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一點四十分,會議繼續。
呂粒挑了會議室角落的位置坐下,她剛把三腳架攝像機架好,開會的幾個人就陸續走了進來,走在最末尾的是林寂。
林寂進門就先在屋子裏尋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呂粒身上,他走過來看了眼呂粒眼前架著的攝像機,彎腰靠近過來問,“這個角度可以嗎?”
“可以。”呂粒說著,動手把三腳架稍微移動一下,林寂馬上伸手過來幫忙,兩個人一起把攝像機往右移了移。
進來準備開會的人全都坐下,林寂也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呂粒的鏡頭正好對著他的正麵,她把錄音筆擱在手邊的桌麵上,眼神往門口瞄了眼,賀臨西這時候還沒出現,估計是不會過來了。
老媽不來,這次會議記錄跟拍就成了呂粒第一次獨立進行工作,她想到這一點,突然就感覺有點不自然。
也不是緊張,就是覺得怪怪的。
等她收回目光再去看會議桌這邊時,一下就撞上林寂含笑看她的眼神,呂粒一晃神的功夫,林寂已經斂了目光開始說話。
呂粒也連忙做個深呼吸,打開攝像機和錄音筆,確保設備都開始正常運轉。
從監視器裏再去看林寂,他臉上完全沒了笑意,表情平靜穩重,講話的語氣稍微偏慢,話題直接進入主題。
隻是他剛說了沒幾句,就被搬遷組長打斷了。林寂閉緊嘴唇,直起身板靠在椅背上,側頭看著正在講話的搬遷組長。
搬遷組長依舊沉著臉色,“小林打斷你一下,我先說件事。”他說著,慢慢轉頭朝呂粒麵前的攝像機鏡頭看過來。
林寂也隨著他的目光往這邊看,呂粒在監視器裏又一次和他對視在一起。
呂粒眼神一頓,她把目光移開直接去看對麵的林寂,林寂看著她彎唇一下,開口對搬遷組長說,“您說……”
“小呂呀,先把機器都關一下,等會兒我讓你錄再打開。”搬遷組長衝著呂粒慢悠悠的下了命令。
呂粒眼珠轉轉,下一秒衝著搬遷組長點頭,“好,我這就關,”她說著去操作設備,“好了,都關上了。”
搬遷組長衝著呂粒淡淡一笑後轉回頭,清清嗓子後開始講話。林寂的目光淡然落在他臉上。
呂粒手裏握著關掉的錄音筆,注意力剛集中到搬遷組長身上,就感覺到靜音的手機在兜裏震動了一下。
是賀臨西給她發了條微信過來——錄音筆一直開著,把會議內容都錄下來。
呂粒一皺眉,抬眼撇了下搬遷組長的後腦勺,回複過去——組長剛讓我把設備都關了,等下再開。
賀臨西秒回——聽我的。
呂粒重新打開錄音筆,好在搬遷組長講話不快,她應該沒落下幾句。
“……我接著說啊,壁畫搬遷對於我們來說都沒有什麽經驗,所以七年前決定搬遷的時候我們才請了國外專家,準備按著歐洲的壁畫保護技術來操作……”
呂粒眨眨眼,原來天樂宮的搬遷計劃早在那麽多年前就開始了。她下意識往林寂臉上盯了一眼,不知道那時候他在幹嘛呢。
搬遷組長繼續說,“去年搬遷正式開始後,我們又和專家研討過壁畫這部分,七年前的方案依然具備可行性,我中午吃過飯又和幾位專家溝通過,我說了你提出來的異議,”他說著,眼光落在林寂臉上,歇了幾秒後又接著說,“大家都很意外。”
一長串的話就這麽就這麽戛然而止,會議室裏沒人說話,安靜的連呼吸聲都能分辨出來。
呂粒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錄音筆,外麵突然一陣汽車看過的噪音打破了屋裏麵的靜寂,她抬頭想望窗外看看時,林寂的說話聲響起來。
“七年前求助於國外專家製訂的方案,現在有更好跟穩妥可靠的辦法可以替代,這就是我叫停臨摹工作的原因。”
林寂目光坦然的看了看在座的每個人,眼神裏帶著充分的尊重。
有人聽完開口問,“什麽辦法?我沒記錯的話,林寂你的專長領域是古書畫的修複和臨摹,壁畫這一塊……”
這人的話沒再往下講,過他話語間質疑的意思已經傳達清楚了。
呂粒朝那人翻了個白眼。
林寂目光平和的迎上提出質疑的那個人,唇角微微彎起,“我本身的確在壁畫這方麵不算專業,但是對於壁畫的修複保護我還是了解很多……這樣,我們具體問題具體說,先說臨摹這一塊。”
“臨摹怎麽了?是你師傅說為了預防壁畫搬遷出現意外,必須提前把壁畫原樣臨摹保存下來,問題在哪兒?”剛才提出質疑那人提高幾分音量,有些不耐煩的又開了腔。
呂粒也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
林寂倒是一切如常,聲音平穩溫和,“臨摹沒有錯,我是說臨摹的方式有問題。我來之前,臨摹小組已經完成整個西麵牆部分的臨摹,你們回頭去看過那麵牆上的壁畫嗎?”
所有人安靜了好幾秒後,搬遷組長聲音低沉的開口,“那麵牆,是你師傅親自帶頭臨摹的。”
“我知道。”林寂點點頭。
搬遷組長咳了一下,“壁畫又沒開始搬遷,隻是照樣子被畫了很多天,會有什麽問題。”
林寂迎著搬遷組長的注視,“我知道師傅用的臨摹辦法是大家慣常會采用的,所有人實際操作時也盡最大可能加了小心,可還是在壁畫上留下了可以避免的痕跡。”
眾人聽完他這話,一下子又都安靜了。
呂粒在腦子裏努力回憶之前跟著臨摹組工作時候的情景,她來的時候臨摹工作其實中斷了,她看到的臨摹實際工作場景都是從攝製組拍的視頻裏,大致上和林寂剛才說的沒錯。
原來那種臨摹方式,在他眼裏是有問題的。可是呂粒卻想不出問題在哪兒。
片刻之後,搬遷組長看著林寂問,“什麽痕跡?你把話直接說透吧。”
林寂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西麵牆用硫酸紙直接在壁畫上麵拷貝的辦法,就算實際操作時再小心用力,還是難以避免鉛筆尖在壁畫上留下印記,還會蹭掉壁畫上曆經歲月覆色已經不牢固的顏料……我第一天去看的時候,已經發現壁畫上麵有細小的因為鉛筆尖留下的小洞了,這本來可以避免的。”
林寂講話的時候,呂粒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等他說完閉上嘴,呂粒才發覺聽的時候因為太過於專注緊張,自己的嘴巴沒說話卻一直半張著。
呂粒剛偷偷把嘴合上,就聽搬遷組長說,“林寂,你說的這些我們知道,可這是沒辦法避免的,而且留下的所謂痕跡也很輕微,這就是你叫停工作的原因?”
“小題大做……”有人很輕聲的嘀咕了一句,跟著又聽到幾個笑聲。
林寂像是都沒感覺到,眼神安靜的看著搬遷組長,“這種傷害的確很小,可也是能夠避免的。整體搬遷曆經千年歲月的壁畫已經是沒辦法的損害了,大家聚在一起的目的不就是盡量降低各種傷害嗎,傷害不分大小。”
搬遷組長重重的咳嗽了一下,暫時無話,房間裏又安靜下來。
呂粒也把頭低下,閉上眼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畢竟林寂剛才說得清那些話,需要消化時間。
差不多過了半分鍾後,林寂清亮的聲音毫不突兀的在耳邊又響起來,呂粒抬眼去看他,發現林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摘下了金絲邊眼鏡,一雙眼毫無阻隔的看著大家。
“我知道大家工作時間都很緊張,我就直接說一下我建議的新的臨摹方案,先把這部分解決了再去說最關鍵的搬遷方案,可以嗎?”
呂粒吸吸鼻子,心頭被林寂方才這句話激起了一片漣漪。
他講話的口氣很輕,看著聽他講話這些人的目光也是溫和的……可他話裏的強勢和自信就是掩飾不住的露出來,平靜之下蘊含足夠的力量。
“我的辦法是,先拍照片,用傳統的方式拍黑白照片,不用數碼的。拍出來的底片不就是負片那種嘛,在那上麵黑線就是白線,然後把這個用幻燈片打在我們最終定稿的臨摹畫紙上,再對比著壁畫原樣進行修正,線稿確定之後再去定顏色,這就是我認為對壁畫原件損害最小的方案。”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聽的人都很安靜。林寂稍微想了下,又補充了一句,“大家有什麽建議和異議都說出來,一起研究才是對壁畫保護最好的。”
他說完,修長手指拿起金絲邊的眼鏡重新戴好,明亮精銳的視線又隱藏了起來。
毫無預兆的,呂粒看著這樣的他,突然就想起了昨晚和老媽在賓館房間裏那段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