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沒錯,我再次確認,那起火的地方一定是江府。

不知何時刮起了東南了風,火借著風勢越燒越旺,片刻間,就把整個宅院吞沒在火舌中。衝天的黑煙在夜幕的掩護下籠罩在火光上空,炙熱的火炎映紅了夜空,在夜半時分,在酣夢中,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掉了一座府宅。

我看得目瞪口呆,耳邊仿佛聽見了火海中江府仆人們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和慘叫聲,仆人們奔走呼告,一邊喊著走水,一邊找來盛水器皿救火。

但是,那火,燒得太烈了,無論他們怎麽去盡力撲救,都不能阻止它的惡行,最終,江府會化為一片灰燼。

江臨風。。。江臨風呢?

我攀折樹枝忘情所以地翹首企盼著,險些從山坡上滑落。

為了看得更高遠,我爬上了一棵大樹粗壯的枝幹上,仔細望尋著,祈禱著能在那片火海中看到他的身影。

但是,沒有,沒有,什麽都看不到,除了衝天的火光,到處都是漆黑一片。

這麽大的火啊,就算江臨風有蓋世的武功,也逃不過這場浩劫吧。還有,他的兒子江小仙,也都逃不過吧。

我注視著那片火光,腦海中交替閃現出與他們相識相處的片段:

江小仙央求父親收養我,江臨風為我治傷,

江小仙把我當人鳶放到天上,從空中掉下來,我被叢林刺瞎眼睛,體無完膚,

我在後麵拚命地跑,江小仙在前麵撒馬狂奔,一邊還叫著,六月快跑。

江小仙用分筋錯骨手卸掉了我的胳膊,江臨風麻木不仁地替我接回,說你真煩呐,總是把手臂掉在地上。

江臨風把額頭貼在江小仙的臉上,緊緊懷抱著他,說仙兒別怕,有爹爹在,一轉眼卻讓他挖梅花鹿的雙目。

江臨風在我後背上刺青,問,是不是很疼?看來你的忍耐力也不過如此。然後在燭光下,身後卻是他那張永遠看不到神情的臉,明明滿溢著悲傷。

“祈雲。。。”

江臨風在睡夢中溫柔叫這個名字,睜開眼睛看到地上站著的我,生氣地說,六月,怎麽是你?

他還對我溫柔,說六月你是個好奴才,我會感謝你。然後,他吻我。。。吻我。。。吻我。。。

。。。。。。

你死了嗎?

對我冷酷到底不可以嗎?為什麽最後還要對我那麽溫柔呢?

“你叫什麽?”

“六月。”

“六月,這個名字很好。”

。。。。。。

六月,我叫六月。

原來在最初,他就承認這個名字了。

我從樹上爬下來,垂手之間,才發現淚水滿麵。我揉著臌脹的胸口,胸口好疼,好像有一塊沉重的大石壓迫著。

在大火中,那對我曾憎恨過的父子出乎意料地牽扯出我所有的悲傷,那樣撕心裂肺的悲傷,隻有親人過世時才給過我切膚的痛。彷如驚夢一般,我被自己的悲傷震驚了,不得不承認自以為仇恨的他們,在親人故去後,反而成了我最為牽掛的東西。

想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我擦幹了眼淚,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回江府,還是按照江臨風囑托的,一早啟程去姑蘇。

火仍在燃燒。隱隱聽得到鑼鈸的擊打聲,想必江府的這場大火已經驚動全城了吧。

如果現在下山,城門早就關閉,根本無法進城。看來隻有等到天明城門開放,才能偷偷地回去探探情況。

這時的我早就把江臨風的囑咐拋在腦後,一心想回去確定他們是不是全部葬身在火海,無一生還。

守了一夜,直到拂曉來臨,趁著天邊的一絲光亮,我把行李留在茅草屋,孤身下了山。

城門守衛增加了一倍的兵力,均神色肅穆,嚴陣以待,一絲不苟地對進出城門的行人進行全身搜查。江府的這場大火,引起的後果是嚴重的。

在江府呆得久了,那些縣衙的護衛們都認得我,知道我是江府的奴才,如果此時貿然進城,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江府著火,怎麽江府的奴才卻安然無恙?

雖然我可以解釋,是江臨風派我出城辦事,但辦的什麽事?證據呢?證人呢?仍會免不了被帶回去詳細審問一番,時間耽擱久了,我非但沒有把握為自己洗脫嫌疑,江臨風交代我的事情就會被拖延。

為了不辜負他的托付,我決定不進城,裝成過路人找了一個從城裏出來的百姓詢問:

“大娘,聽說昨夜城裏失火了,是哪裏失火啊?”

“唉,是江府啊,江知縣的府宅,昨夜不知為何突然燒了一場大火,死了好多人哪。”

我心中頓驚:“那,有沒有生還的?江知縣。。。也死了嗎?”

大娘忽而垂淚:“死了啊!被燒死了!好人不長命啊,那麽好的縣老爺,說沒就沒了,想當初他還親自給我兒子治過腿傷呢,要不是他,我兒子早活不成了,誰知,就這麽死了,嗚嗚——”

她慟哭起來。

我仍不甘心:“憑什麽說他死了?見到屍體了嗎?”

“見到了,屍體早被燒焦了,根本辨認不出相貌,據說是從衣服和他懷裏的官印判斷是江老爺的,除了他,還能有誰能在身上帶著縣衙的官印?一定是了!”

“那,他不是還有個小公子呢嘛,人呢?”我又想起江小仙。

她低頭擦了擦眼眶:“那個孩子?唉,也死了啊。聽說被抱在江老爺懷裏,也燒成了焦炭。雖然他是個非常暴虐的孩子,但畢竟是江家的後代,怎麽也不留了啊,江家好可憐哦。。。”

“怎麽肯定是他?”

“小兄弟你想想,江老爺死前會抱著哪個孩子?”

“。。。”

我無語,正如他所說,江臨風當然不會在自己家裏抱著除江小仙以外的孩子,所以,如果江臨風真的死了,那麽江小仙恐怕難逃厄運。

就這麽。。。死了?

放棄吧,他們確實,死了,除了我。

可我還是無法理解,江臨風為何要做這樣一番安排,仿佛早已預料到災難似的,把我排除在外?我,僅僅是作為一個交托而幸存嗎?或者我不夠資格跟他們經曆這場災難?

我呆呆地在遠處望著高大的城們,良久良久,拚命說服自己接受江家父子已死的結局,轉身向後山的方向走去。

剩下的,隻有按照事先約定好的,把那個箱子帶到姑蘇,交給榮門客棧的老板。然後。。。一切都結束了,我可以享用江臨風恩賜的財富和自由,過著永無饑餓的生活。

多麽光明的未來,不用忍饑挨凍,不用受人虐待,自由自在的生活。這不正是我一直向往的嗎?現在終於實現了。

你該高興啊六月,受了那麽多磨難,你還是挺過來了。

可是為什麽會高興不起來?心,刀絞般地疼。

用江家父子的死亡為代價得來的生活,還會是心安理得的嗎?

六月,你真的覺得快活嗎?

我不停反問著自己,一步一步向山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