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我依然被鎖在鐵籠裏,陸祈雲會像個幽靈一樣,偶爾的夜半時分突然出現在麵前,幽深地望著我,帶著詭異的笑。

會被夢魘驚醒,陡然看到他那張噩夢般的臉,竟還可以保持淡定,揉著惺忪睡眼向他問好,然後還給他一個同樣的微笑,看他脫掉雨蓑,彎起手指撣身上的殘雨。

“真是嫉妒你,”他笑得好看,打開籠門拉我出來活動筋骨,“在這種地方還能睡得那麽香穩,就不怕被人偷襲?嘶——外頭下雨了,好冷1

他抽著氣,抓過我的手指,一手從肩膀開始按摩,直至指尖,輕柔而有力。

我能感到那滑涼的指尖,沾著雨水的氣息。

“我有什麽好怕?你都不怕…”似乎被傳染,連笑也是僵的,我自覺擼起袖管把胳膊湊在他嘴前說:“想吸,那就吸1

他微怔了一下,然後果斷埋首咬進去吸了幾口,探出舌尖在傷口上舔了一下,卻立刻又放開了:“拿走吧,不用了。’

“好。”我感到意外,但還是順從地轉身回籠。

或許被我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激起了,他看上去有些沮喪有些憤慨:“真拿你沒辦法,明明很虛弱了,卻還是一副逞能的表情。想了結了你,可又不忍心…真是矛盾哪。”

“你也會有不忍心?”我往傷口上吐了口唾沫,用手指碾研均勻按了一會兒,等血止住,犯下袖子在他的注視下安穩躺好:“你的心那麽硬。”我說,然後把頭埋進臂彎。

他不語,隻是一味地笑。

討厭那個令人無所適從的笑,我翻過身背對著他:“如果沒別的事,我要繼續睡覺了,你走。”

……

他笑著沉默半晌,突然板起臉爆發似的一腳踹到鐵籠上,低聲凶道:“六月,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個畜生1

我不動,任憑他發瘋。

見我沒反應他得寸進尺,不停地踹籠子:“畜生!畜生!畜生1

被震得頭昏,於是我再忍受不了,翻身坐起來回道:“我是畜生你還半夜三更跑過來對我說話?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陸祈雲?和畜生說話你又算什麽?”

“你是畜生!你折磨了所有人1他指著我罵。

我愣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去理會他,繼續睡覺。

“你起來!不許睡1

他忽然換了副哀絕的表情,狂躁地圍著籠子奔走,速度越來越快,一圈一圈地刮夾著風砂,大力用掌拍擊在我頭頂上的鐵杆,發出震耳的金屬轟鳴聲:“畜生!畜生1他不停地吼叫著。

我堵住耳朵等他平靜。

怒火把他的臉燒得五彩斑斕,麵具也摘下踩在腳底狠狠碾碎,他抓住欄杆大力搖晃:“我絕不會讓他得到你,絕不!你也休想得到他1

他臉孔漲得紅一塊紫一塊青一塊,毒斑仿佛雕花一樣浮凸在臉皮上,把他真實的表情也隱去了,隻看到那一塊塊青褐的斑紋,一叢一叢,因為缺乏陽光的普照,如千年殘垣上陰濕的永不消退的青苔。

我沉黯地失了神:“…你在說什麽鬼話?被你們折磨的…不該是我?”

他在我背後停了下來,將手伸到籠中箍緊了我的脖子,聲音壓抑而痛苦:“你會有報應的…會有報應的….別看我1

我沒有轉過頭,因為知道,那一定是一張潮濕的臉孔,反倒啞然了:“…你,你發什麽瘋?…哭什麽?”

他把臉在貼在我後背上磨蹭,不知是汗還是淚沾在皮膚上,濕漉漉的,和我的頭發纏在一起,很不舒服。

“我沒哭…是你在哭。”他又把嘴抵在我脖子上,悶悶地說。

我抹了抹眼角,並沒有發現淚,於是堅持自己的結論:“不,是你。”

他抽了一下鼻子,半天沒言語。

過了好久,他伏在我耳邊輕聲問:“你愛他嗎?江臨風?”

我不作聲。

他又問:“如果我要你放棄他,跟我走,你願意嗎?”

我一驚,回頭瞧他,他的雙眼湊得很近,目光柔軟:“跟我走,願意嗎?”

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隻是不解地看著他充滿渴望地盯著我,問我:“行嗎?”

這下連我也不懂了,他在渴望什麽?是渴望我,還是渴望遠離對江臨風的恨?

“不。”我不能理解他這樣複雜的人,但我知道該堅決否定。

那渴望漸漸收緊,向裏,向眼睛的最深處,然後那裏關上一道門,再一道,於是,他那樣的眼神便遙不可及了。

沉默了半晌,他緩緩放開了手,恢複了一貫的陰冷:“那就不能怪我了…”

我驚覺,驀然對上他又一種的眼神,狠斷、駭人的。

“你不要後悔,”他搖著頭,逐漸向門口退去,“不要後悔...”漸漸變淡,變模糊,終於隱匿入黑暗中。

心驚。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

陸祈雲走後,我亂七八糟地睡過去,大腦仍無法停止勞作,想著他那些怪異的語言,隱隱聽到屋外的異動——那是一種急切的,不安的**,交織在夢境裏,似乎有很多人在夢中的山林裏穿梭,有馬蹄的踐踏聲,車輪的碾滾聲,拖拽聲,風吹林木聲,雨打蔓葉聲,呼吸聲,低語聲,嘶鳴聲,山雀的驚叫聲…

沉重地呼吸著這些聲音,仿佛看到江臨風的臉,在我麵前浮動,目光是眷戀和不舍,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告訴我什麽。我努力側耳傾聽,卻什麽都聽不清,隻在混沌和嘈雜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六月,六月,六月……”

他斷斷續續地叫著我的名字,臉上是一種淒然的決絕,伸出手想抓住他,可是那張臉越來越模糊,終於從視野中消失。

頭也不回地走。

同陸祈雲一樣,消失。

翌日,在晨光微露中,我被一陣開鎖聲驚醒,迷蒙中隻見一個人影在麵前不遠處晃動著,揉了揉眼,才來看清來人,竟是江小仙!

他躬著身,努力地將鑰匙插入解鎖眼裏,轉了兩下沒有動,又換了另一把鑰匙試,薄薄的劉海下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這是我自那日起第一次見他,便詫異叫了出來:“小少爺?”

他抬起頭見我,微怔了怔,隨即便板起麵孔:“你醒了?”

我點點頭:“你怎麽在這兒?我以為你回玉素山了。”

上把鑰匙開不開,他換了一把,不耐煩那地瞥了我一眼,低下頭:“沒回。被三叔關起來了,和我爹爹。”

“三叔?”我一時沒能反應,“你說的是…江臨風?”

“除了他我還會管誰叫三叔?”他咬起下唇垂下眼睫,下眼瞼上立起兩片陰影,手上的動作卻慢了下來,“既然我不是他的親生子,就沒有再叫他爹的道理…”

聲音越說越低,他繼續擰了起來,還一邊嘟囔著:“走時也不說清楚,哪一把才是?這麽一大串要試到何時?”

我不解地問:“你從哪找來的鑰匙?這籠子隻有他們能開——你三叔,和,和陸祈雲。你這是要私下放我嗎?被他們發現可不得了,你還是走吧。”

他抬起頭,衝我冷笑了一下:“哼,我可沒那麽好心!是三叔臨走時把鑰匙扔給我的,叫我把每個牢房的門都打開,以前抓的人都放走,也當然包括你。”

“臨走?”我心猛一下沉,“你說江臨風,他走了?他往哪裏走?”

他從鼻底昵了一聲沒回應,“哢噠”一下,鎖終於開了,打開籠門催促道:“快出來吧1

“你說他走?走去哪?”我坐著不動。

他有些不耐煩了,探進半拉身意圖把我抓出來,抓了兩下卻沒抓著,又不敢進來,便在外說:“他們去京都了,整座寨子都空了,都走了,隻剩下你、我,和我爹。我爹瘋了,我一個人可弄不動他,正好你隨我一起把他運回山莊吧,怎麽說你力氣也比我大些。”

“說什麽?走了?”

好半天我都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腦縫間似乎有把刀砍著,怎麽也無法讓思維通順。

“走了走了!我們也快走吧,留在這沒人的山裏當野人啊?”他嚷嚷道。

不可能!

難到昨晚的夢都是真的?陸祈雲的話也是真的?我不肯跟他走,他就要江臨風丟下我?他們一起甩了我,然後遠走高飛?他不是還需要我的血恢複功力呢嗎?不可能!

我推開他,從籠子裏衝出來,衝到外麵,挨個山洞,挨個房間搜尋,江小仙跟在後麵追,我就在前麵跑,漫山遍野地喊他們的名字:“江臨風——陸祈雲——媽的你們給我滾出來——1

沒有人。

到處空無一人。

翻遍了所有角落,沒有風,也沒有雲,人沒了,馬沒了,糧食沒了,兵器沒了,麵具沒了,連影子也沒了。

我仰起頭,空中隻有一頂粉紅的太陽,低下頭,地上隻有一個粉紅的影子——

那是我。

隻有我的影子。

“你,你哪,哪來那,那麽大力氣?我,我也跟不上,你了。”江小仙追上我氣喘籲籲地說。

我轉身麵向他,沮喪地問:“他們去京都..去京都..幹什麽?”

他拍了拍胸脯,抹著被汗粘成一縷一縷的劉海:“造反去了。陸祈雲幫我三叔造反。看你的樣子就知道還被蒙在鼓裏,三叔一定沒告訴你,已經謀劃了很久了,他們要去逼皇帝退位,讓我太爺爺當皇帝。”

皇帝?

我呆住了。

他走過來冷笑道:“哼,一看你的樣子就是毫不知情,他沒提起過吧,他要做皇帝的,控製了武林起兵造反就是為了做皇帝。哎,其實也不是他想做,是我太爺爺要他做,說要為江家報仇,我太太太爺爺,也就是我的先祖,是被皇帝冤枉才躲到山裏來的,他以前是做大官的,但是被人毀謗趕了出來,差點滿門抄斬,我太爺爺就很不服氣,正好朝廷昏庸,就命我三叔起兵造反,滅了那狗皇帝1

我心驚道:“你太爺爺,難到還沒死?”

他捂住嘴巴驚訝叫道:“哎?你不知?嗬嗬,好笑,你那麽喜歡我三叔,他卻什麽都不讓你知道呀…”他彎起眼睛促狹一笑,“看來,他對你也不怎麽樣嘛。”

“你太爺爺也一起同去了?”我不理他的嘲諷徑自問。

他眯起眼睛把腰間的皮鞭抽出來,嘩啦啦地擺弄那隻小金鈴:“太爺爺就住在墳屋裏,當然一起去了,他老人家可是不放心,要監督著呢…六月——”

他把鞭子忽然指向我,聲音放低了:“雖然我被關著,可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你…就那麽喜歡我三叔?肯為他…死?”

他收起了笑,正經地盯著我。

我呆了半天,隨即大步向前躥出去,邊走邊粗聲道:“要回山莊吧?那就去找你爹,羅嗦什麽?”

冷不防被他在背上狠命抽了一鞭:“狗奴才,你幹嘛不睬我?回答我啊1

等他第二鞭過來,我反應神速,頭也不回就抓住了,扥了過來警告道:“聽好了,我不是你的奴才!不是任何人的奴才!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六月了,我吃了你家的寶物龍涎,如果激怒了我發起狂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1

他驚恐地瞪圓了眼睛,立刻閉緊嘴巴。

我冷笑著把他放下,佩服自己的厲害:“想要我幫忙就別說廢話,把你爹帶出來1

他白了我一眼,小嘴一撇就躥到我頭裏,將一路引到一座房屋前推開門:“他就在裏邊,癱了,想個法子怎麽把他弄走1

我走進去一看,果然發現江嘯天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走近細看,還以為是具死屍:臉上纏著沾滿汙血已經發黃發硬的繃帶,隻露出半張臉和一隻空洞的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某處,四肢都僵挺著,好似一個假人。

“江嘯天,江嘯天,”沒有任何回應。

“他來時坐的輪椅呢?”我朝四周搜索了一番,並沒有發現輪椅。

“不知道,被毀了吧。想想別的辦法吧,擔架或者…你來背他。”江小仙走上前趴在江嘯天耳邊說:“爹,我們帶你走。”

江嘯天植物人似的依然沒有反應。

“你先背上他吧。我去看看三叔有沒有留馬給我。”

“隻能這樣了。”我拽起江嘯天的胳膊,把他攬到身後背起來出了屋子,江小仙還細心地為他蓋了一條單被。

“你對他倒好…不恨他嗎?”我問。

按理說江小仙是江嘯天與江臨風孽緣的結果,從沒被他們二人真正愛過,可是他卻對江嘯天出奇地關懷,不能不讓我好奇。

他垂下頭撅起了嘴巴:“恨過…可是有個爹也不錯,過去是我三叔,很希望他是我親爹,後來發現不是就很難受。”他停了半晌,瞅著江嘯天說:“我就去找他責問,結果他竟對我出奇的好,慢慢也就習慣有這麽個爹。”

“你是怎麽知道他才是你父親的?”我問。

“是客棧的那個娘們兒,”他抬起頭,眨巴眨巴那雙大眼睛,“說漏了嘴,要帶我去京都。我幹嘛要跟著他們?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就半路逃了,去玉素山找我親爹。”

聽他提起水金玉我又不由得擔心:“水老板她好嗎?”

他朝半空翻了一眼白:“誰知道呢!那半死不活的什麽公子說要娶她,就跟著人家走了,這種女人我才不稀罕跟著哪,何況那些當兵的,我極為討厭…哎呀不說了,我去找馬了啊,你等著。”

當時護送水金玉回京的應該就是陸祈雲,他那時也不知道。想必水大姐與鐵公子也早就得償所願了,值得讓人欣慰。

我放下心,等江小仙去找馬,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一對,心中又淒然了起來。

他們該是一起去的京都,既然是一起去,就必定一起起兵,江臨風我不懷疑,但陸祈雲呢?他可是當朝大將軍鐵謙公的義子,以他對江臨風的恨,肯幫他與自己義父對抗?

或者,是有什麽陰謀?

我惴惴不安著,還沒想清楚,江小仙牽了一匹馬過來。

“太好了,三叔果然留了一匹,竟是千裏紅1他興奮叫道。

我一看,當真就是江臨風養在身邊的那匹棗紅馬,也是江小仙曾經的座騎,如今已經長成高頭大馬了,身量修長,一排鬃毛颯爽地風中飄動著。

“我們上路吧。”

我把江嘯天托到馬上,用那條單被裹好,又找來一頂鬥笠為他遮住太陽,看他那虛弱的模樣,不知還能不能支持回山莊。

“駕~~駕~~~”

我拉過韁繩拍拍馬頭,千裏紅揚了揚脖子嘶鳴了一聲,便踏蹄往前走去。

我回頭向天邊望去,發現那粉紅的太陽,追隨在我們身後,漸漸變成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