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殷力文對他不是那樣笑的,還有對著他的“友人”時也笑得不一樣。

人的笑怎麽有那麽多種呢,沈宇嘉想著想著就走神了,辦公室裏涼颼颼的風從他頭頂掠過。沈宇嘉咬著手裏的筆杆子,搖頭晃腦。

說起來最近都沒見過那個先前來得很頻繁的男人,挺好的,眼不見為淨,至少沈宇嘉在他本身能力可見的範圍內不用提心吊膽了。

殷力文從外麵衝進來,連說了好幾聲熱死了熱死了,沈宇嘉放下筆出去:“明天我做冰鎮帶綠豆湯來。”

“切,我們一品居莊師傅的綠豆湯是絕品啊,你要跟他比?”殷力文倒在椅子上,左手扯扯辦公桌旁一盆菩提樹的葉子,考量著要不要給這可憐的植物澆水。

“那,那酸梅湯好嗎?”

殷力文轉頭看向沈宇嘉,一笑,特別好看:“我要吃什麽你就做什麽?”

“恩。”沈宇嘉用力點一點頭。

“好乖。”殷力文對他招招手:“來來來。”

走過去,殷力文遞出來一個杯子:“我懶得動,你先給我泡個茶吧。”

沈宇嘉遵命,泡完茶又幫殷力文房間裏的盆栽都澆了水,殷力文清閑地坐在那裏晃腳:“這麽努力,年底給你獎金。”

“不用的。”沈宇嘉垂手站在旁邊,等著下一輪吩咐。

殷力文站起來狠命揉一通沈宇嘉的腦袋:“小孩怎麽那麽老實呢,好,沒事了,你進去吧。”

會計用的小隔間裏比外麵要涼爽點,因為空間幾乎是封閉的,空調的風出來了散不開。沈宇嘉坐在位子上翻翻過兩月就要考的會計專業書,這些書看得都沒問題了,多看也沒意思。

想到同樣是兩個月後要開的法語課,沈宇嘉準備先去買點法語教材自學著。

他報了個三千多塊錢的中級班,錢是問爸爸要的,要是問媽媽要的話,肯定會又會被念,什麽歪門邪道啊,什麽不適合啊,媽媽總有各種各樣的擔心的理由,這些理由會轉化為具有攻擊性的說教,鋪天蓋地襲向沈宇嘉。

念中級班的話,自己要先把基礎的鞏固下,沈宇嘉考慮好了,下班後就去書店。

工作了會,沈宇嘉聽到外麵有個男人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在喊什麽人,那聲音近了,沈宇嘉聽清楚喊的是“力文”。

沈宇嘉當時就想扔了筆跑出去看看到底又是哪個人,他的假想敵也未免太多了,一個又一個連著來,今天是尹老板明天是葉局長後天是孫廠長,哪有這樣的,沈宇嘉那顆心髒就沒放平穩過。

就算知道殷力文和那群男人沒事,沈宇嘉也不放心,他看別人碰殷力文就覺得不舒服,不過要深追究的話,他還不如那群男人和殷力文的交情深。

然而這種擔憂的情緒是沈宇嘉自己的,別人管不著。

沈宇嘉聽到殷力文回應了那男人,聲音透出點凶惡的感覺,不過被吼的男人貌似完全不畏懼的樣子,嘻嘻哈哈的態度叫沈宇嘉和殷力文在同一時間皺起了眉。

沈宇嘉很想過去偷看一下,可是這樣很不道德麽,不過幹坐著也很蠢。那男人到辦公室來了,然後沈宇嘉聽到殷力文說:“你又死來做什麽,我今天忙得快死了,你滾蛋。”

非常凶惡的態度,沈宇嘉忍不住了,站起來偷偷走到門邊偷聽。

“誒呀誒呀,殷力文,我才幾個月沒來你又一副晚娘臉了,怎麽你是不是快破產了。”那男人完全沒有畏懼的感覺,仍然嘻嘻哈哈,沈宇嘉聽得腦門冒汗。

“滾滾滾!你什麽烏鴉嘴!滾!”

外邊又是重重的杯子落在桌麵上的一聲,沈宇嘉被嚇了一跳,躥回自己座位。

“誒誒,殷力文,我是有好事,我要升職了。”

“管你死活!”

“別推我呀,你太不夠義氣了,我是要升職,又不是要問你借錢。”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是想借機敲詐!”

“你怎麽能那麽想我,枉費我們十幾年的交情……”

十幾年,這是關鍵字。沈宇嘉又跳起來,忍不住走回到門邊。

外麵的兩人又吵嚷了一會,在沈宇嘉差點要推開門出去的時候,那男人說要走了,不過纏著殷力文要他送到樓下,沈宇嘉推開門一看,看到那男人的背影,瘦瘦的,穿西裝,比殷力文稍微矮點。

沈宇嘉想到先前他經常看到的那個醉鬼,不是被殷力文扔出來就是被小周架到出租車上的那個,應該是那人沒錯。

想不到他和殷力文認識十幾年了。

沈宇嘉算算自己和殷力文認識的時間,半年多一點,雖然其實他喜歡殷力文已經喜歡了三年了,不過那不能算數。

趴在桌子上遙想未來,越遙想就越沮喪,沈宇嘉對著沒算完的帳歎了口氣。

第二天,沈宇嘉捧著盒酸梅湯過來,殷力文到了夏天就來得比較早,他說天太熱了在家裏睡不著,早點來店裏吹空調,還能省點家裏的電費。

所以沈宇嘉早上九點多過來時,殷力文正好吃過早飯,在沒什麽人的店裏和服務員聊天,貌似正被討要獎金。

沈宇嘉把酸梅湯遞給殷力文,大老板沒接:“現在喝不下哦,你放到後麵的冰箱裏去,我下午喝。”

“可,可是廚房用的冰箱很冷,等會會結成冰塊。”

“那滿好嘛,能直接吃棒冰了。”殷力文甩甩手:“去吧。”

等沈宇嘉從後麵出來,服務員都看著他說:“沈會計你對我們老板好好哦。”

沈宇嘉鬧個大紅臉:“我也可以做給你們喝。”

“哦?真的?”

一大群人又轉移陣地到沈宇嘉這邊,“我要酸一點的嘍”“我要酸味淡點的”“能不能點別的啊”……

“喂。”殷力文在後麵拍桌子:“不要工作了是吧,要喝自己問莊師傅要去,給你們打八折。”

全體人員紛紛念著“黑心”,然後一哄而散,殷力文和沈宇嘉上樓去,紅木的樓梯漆得很有陳舊的曆史感,空格處從外麵伸過來幾篇綠色的細長葉子,早上沒那麽熱,經過一晚上休整的植物們精神好了很多。

綠葉刮過牛仔褲褲腳,發出細小的聲響。沈宇嘉聽著殷力文說最近要推出新的菜,適合夏天的,不過菜名沒想好。

中式菜肴不像西式菜肴,喜好用原材料來取名字,外國飯店的菜,煎豬肝就是煎豬肝,洋蔥湯就是洋蔥湯,中式菜肴取名字都喜歡帶點文藝氣息。

比如“遊龍戲鳳”就是刺參、人參和雞做的一道菜,光看名字的話是完全沒法想象的。

殷力文店裏每個季度都會推出新菜,先前研究過沈宇嘉家裏那糯米糕的莊師傅呢,還是沒弄出一模一樣口味的糕來,不過他秉承著創新的理念,做了個有點像日式點心的團子,涼涼的蓮子味道的糯米糕。

沈宇嘉吃過那團子糯米糕,殷力文問他好不好吃,他說不出個所以然,被性急的莊師傅在腦袋上敲了一記,疼死。

其實也不是不好吃,就是口感有點奇怪,還不太甜。

沈宇嘉揉著腦袋說:“不太甜,要加點糖。”

“啪”又是一記。

沈宇嘉抱著頭逃回辦公室,殷力文跟在他身後,臨出廚房前回頭對莊師傅笑笑:“下手太狠了。”

“看見他就有氣。”莊師傅把刀哐啷一下切進砧板。

殷力文也逃回辦公室。

回想到那兩記“毛栗子”沈宇嘉就覺得腦袋疼,殷力文轉頭對他說:“就是先前你吃過的那團子,你說該叫什麽名字好。”

沈宇嘉接不上話:“就叫團子麽。”

“你想被莊師傅敲死啊?”

到了辦公室坐下,殷力文喝了泡好的茶,敲敲桌子,又把沈宇嘉從隔間喊出來。

“小宇,法語的糯米糕怎麽說?”

“啊,恩,Riz……”老師沒教過啊,法國有糯米糕麽,沈宇嘉蹦了一個單詞,接不下去,站在旁邊抓頭發。

殷力文擺手:“法語太難聽了,就沒有好聽點的話?”

“有啊。”

“什麽?”

“……”沈宇嘉看著殷力文的臉,輕輕吐出一個尾音有點飄上的短句:“Je·t‘aime。”

“這個聽上去不錯,什麽意思啊?”

“也,也是個菜名……”

“提到法國菜就想到蝸牛,不過法國蛋糕是滿好吃的。”

殷力文又喝了口茶,消遣夠了,沈宇嘉進隔間去工作,空調呼啦啦地響,沈宇嘉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他剛才說過的那句法文,Je·t‘aime。

最後那個蓮子味道的團子定名為“夏之庭院”,客人來吃的時候都很奇怪:怎麽殷力文的廚子搞了個日本菜賣,有失水準有失順準。

至此,莊師傅看沈宇嘉的眼神越發憤恨起來。

對街的大老板正文第十一章

章節字數:3014更新時間:09-04-2319:14

時間過得很快,天空的顏色也是隨著時間一起改變的,路邊掉下第一篇脆弱的黃葉時,沈宇嘉的會計考試第一輪進行完畢,不過尚且無法休息,事情總是一件接著一件的。

報的法語班馬上要開課,每周一、三、五,晚上六點二十到八點五十,三十節課,大概要上兩個月。

經過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天的洗禮,沈宇嘉黑了一層,以前他人生中每個夏天都是在家裏度過的,足不出戶,所以養到現在還算白皙。這個夏天異常忙碌,從裏到外,即使沈宇嘉每天在戶外的時間隻是來回他家和一品居之間,熱辣的陽光親吻他的時間也很短暫,親吻過後的痕跡卻很難削去。

這種時候,沈宇嘉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殷力文曬不黑。白白的,工作那樣忙,殷力文也沒有多添皺紋。

沈宇嘉忙於工作和學習,房間許久未整理,書書本本形成巨大的垃圾堆,這團“垃圾”張牙舞爪地坐在書桌上,形成房間裏最囂張的存在。

媽媽就拎著沈宇嘉的耳朵說:“今晚好好把你房間理理,你看看亂成什麽樣子了,就你看得下去!”

書本堆的主要構成是沈宇嘉的大學教材以及筆記,還有新近購置的參考書。沈宇嘉理著在殷力文辦公室打印的一疊複習資料,窗戶外麵的黑夜裏有無數的光,一品居的光近在咫尺。沈宇嘉靠近窗戶,從這裏就可以看到一品居二樓的人們。

每一個人都有著不一樣的色彩,沈宇嘉不明白,殷力文的色彩為什麽會那麽讓他著迷呢。

到周六,殷力文找沈宇嘉談了次話。

“小宇,下周你要去上課了吧,晚上可以提早下班。”

“恩,謝謝。”

“上課的地方遠嗎?交通方便嗎?”

“有點遠,不過坐地鐵很快的。”

“要不我送你吧。”

“不用了。”

沈宇嘉的最後句回答很言不由衷,不過人的臉皮不能太厚,何況沈宇嘉臉皮本來就薄。他感覺到自己在一品居當的這會計越來越像玩票,殷力文就像他親戚家的某個長輩,舅舅或者大伯那種輩分的。

要不是沈宇嘉的非分之想還熊熊燃燒著,殷力文就確實是大伯了。

因為覺得自己工作不像工作,沈宇嘉在上班時就更加專心,也不在一品居看書,不過他算東西實在是又快又準,空出來的時間想不到幹別的,隻好拿來偷看殷力文。

他笨拙的偷窺法很容易被發現,再被抓住了幾次,殷力文都開始懷疑,便又找他談話,問他是不是自己給工資太少了。

沈宇嘉解釋說不是,絕對不是。

天地可鑒啊,沈宇嘉雖然沒什麽錢,但並不缺錢,況且殷力文給他一千六塊一個月,雖然看著少了點,但沈宇嘉幹的就那點工作,他還是個沒拿到會計證的會計,一千六很夠了。

“那就好。”殷力文鬆了口氣,沈宇嘉也跟著放鬆。

完後殷力文拍拍沈宇嘉:“別的事不要想太多,好好工作。”眼睛對著眼睛說的這句話,意味深長。

沈宇嘉嚇個半死,他喜歡殷力文這事不會被知道了吧。

為此沈宇嘉又失眠了一回。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殷力文叫他不要多想是不要多想錢的事情,他前一個會計的工資是兩千八,還是比較低的水平,所以那會計才不幹了麽。

這事就不能讓沈宇嘉多琢磨,要是琢磨出名堂來,他也跑了怎麽辦,殷力文可找不到更便宜的會計了。

周一晚上,沈宇嘉大學畢業後再次進修的第一堂課開始,不過沈宇嘉還是估計錯誤了,當然這不是地鐵的錯,而是公交的錯。

到了上課的地方,天剛開始擦黑,六點十五分,估計教室裏位子都沒了。

沈宇嘉氣喘籲籲地推門進去,教室裏滿滿當當,前排有的位子上甚至坐了兩個人。沈宇嘉往後走,想尋個位子,可他報的這班的老師,是很有名氣的一個人,上他課的學生多得不得了,個個來得比沈宇嘉早,哪裏還找得到位子。

沒辦法,沈宇嘉隻能坐加座,還是教室老後麵的加座。

加座的話就沒桌子,沈宇嘉把雙肩包放到地上,掏出紙筆來。

其實沒桌子也沒什麽大礙,就是寫筆記有點吃力,沈宇嘉寫字不快,現在更慢,還好這老師喜歡講笑話,聽笑話的期間沈宇嘉就能把板書全抄齊。

到下半節課,頭發有點花白的老師開始跟大街揭法國人的短:“你們知道為什麽法國人喜歡沿著塞納河步行上下班嗎,以前我也覺得,法國人怎麽那麽浪漫呢,上班下班都要沿著河走,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是因為一戰後法國經濟崩潰了,法國人買不起汽車,買了汽車的也買不起汽油,所以隻能走路。”

“還有法國人為什麽喜歡呆在咖啡館呢,也是因為沒錢啊,沒錢就喝不起酒,隻能喝咖啡。”

沈宇嘉忍不住笑了,他一個人笑了會,發現周圍都沒人在笑,隻好咽口口水,不笑了。

過了會開始上課,講到一個單詞,老師地提起一部電影的名字,說這電影導演過一部同誌片,那片名就是這個單詞。

在黑板上寫那單詞時,老師漫不經心地問了句:“誰知道那導演的名字?”

沈宇嘉正忙著抄筆記,頭也沒抬地接了一句:“JacquesMartineau。”

可是,整個教室隻有沈宇嘉一人說話,那聲音在比較安靜的教室裏顯得特別響,沈宇嘉心裏一跳,停下手裏的活抬頭,發現周圍一圈人全都看著他。

老師在黑板上板書完,回頭說:“對!剛才是哪位同學說的?”然後老師順著眾人視線看過來:“你叫什麽名字。”

沈宇嘉愣住了,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關注,然後隨著他起立回答,放在他腿上的筆記本和圓珠筆掉在地上,發出了更大的響聲。

沈宇嘉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如此丟臉,下了課他手忙腳亂地整理好東西想出去,走到講台前時正好老師也整理完東西,真是好巧,一起出門。

老師問:“你喜歡看電影啊?”

沈宇嘉臉紅彤彤:“恩。”

老師又問:“喜歡文藝片?”

沈宇嘉繼續臉紅:“恩。”

“難得,現在很少年輕人喜歡文藝片。”

沈宇嘉不會應付人,尤其是陌生人,恩恩啊啊回答過幾遍,氣氛就冷了,這老師雖然風趣,對著沈宇嘉的木訥也有點束手無策。

兩人分開時老師拍了拍沈宇嘉的肩:“雖然就聽你念了一個人名,不過你發音挺準的,好好努力。”

跟高中班主任似的。

九月晚上的氣溫還是有點低的,尤其最近剛下過雨,沈宇嘉出來上課時候看天還很熱就沒多帶衣服,身上隻有一件短袖T恤,被晚風一吹,有點受不了。

走出這邊的建築物群,到了前麵一個算是正門的地方,風沒了圍牆的阻隔一下子加大了不少,天上也沒有月亮,沈宇嘉還得走十幾分鍾路才能到地鐵站。

周圍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沈宇嘉身邊隻有個雙肩包陪著,走得很寂寥。

路邊停了輛紅色的車,因為和殷力文那車很像,沈宇嘉就不免多看了兩眼,沒想到裏麵走出來的人就是殷力文。

“我還以為是八點半下課,等了快半個鍾頭了。”殷力文開口說,卻沒有責備的意思,“你媽讓我來接的,諾,衣服。”

殷力文彎腰從車廂裏拽出一件薄外套。

“你媽挺疼你的,她想來接你,不知道你上課的地方,過來問我,我就讓她回去了,我來接你可以吧?”

殷力文笑著說,先鑽進了車裏,幫沈宇嘉開了門,沈宇嘉也鑽進去。

“你媽先前都沒來過我店裏,這回還是第一次來,托你的福。”

開著玩笑,殷力文發動了車子,黑夜裏紅色的小車像隻鳥一樣滑了出去。

第二堂課沈宇嘉上得比較順利,他四點鍾就下班去占座了,而殷力文因為也抱著某個關於鈔票的不可告人的原因,對於沈宇嘉的請假同意得很快。

實際上殷力文對沈宇嘉偶爾的遲到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照理說他算是很大度的一個老板,如果把他那對鈔票的思索剔去的話。

殷力文在沈宇嘉學校外麵的守候也隻有前天那一次,今天沈宇嘉自己帶了外套,也和父母說過了請不用擔心,所以沒有人再過來。

上完課回到家,爸爸和爺爺在樓上看電視,媽媽下樓來問沈宇嘉要不要吃點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