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近了能看清,男孩的手其實正在做著動作,修長的手指一直在搓著麵前一張畫的褙紙。
這些在林寂看來是很熟悉的場麵,他以前不知道這麽做過多少次,剛畢業跟著師父學習時,這樣類似的訓練他做了一年多。
呂粒卻是頭一次親眼看見這些,她小時候雖然跟老爸學過國畫,但是這些相關的內容卻沒怎麽見識過。
“這是在訓練什麽……”呂粒歪頭低聲問林寂。
“耐心,還有手上的穩定性……別打擾他,我們去那邊。”林寂很小聲回答完,輕輕推著呂粒的肩頭要走開。
男孩手上的搓紙動作卻突然停了,他轉頭看向身邊站著的林寂和呂粒,身形沒變,隻是眼神平靜的看過來。
“不好意思,你繼續。”呂粒以為是自己剛才說的話打擾到了男孩,馬上不好意思的道歉。
那個愛說話的高個男生已經走過來,他衝著男孩說,“徐箋,剛才我喊你你都沒聽見,你暫停一下,我給你介紹一下兩位老師。”
徐箋慢慢從椅子上站起身,看著林寂直接叫了聲林老師。
林寂微微彎起唇角看著徐箋,“你好,我們見過嗎?”他努力回憶,似乎不記得和眼前的徐箋有過什麽交集。
“以前沒見過,我看過您的新聞采訪和照片……我選擇來這裏工作,就是因為您。”徐箋的說話聲高了一些,看著林寂的眼神裏也閃著光。
這是遇上粉絲了……呂粒看了眼微笑不語的林寂,忽然想起來自己跟著許衛去南極圈拍的紀錄片。
那片子將來上映了,林寂身邊應該會有更多想徐箋這樣的粉絲,會有更多人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麽。呂粒提醒自己今天下班之後記得去問問許衛,那個紀錄片什麽時候能弄好。
她走神想這些的時候,林寂已經用“不要耽誤工作……”結束了他和徐箋之間的對話,徐箋更是很快重新回到之前那個旁若無人的狀態裏,繼續搓那張古畫的褙紙。
等林寂帶著呂粒走到臨摹室更靠裏麵的一處角落,呂粒才好奇地低聲問他遇上自己粉絲什麽心情。
林寂臉色平淡地看著呂粒期待的目光,“他不是我的粉絲,我也不需要這個。”
聽上去,這個問題讓他不大高興了。呂粒繼續盯著林寂的眼睛,想從裏麵看出這男人的真實心思。
“我給你介紹一下古書畫修複的步驟吧。”林寂突然轉了話題,他不想跟呂粒繼續在剛才的話題上。
“好,我錄音可以吧。”呂粒痛快同意,邊問邊低頭從背包裏往外拿錄音筆和筆記本。
嘴上雖然很利落的平靜語氣,心底裏卻莫名升起一絲不痛快的感覺。
兩人找了靠窗口的位置坐下,臨摹室裏其他四個人各自忙著手頭的工作,沒人關注他們之間的說話,他們也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幹擾到別人。
呂粒按下錄音筆,告訴林寂可以開始了。
林寂瞥著呂粒擱在自己麵前的錄音筆,腦子裏閃過在伊爾賓小旅館裏第一次接受呂粒采訪的情形,回憶著自己被她咄咄逼人詢問時的心情。
他揚了下眉,“我說的時候,呂導演有問題,可以隨時打斷我詢問。”說完,他看著呂粒笑起來。
呂粒被他這麽笑著盯視,心裏發涼,也差不多回想起了在北極圈的那些事,她訕訕的也回了微笑,“我知道了,林老師開始吧。”
林寂朝窗外看了眼,“古書畫的修複,在我們這裏主要有四個步驟,分別是洗……揭……補……全。”
呂粒認真聽著,低頭在筆記本上飛速記錄。
林寂盡量配合著呂粒做記錄的筆速,“洗的方法,要根據書畫的破損程度,采取不同的處理方法……你看這兒,”他說著,從手邊拿起一種形狀特殊的筆,“如果畫不是特別糟,就可以用這個排筆直接按壓著洗。”
呂粒抬眼去看林寂指給她看的排筆,這東西她不陌生,在家裏老爸的畫室看到也用過,就點點頭示意林寂繼續。
“後麵錄製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示範一下具體的……按壓之後呢,用幹淨毛巾把洗出來的髒水吸走,這個過程要反複操作。”
林寂說到這兒停下來,等著呂粒做完記錄自己再繼續。
呂粒記完了就抬眼看他,林寂就接著往下,“但如果是特別糟的,就不能這麽直接用排筆去洗了,畫麵一濕,排筆上去就可能把畫給粘住,就造成更多的破壞了……”
兩人就這麽停停頓頓的,話題進入到了四個步驟的第二部“揭”上。
“我記著師父跟我說過,書畫的修複最關鍵就是‘揭’,什麽樣的能揭到底,什麽樣的不能揭到底,完全要靠自己經驗的積累。我第一次獨立揭的時候,就差點出了大錯。”林寂停下來,看到呂粒想要探根問底的那個眼神又出現了。
那個原本一直像透明人一樣沒存在感的徐箋,也在林寂說到這個之前,站到了呂粒身後,安靜的聽著他們的交談。
看林寂瞅過來,徐箋便想轉身走開,林寂喊住他,“沒事,徐箋你想聽就聽。”呂粒這才發覺身後站著人,扭臉去看要走的徐箋。
徐箋聽完林寂的話,馬上重新走回呂粒身後,他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就安靜的站在那兒等著。
“師父那時候在修複絹本的《五牛圖》,”林寂說著,隨手拿起一張紙在手上比劃著,“一張畫的畫芯就是薄薄的一層,裝裱的時候,後麵要托上一層命紙,最後再上去兩層褙紙,就是徐箋剛才在搓的那個,一張畫這麽四層才算是裝裱完成。”
呂粒低頭飛快的記錄著。
“緊貼著畫芯的命紙很重要,因為畫芯就依托在它上麵,這一層的揭離需要拿捏準確,師父當時就讓我去做了這個。”
聽到這兒,呂粒停下筆揚臉看著林寂,林寂馬上衝著她笑起來,剛要接著往下講,就聽呂粒身後的徐箋突然開口。
“您是把絹本的命紙……揭薄了?”
呂粒對這種技術性的話不算很懂,聽了就緊盯著林寂,想看他怎麽回答。
林寂低聲回答,“算是,好在師父一直盯著,最後一步時把我攔住了……咱們接著往下來,還記著下一步是什麽嗎?”他看著呂粒問。
“補。”呂粒幹脆的給出答案。
等到林寂講完這一步驟後,徐箋默不作聲的轉身離開,又去臨摹室的一角繼續他剛才的工作。
林寂一直看著他走開,嘴上速度放緩還在講著,“最後一步是全,就是全色的意思,這個步驟曾經在專業領域裏有過一些爭議。”
林寂的目光從徐箋那邊收回來時起了些變化,呂粒覺察到了,可是卻琢磨不透其中的改變是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林寂才接著說,“修複領域現在提出來一個‘最小幹預’的原則,我說的爭議就是這裏。”
呂粒第一次開口插話,“這個我知道,在七寶鎮時聽我媽和搬遷組長說起過,就是能小修絕不大修的意思,是嗎?”
突然間提起了賀臨西,呂粒心頭難免一緊。
林寂直視著呂粒,“字麵理解就是這樣。”他斟酌了一下,“我和賀導最初認識時,就和這個原則有關。”
“是嗎,怎麽回事。”呂粒聽了眼神一愣,隨即抬手拿過一直開著的錄音筆,她關了之後才又說,“你給我說說……我過去對媽媽工作的事情知道的太少了。”
呂粒看著林寂,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那份失落。
林寂下頜緊繃一下,默了半秒,開口:“當時有外地博物館找到我,想請我幫忙修複一副他們修複失敗的古畫,正好賀導當時也在,她當時拍了我檢查那副畫的過程,還跟我說起……”
等了好幾秒也沒見林寂往下繼續,呂粒隻好納悶的追問,“還說起什麽了。”
林寂下頜再次繃了下,“賀導說起,她一直很想拍有關文物修複題材的紀錄片,她說拍我的這段,將來有機會會用到文物修複的紀錄片裏。”
臨摹室裏安靜下來,對坐的呂粒和林寂都好半天沒說任何話。
其他人似乎也生怕打擾到這份寂靜,同樣時間裏也都沒什麽聲音,臨摹室內隻有些微搓紙的窸窣聲。
呂粒覺察到自己眼眶發酸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避開林寂的目光,語速極快的說了句,“我想回家找找那個,應該能找到,我媽會把很多重要資料放在家裏的書房,我回去找找……”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呂粒已經轉投就往門外走,林寂跟了上去。
“呂粒,等下班我陪你回去找……”林寂拉住呂粒胳膊,還想繼續說時,猛然看到呂粒轉過頭來的一張臉,後麵的話戛然而止在喉嚨裏。
呂粒側著頭看向林寂,嘴唇在顫,通紅的眼眶裏正晃**著水珠。
“不用你陪,我就想現在回家去找!放開我。”呂粒用勁甩開林寂,繼續往外走。
林寂愣了愣,伸手再度拉住呂粒,這一下招來呂粒更大聲的拒絕,“不要你管,放開!”
她越是被攔著,越是情緒激動,到後來索性隨了性子什麽都不顧,像小孩子一樣,“林寂你憑什麽攔我,憑什麽!”
林寂一下鬆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