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傍晚,大概是傍晚吧,因為隻見殘陽,氣溫也低了許多。體力消耗太大,又中了刀傷失血過多,我開始發燒,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從太陽的方位可辨,時間接近傍晚了,第二頓飯不知何時被送進了籠中,替換掉早晨的那一頓,我仍沒有胃口吃下,因為感覺不到饑餓。這樣昏睡了一天,體力似乎恢複了許多,體溫也沒有那麽高了。
陸祈雲來了。
我聽見牢房外他與別人的交談聲——
“你不進來嗎?”
一陣沉默後他說:“那好,你等在這裏,如果他發起狂的話,你再進來。”
門鎖打開了,我懨懨地打開沉重的眼皮,發現他摘掉麵具在仔細地凝視我。
“感覺可好些?”他挑起一邊眉峰,笑著問我。
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鑄鐵一般剛硬的臉孔和語氣,柔和了許多,卻令人頗感不適。也許因為吸了血的緣故,臉上的毒斑看起來淡了一些,呈青褐色,五官仿似也跟著生動——因為難得一見的笑容全部向外擴展:眉毛是上揚的,眼像兩條小魚,尾角甩出兩道彎彎的弧線,像遊動的魚尾,嘴巴笑成一彎新月,牽動著圓潤的下巴,淺淺地鉤住我的目光。
“嗯?”他見我出神,眉毛揚得更高了,“月牙”消失,眼壑卻在加深。
我慌亂垂下頭,意識到他大概是來取血,一時心境低落:“不好。”
他笑了:“小六月還像從前一樣誠實啊...不過臉色看起來的確不好呐。”他把手伸了進來,探到我額頭上。
我下意識一歪躲了過去。他撲了空,瞬間失了笑:“看來你對我有些誤會...”
我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默不作響。
“六月...”他那隻撲了空的手臂直接撿出我垂下的右手,用五指緊扣著抵在手心裏摩挲:“我知道你心裏恨我。我那時也是情非得已,總不能明知你像我,還跟你翻陳年舊賬,如果那時就承認了,你非得被我嚇跑。”
與江臨風的不同,他的手纖秀柔軟總是冰一樣的冷,被這樣的手握著,心裏總不會踏實,反而覺得需要被保護被給予溫度的,是他。
“那,為何用我擋劍?”心魔。我仍對那一樁耿耿於懷著,因為愛他,就這麽耿耿於懷著,直至滋生出了魔魘,卻又抱著慶幸為他擋劍的心態一次一次壓抑。
“你那時,該認出他了...為什麽不相認?”
他把我手放到唇邊輕吻,將那雙夜夢重火般的眼神疊印在我眼上,幽怨又放肆,頓著說:“你讓我、怎麽相認?我這張臉、能讓誰認?”
怎麽辦?
五髒六腑一齊疼了起來,竟然比任何時候都疼:被打時,被拋棄時,不被愛時,被當作別人愛時...都要疼。
他明明沒有哭,我卻產生了幻覺,看到了他的淚,血一般的紅淚。
“我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我和他之間本就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隻是運氣不好——你運氣不好罷了,遇到了他又遇到了我,偏巧,又被他大哥易了容,偏巧,你和我有九分相似,偏巧,我跟他有仇,很深的仇,很深,很深...”
他低下頭,又在我手腕上輕吻了一下,抬起眼皮說:“有這麽多‘巧合’,注定了我要很無恥地利用你,你...恨我嗎?”
“就像你說的,想不起那種感覺了。”良久後,我淡淡地回應。
“哎——”他看似無奈地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悲歎,蒼涼的,滯澀的,仿佛要把多年的怨積通過這一歎,全部傾倒出來,還自己一個輕鬆:
“他一直說愛我,我不太相信。當初在玉素山的遭遇太悲慘了,比你現在的境況還要淒慘萬分,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不但失去所有的功力,還被江石攀用來做實驗,髒器被破壞殆盡,除了還有口氣,其餘跟廢人無異了。”
他越說越慢,越說越有力,眼中傾瀉出極深的仇恨,於是那雙“魚兒”被烈火無情焚燒:“江家人都是惡魔、變態!江嘯天知道他弟弟愛上我後,想方設法折磨我,不但到他爺爺那裏告發,還找來一群人對我...對我施暴...我一個男人,被十幾個人輪 暴,你清楚那是什麽感覺嗎?”
輪 暴!
我不可思議地回望他,相信此時自己震驚的表情一定給了他更大的刺激,因為他隨之便獰笑起來,笑聲陰魊尖銳悚然,於是,連那彎淺淺的月牙也消失了,他的臉橫斜縱生著無數的荊棘、阡陌、溝壑,陰森的,可怖的,因為仇恨而扭曲的麵容,蓋過了他本應有的美。
“你...愛過他嗎?還愛他嗎?”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如果愛,這個故事不會結束,如果不愛,那麽就真正是一場每個人都辛苦萬分的鬧劇了。
他一眨不眨地注視我許久,緩緩點了頭:“有那麽刹那相信是愛過,可惜時間太短,還來不及感覺就被更多的恨取代,直到現在,連‘愛過他’這件事都快要忘記了。”
喉嚨裏發出輕微的哽咽聲,我忽然覺得滑稽可笑:“也就是說,你這次跟他回來,不是為了與他團圓,而是為了我?”
他怔了一下,還是緩緩點了頭:“是。為了你。”
“為了用我恢複你的功力?”
“是。”
“那在軍營裏時為何不做?那時你就知道我吞了龍涎吧?為何不做?”
“因為...見你發狂的情景,我知道以我的力量是無法控製的,除了江家的人沒人能控製得住龍涎,所以...”
“所以遇到江臨風後你就順水推舟用我試探他的反應?”我搶白道,“如果他仍在乎你就一定不會殺我,不僅如此還能試驗出他是否控製得了龍涎的發作?這真是一箭雙雕的妙計?”
“是。”他再次低下頭肯定道,用牙齒輕咬我的手腕。
我知道,他的低頭決不代表他的歉疚。
他的牙齒小而白,細密地整齊排列著,落在皮膚上,會留下輕微的淺白齒痕,不過很快便消失了。
“其實...是一箭三雕,想讓他嚐嚐愛不能的滋味,也想讓你小小的痛苦一下。”
“讓我痛苦?”我更惶惑了。
他抬起頭,抿嘴笑了,手放到我的臉上,移到腦後將我拉了過來,湊近了低聲道:“看得出,你愛他,不然不會那麽為我著想...但你心裏清楚——你更愛我,和對他的愛相比,是不是更深?哼,不然在軍營裏也不會一直偷窺了。心裏一定在罵我吧?六月啊,恐怕連你自己也想不到吧,因為我是你想做卻又做不了人,也因為太深同情的緣故,你對我的愛要複雜得多...”
“胡說什麽...”我甩開他的手,把自己的手狠狠抽回,“真是笑話,不是你們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隻有恨!”
他定定地望著我,肅穆而悲憫:“六月,你很不幸,你愛了我們,卻注定得不到。六月,你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如果有來生也許我會愛你,但今世不行了,‘愛’的這種能力被剝奪後我也是‘愛不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這種所謂的愛是非常可笑的。”
果然,我還是恨他們!一個冷酷無情,一個雲淡風清,一個跟自己打賭,一個說“愛不能”,輕飄飄地把我打發到籠子裏任他們輪番上場耍弄。什麽愛?如果這也叫愛,那就是該死的愛!
我把嘴唇咬出了狠狠的血,然後又覺得這樣不僅於事無補,還浪費了有限的血源,於是把自己臉緊貼在籠欄上,對他拋出個危險的玩笑:“過來!”
他疑惑地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笑得更凶更危險,收起所有的良善對他命令:“過來!不是要我的血嗎?那就過來!吻我!”
他有些畏縮,有些驚恐,因為不明就裏而害怕,怕糊裏糊塗的上了我當。怔在那裏,用陌生的眼光端凝著我,仿若不識。
我蘸上手指研磨著唇上的血跡,一圈一圈的,從那裏綻放出一朵火紅的花——罌粟,是的,我想它該是罌粟,那麽美麗的惡之花猶如愛,絢爛的毒,不是毒,不會令人瘋魔。
“別讓它浪費了,這一滴也有一分的功力,吃下去,你就會早一刻恢複。快來!”我催促道。
他皺緊了眉頭,終於將臉湊了過來,可以感到那氣息亦如冬雪般寒冷,嘴唇越來越近,又是一個充滿了絕望的黑洞,深沉地翕張著,釋放著無邊的誘惑。
我呲起了獠牙等待著這個並無溫存的吻,等待著憎恨的一瞬——他落唇,我落齒。
可惜陰謀卻落空,在接吻的瞬間他迅速捏起我的手腕翻轉而過,在那裏爽利地咬了下去,狠命地吸吮。
他盯著我,眼是血紅,鼻翼隨著呼吸聳動著,喉嚨隨著血流入腹在頸間上下翻滾,那樣迫切凶狠的表情,猶如一頭饑餓的狼。
心髒越跳越快,血流加速,我知道龍涎快來了,甚至幸災樂禍地期盼它盡快到來,從我的身體裏通過他的口腔鑽入他的體內,去報複他,去讓他嚐嚐痛的滋味。
他的臉孔像燒紅的炭,表皮下的血管也清晰地浮凸出來,樹根一樣虯結在臉上,眼球包纏著血絲,瞳孔竟然變成了紅棕色。可是他依然忘我地吸,像一架下坡中失了刹的車,衝刺一樣滾落下去。我的血仿佛有魔力,或者那本身就是一種類似罌粟的毒,隻要吸過就會上癮,明明清楚危險,卻無力鬆口。
我也越來越煩躁難受,不停地嚎叫,敲打鐵籠,用頭撞擊籠杆,撕扯身上的衣物,沒有衣服可撕就去抓皮膚。我覺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催促自己破籠而出,義無反顧地撞著,發出沉悶的隆隆的撞擊聲,眼見那鐵籠就要被轟開了。
“祁雲!快鬆口!”
這時江臨風和李元寺衝了進來,李元寺從背後死死抱住陸祈雲往後拽,江臨風則捏緊我的手腕,試圖把他的牙齒拉下來。
“不能硬拉!會拉壞小奴才的皮!”李元寺急忙喝止他。
“他媽的!”江臨風大罵了一句,橫起手掌照著陸祈雲的後脖頸劈了下去,陸祈雲悶哼了一聲,倒在李元寺的懷中。
“還有他!快阻止他發狂!”他指著我對江臨風喊道。
還沒等他們反應,我已經抓過離我最近的一隻手臂拚勁全力發狠咬了下去——江臨風驚詫地轉過頭,露出恐懼的目光,最初是驚懼,但是隨著我加重了咬合的力道,疼痛襲上了他的麵容,他開始冒冷汗,嘴唇青白,在我齒下的手臂不停地顫抖著,但即便如此仍沒有抽出的意思,任憑我咬完了肉轉而吸他的血。
那血十分甘甜,最重要是有鎮靜的效果,我吸著吸著,體內的那團烈火漸漸熄停了,過了好久,鬆開牙齒時才發現自己的身上都是他的血,他抱著的那條手臂也被染成一條血袖,與他整身的白映襯著,奪目的很。嗬嗬,想象一下吧:蒼白的臉,蒼白的目光,蒼白的嘴唇,再配上紅的衣袖,白的隱去,紅的在眼前刺目著,昭示著我的殘暴。
我癱靠在籠內,大口大口地喘氣,絕望地意識到,這次很徹底,我變成野獸了,我吃了人。
“臨風,你感覺怎樣?...小奴才,你還好吧?...祈雲,祈雲,哎——這都什麽事兒啊?”
三邊均受重創,我們躺在彼此的血泊裏苟延殘喘著,李元寺則狼狽地周旋在我們之間。
忽然覺得這一幕實在可笑,我放聲大笑,笑了好半天,忽然覺得胃口大開,抓起散落在籠底的飯食統統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嚼。
“小...奴才?”李元寺已經瞠目結舌了,如果有多一碗,我會和他共享,他是唯一關心我的人。
“好吃,真好吃!”我稱讚道。
“你瘋了嗎?真的瘋了嗎?”他一遍一遍地問我。
“好吃!”我狼吞虎咽地塞進那些飯菜,抽忙抬頭衝他展一個笑。
他瞅瞅一旁的江臨風,江臨風沉默了半晌,捂著手臂從地上艱難地站起來:“元寺,帶上祈雲,我們走吧。”
“呃。”李元寺扛起昏迷中的陸祈雲,回身望了我一眼,歎下氣跟在他的身後出了房。
他們走後,我把好不容易吃進去的飯菜悉數嘔了出來。
不久後,李元寺來為我包紮傷口,告訴我江臨風的左手臂被我咬下了一大塊肉,那裏將會留下一個永遠填不平、長不滿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