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醫務室在嬌小的體育館後麵,挨著大二才建起來的田徑場。時常,你在校醫沒心情搭理時來看病,他就會罵你,說你不會找時間。“這種時候大家都在休息!誰會上班!其他時間要上課?——你們都放假了我們能不放?”沒必要跟他們理論。好在我和林誌純都不太愛生病,不過要說的話,還是林誌純來的次數多些。

第一次去昌平區醫院也是因為林誌純。那天下午,他打電話來說:“你在幹什麽啊?……我鼻子被打了。演誅仙的時候,被社長……沒流血,沒那麽嚴重就是了。你有空陪我去醫院嗎?大概一點過吧。”

剛聽到時吃了一驚,而忽然有個念頭閃過。我騙他說,我下午有個會,去不了了。

“……哦。嗯,好吧。”他乖乖掛了電話。

他應該在地鐵上¬——周圍鬧哄哄的。一個人大清早跑去歡樂穀那麽遠的地方演出,還負傷而歸——我不禁想象起他一個人擠在地鐵上,掛了我的電話後,悶悶不樂的悒鬱神情,又想到明明很難過,還要裝成沒事兒人,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避開周圍人陌生的打量:像他那樣想象力豐富的,心中該有多少受害的妄想——而這些是我十分厭惡的。因而我希望他有時也能自己承受這些,或許在某天,他能從想象中回神,變得更堅強一些。

大約一點鍾的時候,我照計劃撥通他的電話:“那個會我不去了。你在哪兒?”不出我所料,我在二號樓下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披著一頭長發,穿著那件白色套頭衫,傻兮兮笑著等我,估計也把傷痛忘到九霄雲外了吧。

那天是春天的一個周末,原本人不多的區醫院也排滿了人。五月的天氣已經微熱,排隊的眾人冒著毛毛汗,緊皺眉頭,拿病例不停地扇啊扇,變換著腳下的姿勢。唯有我和林誌純,一副逛公園似的談笑風生,悠然自得。

萬幸,他鼻子沒什麽大礙。醫生說,哪怕真的斷了,他們也無能為力:我們隻能幫打塌了的鼻子做整形手術,你的鼻子沒變形,自然不用手術,你也隻能等它自己愈合,慢慢長好了。

從醫院下樓時,林誌純鬧騰著說要讓社長請他吃飯。那之後,他很久都不許我碰他鼻子。連接吻的時候碰到他也大喊大叫。其實他隻是給撞怕了。既然鼻子保住了,我們決定在昌平吃頓慶功宴。他路上說,他叫了他們室友來陪他,結果我又來了,害得他不得不放室友鴿子。

說曹操曹操到,他們室友立馬就發短信說他也在昌平,問林誌純鼻子怎樣了。“他一個人誒,我叫上他一塊兒吃飯,好不好?”我沒說話。他噤了聲,一會兒才說:“畢竟之前麻煩別人,又水了別人,他既然都提出來了,吃頓飯總可以吧?”

我故意拒絕了。當時我們正走到一個商業區旁,那上麵有嘉和一品,之前我們說著要去吃那個。過上過下的行人沒人注意到他的為難。也許他們是故意不注意,因為長發的他太打眼,陌生人也想用無視他來滅滅他外表囂張的氣焰。

天性使然,在接觸一個人時,我總會找準機會檢驗一下自己的權威——大部分時候,我是要掌握主動權的,決不許大權旁落。我很滿意他那副躊躇的模樣,又說:“你就說你和你女朋友在一起,他懂的吧?”“啊?”他正準備編些什麽在短信上,聽我這麽說,不禁愣住了。我忽然覺得他如此正經,很是可笑。我害怕認真的關係,特別是這種本來就不能給我增添什麽“好處”的——我不會因之更光彩,也無法獲得什麽實利——對我來說,我們僅是這樣的關係而已!而他——他多麽虛偽,硬要讓自己相信我們有著牢不可破或親密無間的關係,以便滿足他的幻想抑或虛榮。他從來不肯睜眼看事實。我並不討厭他,但討厭他用想象替代我們真實的關係。他到底在哪兒呢?——那時我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這麽想。也許不能怪他:身邊充斥著那麽多的戲劇,有真有假,都在做戲;誰也不知道如果是本來的我們,會怎麽做。我們在模仿誰呢?

我說:“況且我們還有正事要做。”說著,指指府都賓館的方向。他一愣,表情雖未變,但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他不再看著我,隻看著手機,笑笑說:“怎麽可能那麽說。”

這句話像和著沙子攪拌過,就算他再怎麽笑,也是斷續拚湊的,很磕人。剛才,我那麽厭惡他的假正經,而今,我又心疼起來。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嚴厲了。趁沒人,我用手背挨了挨他的臉。我喜歡他這表情。但我心裏也清楚,我以後不會再喜歡他這表情了。就等這兩個行人走過,等那盞紅燈再亮起來,等我的手放下——我不會再喜歡了。

他其實沒做錯什麽。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對我造成什麽實際的不利——通過這麽久我的觀察,他畢竟是個有理智的人,雖然他是搞藝術的。而我,時時刻刻的防備,我也累,他也累。我絕不是故意傷害他的,隻是我要確保自己的安全——很多時候,也是我們兩個人的安全。我認為這自私是發乎自然,雖然沒什麽可自豪的,但我也並不感罪惡。

我們去了府都賓館。我發現我再沒法讓他恢複到之前的心情了。為了和他拉回距離,我問他他右手傷疤的事。他裝作忘了之前的事(那些事是他一生也不會忘記的),很高興地講說,那是他高中和班上一個口出狂言的人打架打的。因為那個人罵他娘娘腔,說他惡心做作,關鍵還說他變成同性戀都是他父母的教育有問題。“我當時很生氣,不過現在想來還真蠢——打架什麽的,也解決不了問題。但也出了氣。”他輕描淡寫的笑容讓我印象深刻。

他還講了他為什麽休學,這點是我當時沒料到的。我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他一沒病,二家裏也沒狀況,三——他很少提到這件事情。原來是他們當時有一節必修課,那個老師讓他十分厭惡,他就幹脆不去上了。

“他歧視北方人,說北京以北的都是蠻夷之地;搞性別歧視,說男人應該如何如何,女孩兒隻要怎樣怎樣就好。他還打擊想轉專業同學的積極性,說他們肯定轉不出去!把別人的努力當做笑話。”

我說,但這些忍一忍就過去了呀。結果才知道,有次老師在課間嘲笑一個背單詞的同學,說他們想留學的出去也不過是山寨貨。“那個同學太懦弱了,而且全班竟然沒有一個同學吱聲。別人要在課間幹什麽關你屁事,他就是嫉妒年輕人有時間和精力去努力!”

“所以呢,你和那個老師理論了?”

“我沒罵他就不錯了!——他說既然我對他那麽有意見,就別來上他一個‘山寨貨’的課呀。所以我就申請了休學。”別的事情我可能記不清了,但他說這話當時的神情,神彩飛揚的眼睛,微微顫抖而堅決的聲線,勉強維持的笑容,讓我記憶猶新。雖然當時周圍一片漆黑,被子裏溫暖的氣息讓人昏昏欲睡,隔壁的嬉笑聲吵吵嚷嚷。

作為交換,我少有地講起家裏的事:“我爸死得很早,大概是我六歲的時候。他得了阿斯綜合症。”我沒有看他當時的表情,因為那些遺憾與同情我見過太多,我們那時也還沒到能為對方真心悲傷的地步。我隻望著黑暗中桌椅的剪影,又說起母親:“她太過操勞,得了腰椎間突出,這幾年更加嚴重了。”

後來有次,一個人躺在回鄉的臥鋪列車上,我還偶然想起了那一晚。火車站裏的高壓線蛛網一樣盤結;凳子彈起,鐵門晃動,鐵軌轟隆轟隆。是被子消毒水的氣味和粗糙的頭發般的觸感讓我想起了那時吧。那些算是自怨自艾的話,我從未對他人說過。但是善於傾聽的林誌純總是鋪好台階,讓我一步一步往下走——這他溫柔慈悲的天性特有的魅力。別人痛苦時,他也附和自己的痛苦,絕不炫耀自己的幸福;別人幸福時,他也真心高興。他也會嫉妒——他的嫉妒,大都在懲罰自己。他多愁善感,又富於想象,在這點上,卻比誰都清楚:把別人拉低,並非是自己的進步。而他想要的,是真實可感的充實。他要成為心目中的自己。他每天搗鼓著畫紙、顏料,從不在別人麵前吐露一點創作中的困擾——他隻有時跟我提幾句,都隻說了開頭,就陷入了沉思。有些人,表麵上在人麵前說的是自己多麽困擾,其實是在炫耀,他們並不真正困擾。他們會對明知道不如他們、且根本和他們不熟的人談起:“哎,這次我的綜測隻得了全班第二。”“普華永道大半夜給我發郵件通知我進了二麵,把我弄醒了!真討厭!”一旦他們知道我是常年拿獎學金的人,就默不作聲地笑笑,或假裝出一副崇拜的樣子來討好。另一些不足掛齒的事,他們同樣要接連在微博上發狀態:“有沒有搞錯!你們能不能消停一點!”——都是這樣掐頭去尾、故意製造神秘感,引起關注的東西。他們的生活中,沒有大事。他們隻是需要觀眾,僅是這樣,他們就足以頑強地生活下去。

這其中,也有真正困擾的人,那些人樂天坦率,很少做拐彎抹角的事;但被混在這群人中間,若要分辨,就得和他們麵對麵,看他們的舉手投足,看他們的雙眼。林誌純不屬於這兩種人。他畫畫總是安安靜靜,整顆心都撲到了觀察裏——包括他說他給我了的那顆。遇到困難,他總是固執地一聲不吭,竭力甚至是逞強非要自己解決。有時,明知道隻要去看某些名家的畫作——那些畫作裏已經解決了這些問題了——他還是不願。“如果老是模仿別人的畫,就會丟了自己……”他說這話時,自己也並非確信了。隱藏在他謙卑中的,是一種生來的傲氣,自大,狂妄。有時他看到有些學齡比他小的人,畫出驚豔的畫作,不由得就看呆了,沉默了。那時,他好幾星期都不會理我,簡直當我不存在。他隻一心想著,怎樣才能畫出那樣的畫來。我幫不上一點忙。

除了鼻子,林誌純脖子也出過問題。不過不是被打,是坐出來的。他天天盯著電腦畫畫,不然就是畫板。我早讓他多運動,他置若罔聞,如今終於明白出來混遲早要還這個道理了。於是我們實施了早就說起的遊泳計劃,可惜並沒真正去幾次。

本來他就有點神經衰弱,得了頸椎病後更失眠了。連最熱愛的房中事也丟到了一邊。有天他終於吐露心聲說:“我還以為我的精力至少要撐到七十歲呢。”那天我們正坐在教學區馬褂木下的長凳上,腳邊下水道口的鐵欄退去了剛入校時嶄新的冷光,泛出橙紅的鏽花,欄下光影中蛛絲勾連,苔蘚生了滿壁。說笑間,蛛網吊著的枯葉落入水道的淺窪,山茱萸沙沙作響。二十幾歲的肉體正經曆著極盛轉衰的巨變,精神卻更加豐滿成熟了。那些天,我們坐在一起發呆的時光,比上賓館的日子多得多。

我拔智齒的那回,我們去了區醫院對麵的牙科。林誌純在外麵坐等,看電視裏放貓和老鼠看到睡得腰酸背疼。“我常夢見我牙齒掉光了。”回去的路上,他說。我說:“聽說,夢見掉牙齒也代表親人的離世。”他說他的並不靈驗。我說:“我媽媽的很靈驗。她說每次她夢見掉牙齒,就一定會有親人去世。”他那時摸了摸他的下顎,很驚訝的樣子,然後說:“原來親人真是長在我們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