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為了節省時間,我專挑捷徑策馬,山林、河道,隻要能走便走,一路上幕天席地,風餐露宿,辛苦不消細述,千裏紅果然腳力非凡,不過十日就到達了信陽,汴梁已經曆曆在望。
信陽乃江淮河漢的交通要道,風景秀麗,人傑地靈。
連日來跋山涉水穿林躍石,趕路實在辛苦,我就不用說了,就算是千裏紅,也連換了三副馬掌,被樹枝石崖刮蹭掉了好幾塊毛皮,讓一匹本來萬裏挑一的良駒在我的急功近利下傷痕累累,慘不忍睹,能一刻不歇地撐到信陽已不是一般馬駒可比,我決定暫且在這裏多停留兩日,也好休養生息,整裝再上路。
臨走前江嘯天給我了一些碎銀子,除去吃喝所剩不多,我在城裏逛了大半日終於找到了一家便宜的客棧,交了定錢安頓好,就帶馬到馬廄裏吃草洗澡。
想是千裏紅疲乏過度,草吃的並不多,一雙平素晶晶亮的水珠也變得黯淡無光,垂著長硬的睫毛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隻偶爾甩一甩身後那簇長鬃尾。
見它沒什麽食欲我就準備給它洗個澡去去塵氣。
我脫了靴子打赤腳,高高擼起褲管和袖管,從井裏打了幾桶水,又問店小二借來馬刷,蘸水為它刷毛。刷到破皮處不小心觸動了傷口,它呼哧呼哧地抖了抖,四隻蹄子在原地踏著,回頭用嘴巴叼了我手臂一下,那樣好像要咬我,但並沒真下口。
連日來的朝夕相處它跟我也算了有了些情誼,見它難過我也不好受,就想辦法討好它,於是摟住它脖子掐它的鼻腔大力揉捏,它筋著鼻子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頓時舒暢無比,精神振奮了許多,悶頭往我懷裏拱。我心情大好,跟它玩鬧了起來,從桶裏撩水往它身上灑,它一高興,搖頭擺尾地在院子裏轉圈跑了起來,跑著跑著會冷不防掉頭往我這裏衝,每次都被我靈活躲開了,它高高揚起頭,腦後長長的鬃毛在風中飄著,沾著水珠在陽光裏閃閃發光。
“好馬!”
正鬧得不亦樂乎,突然從角落裏傳來一聲高喝,我陡然停下腳步,慣力下被追來的千裏紅猛撞了一下,雖然及時穩住了下盤,但地麵被水淹後又濕又滑,我又光著腳板,下盤雖穩住了上身還是向前傾了過去,眼見著朝對麵那人懷裏撲去。
“哇—呀—!”
慌亂之間把他撲了個滿懷,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你...哼!“
他悶悶地出了一聲氣,鐵塔似的紋絲未動。我吊在他身上蕩了兩悠便被他掐住了腰身按了下來,啐道:“冒失鬼!”
定神一看,那人三十上下,一身戎裝,身軀壯碩高大威猛,方臉膛,黝黑皮膚,胡須有兩寸長,五官仿佛刀削,乍看似一尊立於大漠中曆盡了風化的石雕,堅毅剛硬,染著極重的風塵,連本該柔弱的眼珠也因為身上散發的罡氣而變得堅利,像長滿了倒刺的鉄藜,能殺人。
這是一張隻有長年累月征戰於沙場中的兵將才有的臉龐,冷峻、肅殺、蕭索、無情。眼珠間或一動,就駭人,口鼻氣息吞吐之間,便懾敵,不怒自威,不慍自厲,不顰,不笑,不涎,不阿,寒氣逼人,卻又帶著一股隱喻的灼熱之感。
我本能地向後退,邊向他鞠躬賠禮:“請大人恕罪!”
他眼珠轉動一下,哼一聲,拖起沉重的皮靴向千裏紅走去,剛一抬手拍馬脖頸子,千裏紅仇生,噴了兩團氣雲,扭著屁股踏開了,還衝他晃了晃頭表示憤慨。
他不怒反笑,親昵讚道:“好馬!”然後轉向我問,“這馬,是你的?”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馬是江小仙的,隻是暫時借我一用,並不為我所有。
怎知我的模棱兩可令他疑竇頓生,豎起眉毛問:“不是?難道——是你偷的?”
我一驚,連忙矢口否認:“不是,不是我偷的!”
歸屬是小偷盜罪名是大,看他也是個大官,如果真把我當成偷馬賊關進大牢裏,我還有命去汴梁了嗎?
“抬起頭!”他板起麵孔,用馬鞭子挑起我下頷威脅道:“說!這馬是怎麽來的?”
我急忙自辯:“大人明察,這馬是草民友人的,草民要去京都,草民的朋友便借了這匹千裏紅給草民以代車馬。”
他盯了我良久,終於放下了馬鞭:“它叫千裏紅?果然好馬!如此本大人就信你,不過——”
他一轉眼又向千裏紅的腦門拍去,眼中流露出喜愛和讚賞的光芒:“本大人想買你這匹千裏紅,如此良駒,隨便你開口出一個價。”
千裏紅瞟了他一眼——至少我認為那是瞟,因為睫毛翻動的頻率加快——然後迅速繞過他跑到我身後,警惕地瞪著他。
我不得不護馬了:“萬分抱歉大人,這馬是我朋友的,我不能做主買賣,您還是令尋其他的馬吧。”我打定主意抵死不賣,如果他要硬搶,我就以硬製硬。
他卻不屈不撓,從懷裏摸出一錠金元寶遞到我麵前:“這些總足夠了吧?”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貨真價實的金元寶,好大的一錠,閃著金光的一坨。用他可以幹什麽?
當然,什麽都不能幹。
我遐想了一會兒仍然嚴辭拒絕:“不賣!”
“哼!”他眉頭一緊,突然手下發力,將金元寶當暗器彈了過來,我反應神速,側身閃了過去,順便拉開架勢準備與他開戰:“光天化日下大人膽敢強搶百姓之物,大人跟強盜有什麽分別?”
他冷笑一聲,豎起馬鞭道:“強盜?哈哈!沒有我這種強盜經年累月守衛邊疆平定戰事,像你這種百姓何來立足之本?百姓…哼!百姓也配騎這樣的好馬?它給你用是埋沒了它,它是為在沙場上馳騁而生,豈能給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當騾子使喚?刁民!今日你把馬交了便有金子送,不賣,馬一樣要送,人進大牢,馬你依然保不住,那時便是人財兩空,你可考慮清楚了!”
強盜!簡直是強盜!
我想也不想便答:“不用考慮了,馬我是絕不會賣的,要打要抓,就憑大人本事了!”
說著暗中運功,內力自丹田源源不絕運送至手掌處,突然淩空朝他連發兩掌,隻聽嘭嘭兩聲巨響,馬廄的壁板上被震裂了一條半尺寬的裂縫,人卻消失在塵霧中——這位大人身手矯健,還未等我掌到,老早翻身躍到半空了,隻見他下落途中在樹上一蹬,借力改變方向,抽刀便向我俯衝而來。
對敵經驗實在不足,雖然被將嘯天訓練了不下百次,真正遇敵交戰,我還是慌了手腳,眼見著他來勢洶洶,竟一時打怵發起了呆,忘記運功發力,等他到了麵前再運力為時已晚,打出去的手掌被他用力往後一扳,整條手臂都被反扭到後背,另一隻手待去解救,也被順帶被捏在一起,使不出一點力氣。
隻聽得身後他低沉可怕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老實交代!你是什麽人?是不是叛賊?”
叛賊!
我恍然大悟,方才一時情急下露了武功,不被這當官的懷疑被誰懷疑?果然是江湖險惡,鋒芒不可露,我要吃大虧了。
自曝了家底無話可辨,隻有三緘其口,免得多說多錯。
我就是不說。
“說!”他一隻手繞上來掐住我的脖子威脅道:“是不是還有同夥?他們在哪?”
“我不是…我沒有…”他的手指像鐵鉗,我隻剩下喘息的份兒。
“什麽不是?”他熱辣的鼻息噴到我後頸脖子上,像被沙礫刮擦一樣的硌楞。
“將軍!”
正膠著間,又躥進來幾個人,為首的一身布衣,頭上戴頂書生帽,麵龐清秀,手裏拿著折扇向我們這方尋來:
“將軍,這是?”見此情景,他也愣住了。
“將軍”抽下腰帶把我捆了個結實推到地上朝他說:“長青,這人有問題,關起來審。其餘人馬可都安排好了嗎?”
長青點點頭:“都按排好了,將軍請放心。將軍一定要住在這種破陋客棧裏嗎?府衙的宋大人已經為將軍找好了住處,比這裏好上百倍,將軍何不——”
“不必!”“將軍”斷然拒絕,走過來把我從地上拎起夾到脅下,回頭對長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安排了什麽好住處?把人家一家老小都趕出來騰出地方給我,然後奉上錦衣玉食,再配上成群美人日夜笙歌,他們這種‘招待’本大人可消受不起!叫他們不必苦心作樂了,我一個打仗的武夫,鎮日在外頭奔命,睡的是土吃的是草,怎麽一回來就變了味?我不去,我就住在這裏,清省,叫他們免了吧。”
“將軍——”長青還要再勸,對上他銳利的眼神立刻掩了口。
“將軍”拖著我徑自往裏走,他的兩條胳膊像兩道鐵箍,無論我怎麽掙紮都無濟於事,被他忽來忽去地甩著,就像甩一張麵餅。
“長青——”他又是一甩——可憐我幾乎要倒栽蔥了,頭一陣陣發暈——轉到長青這裏:“那匹馬找人給我好好伺候了,它身上有傷,叫軍醫給它上些藥,這麽晾著又沾水的早晚要化膿。那馬好,我要收的,切記照管好了。”
“是,將軍。”
他夾著我上了樓。
一進門就把我按在地上先打兩個耳光:“逆賊!本將軍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不交代清楚,押你回京都當叛賊斬首!”
“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要斬便斬,不必羅嗦!”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這麽大義凜然。隱隱感到江臨風他們的處境不利,即便遠在千裏之外的信陽也能感受得到朝廷對叛敵的嚴苛,何況我並無反叛之心,隻是會了些武功就被懷疑,而江臨風他們這些真正懷著野心的所謂叛賊,就更可以想象了。
他照我胸口上猛蹬了一腳怒道:“頑固!”
這腳力道不輕,我頓覺五內翻騰,一股腥膻自胃裏湧出口腔,吐到地上竟是紅的。
他走過來踩在我的胸口上居高臨下說:“說不說?不說就廢了你!”
抬腳便要再踹。
“稟將軍——”
門外忽然想起士兵稟告,他看了看我,極不情願地收回那隻腳:“何事?”
“京都急書!”
“呈進來!”
“是!”
門被推開了,一個兵士模樣的人雙手高過頭頂,俯首捧著一疊折子快步走進來,單膝下跪呈上。
“知道了,把武軍師請過來,另外再派人把此人關起來嚴加看守,過陣子我要再審。”
“得令!”
“將軍”接過折子略掃了幾眼麵色微微一變,隨即扔到一旁轉頭將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推在椅子裏,低聲道:“你還沒完呐,先在一旁思過,好好想清楚!”
我不屈,打定主意不屈。
他是何方將軍?
在我的印象中能稱為將軍的,必定在朝中身居要職,這種將軍我隻聽說過一人,就是鐵心之的父親鐵謙公,聽他方才的話語還能判定他一直駐守在邊疆抵禦外敵的,那麽他應該不會一直在京城,他是鐵家的人嗎?他口口聲聲把我當做叛賊,想必叛逆之亂也傳到了他那裏,專門為此回京也說不定,如此說來,江臨風又多了一個勁敵。
我該怎麽辦?要殺他以絕後患?我又怎能殺得了他?
“煥——”
正躊躇間,武長青先進來了,見我在場立刻住了嘴,向他鞠一躬:“大人,有事?”
“將軍”瞥了我一眼臉現憂色,把武長青拉到一旁耳語。
他以為我武功隻是平常,卻料不到我的內力深厚,雖然那耳語聲很低很輕,但我依然聽得真切:
“長青,家父病更重了,我們要抓緊趕回去。還有皇上閉門煉丹已經泛了眾怒,大臣們擔心這樣下去會有人煽風點火,趁亂起叛,東宮和西宮一直蠢蠢欲動,如果不趕緊讓皇上出來主事,恐怕有謀朝篡位之危。”
“是大人,我們在信陽補給充足了就起程,大概需要五日吧。”
“要五日?”
“是,糧食不夠了,宋大人正想辦法籌糧,還有傷員也需要有好的條件醫治,五日算短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耐心等五日,五日之後盡快起程,一天不到京城我這心就一天懸著。”
“是。大人,老爺的家書裏有沒有提二公子怎麽樣?”
提到“二公子”,這位大人臉色十分不好看,不耐煩地連連揮手:“不要提他!家父的舊傷也是被這個小畜生勾出來的,非要跟那種女人成親,早知如此父親就不必千辛萬苦找來賽華佗為他解毒,死了倒好,不成器的東西…”
這時有士兵來報,他便揮手命他們把我押了下去。
這位將軍,我越來越懷疑他的身份,很可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