,將軍不要把兩件事混為一談…”

我還沒有解釋完,就見他視線陡落到我身後,立眉向遠處高喊:“——你出來!”

我偱聲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帳篷後立時轉出來一個人影來,長身玉立,一襲青色衣衫,正是武長青。

見身份暴露,武長青頓了頓,這才低頭循徑而來,尷尬地向鐵煥之鞠躬行禮:“將軍。”

鐵煥之睨著眼睛警惕問:“你在那邊做什麽?偷聽?”

武長青果斷上前再施一禮:“屬下不敢!屬下隻是想提醒將軍盡快起程,我看天象似有落雨之意,這山裏氣候多變,如果趕上暴雨,途中唯恐遭遇不測,將軍還是下令趕早上路,免得耽擱了回京之期…”

“長青——”鐵煥之不等他說完便喝斷,冷冷問:“在你心裏,把我當什麽對待?”

武長青一怔,僵了片刻,隨即低眉拱手道:“長青心裏自然把將軍當主子。”

鐵煥之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當真是主子?我怎麽感到,你是我主子?”

這一句話把武長青嚇得不輕,慌忙下跪道:“將軍此言折煞長青了,長青怎敢…”

“我看你敢!”鐵煥之上前捏起他的手腕怒喝,眼見著他手中發力,武長青腕骨被捏得哢哢作響,臉都白了,卻隻默默忍著不敢還力。

鐵煥之見他不作聲也不反抗,反而更氣,狠狠摔手道:“還不趕快下去召集人馬!辰時出發!”

武長青輕握手腕,懨懨地回應:“屬下遵命。”

他狠狠白了我一眼,攥著一隻拳頭離開了。

我知道,這下他可要恨死我了。

他吃醋了。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我隻好打定主意跟鐵煥之保持相當的距離,最好離的遠遠的,最好不用跟他說話,最好現在就到汴梁。

但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唯一能做的,隻是不逾矩,希望鐵煥之知難而退,受禮受節。

果然辰時鐵煥之就帶著軍隊出發了,武長青也確實估算得沒錯,我們剛走出山落,天空就烏雲密布,不多時便下起了瓢潑暴雨,郊路泥濘,軍隊又沒辦法前行了。

幸好前麵不遠便有一處村莊,鐵煥之就下令全速開進,打算在村子裏避一避雨再趕路。

這是一座由十幾戶人家連成的小村子,家家都是茅頂磚牆一圍院落,簡陋卻也帶著濃厚淳樸的民風。

鐵煥之挑中一家房屋較具規模的人家,差武長青探路:“武大人你去探路吧!”

“長青”換成了“武大人”,這個稱呼上微妙的變化武長青不會不知不覺。

他摘掉蓑衣和蓑笠,撐起油紙傘來到我的馬前道:“小兄弟也隨我一同去吧。”

鐵煥之有些不高興:“叫他幹什麽?你一人去便可。”

武長青向他笑道:“他麵善,不會嚇到農家,若單我這副凶神惡煞的臉麵在他們麵前一照,恐怕探路不成,反要吃閉門羹的。”鐵煥之這才不語,我知道武長青是故意找機會,於是便下馬大步流星走到他頭裏道:“我隨武大人前去便是。”

武長青連忙撐傘趕上來,邊追邊為我擋雨:“你慢些,倒比我急了,腳下泥濘,當心滑跤。”

我脫掉蓑笠鑽到他傘下低聲說:“您哪裏凶神惡煞了?”

他笑道:“我不凶嗎?”

我實事求是:“凶是凶了些,但那是氣勢,不是臉麵。您也是位俊秀的大人,何來凶神惡煞?”

他大笑:“哈哈哈,我這張老臉還何談俊秀可言?怎樣也不敵你,你若是女子,那就是傾國傾城的貌,不然將軍怎麽會為你神魂顛倒?”

傾國傾城貌?我苦笑,有誰知道,這傾國傾城根本是個贗品?

“現在將軍聽不到了,您有什麽話就直說吧。”我說。

他嗬嗬輕笑了兩聲輕輕搭住我的肩膀,將我摟到懷裏:“你呀,有時候覺得你很傻,有時候又冰雪聰明——隻可惜聰明過了頭。我對你是無話可說,就是,嗬嗬,就是想這樣氣氣他。”

我也不掙紮,憑他摟得更緊,心安理得道:“就怕你氣人不成反傷了自己,武大人,傷心,最終傷得還是自己的心。”

他鬆下了胳膊,自嘲笑道:“我恐怕是無心可傷了。”

聽他說得淒涼,我也沒了調侃的興致,安慰他道:“事情也許不是你想得那樣,也許他還沒想得明白,也許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心意,也許…”

他看了看我,撇了撇嘴:“沒有也許。我跟他也十幾年了,他是怎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十幾年了,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我一驚,剛要細問,他便敲了宅門,高聲喊道:“請問有人麽——我們是路過的,想在您這裏躲躲雨,雨一停就走,麻煩老鄉行個方便!”

“來了來了!”

喊了好幾聲,木門終於咿呀打開了,從裏麵陡然鑽出一顆小腦袋,黑漆漆的臉上,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是明朗的,其他各處都是烏突突的灰色,灰包頭,灰布衫,灰布褲,露著兩根腳趾的灰布鞋。

“你們是誰?”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一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雪白的牙,站在我們麵前隻到胸口,卻一點也不怕生。

我與武長青對望一下,畢恭畢敬向他淺淺鞠了一個躬:“小哥兒,我們是路過的旅客,突然遭遇暴雨無處躲雨,想問小哥借個地方,糧倉貨倉都可以,越大越好,隻要個能遮雨的地兒——”

他忽閃忽閃眨了兩下眼,突然伸出小手說:“地方有,銀子有嗎?”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麽直接,見武長青立刻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放到他手心裏,親切笑道:“銀子有,隻要地方有,水有飯有,銀子還會有。”

小孩一點也不怵,抓過銀子塞進了懷裏,朝裏屋喊了一嗓子:“爹爹——我出去一下,去場院!”

裏邊悶悶地傳來一聲低沉的應答,他便從門旁支起一把雨傘走到我們前頭:“跟我來吧!”

我便和武長青一道跟在他後頭,向村莊深處走去。

一路上村色怡然,隻可惜大雨中的村莊總是濕漉漉地粘著了想要流連的目光,我們沒什麽興致賞景。

武長青低聲囑咐我:“提高警惕,小心有詐。”

我大為不解:“不過是一個孩子,會使什麽詐?”

他冷笑道:“他可不是個簡單的孩子,身懷絕技呢,你瞧他的步速,恐怕輕功不在你我之下。”

我觀察了一下,果然那孩子上過一百多層的石板台階仍能麵不改色氣不喘,反而愈行愈快,簡直要飛起來,這才恍然大悟:“當真是快!”

武長青又道:“還有,普通農戶家的孩子整日吃糠咽菜的,哪裏會生得那麽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分明就是偽裝的。”

我問:“那怎麽辦?”

他加緊了步伐快走幾步道:“現在回頭已晚,跟過去看看再說,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我點點頭,也提氣跟緊他。

望著那孩子的背影,不知為何竟在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江小仙。

兩人一般年紀一般倨傲的口氣,雖然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相似,但那雙眼睛卻像了十足十,一樣靈活濃黑的眼眸,口未語,目先言,那樣傲慢冷靜的眼神是偽裝不來的。

想到這裏,我突然靈機一動,朝他背影高聲叫道:

“江——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