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初秋,我在天安門廣場遇見林誌純純屬意外。那天,我和同學在天安門廣場做社會實踐的問卷調查。廣場那邊,有個人架著畫板在廣場上作畫。一開始我就懷疑是林誌純,因為他的身材和長發很好辨認。但因為一圈人圍著他,我始終沒敢確定。

早上時,我隻一心欣賞站崗的哨兵。後來,我則一直在揣測北邊那個人是不是林誌純。他挽著長發,身上的白色T恤已經被汗水淋透了。腳下鋪著的報紙上散著許多紅色的畫筆,一包口袋裏全是顏料。周圍看畫的遊客很多,大都看看就走了,有兩個老外則一直站在那兒,一邊指著他的畫,一邊指指天安門,和他說些什麽。當時看那靦腆的樣子,我覺得十有八九是林誌純。到了兩點過,問卷發完了,我就讓同學先走,自己朝北邊的廣場去找他。

烈日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影子壓在地板磚上,長安街上的車冒著滾燙的熱氣。林誌純心無旁騖地對畫端詳——按理說我應該嚇嚇他,但我實在沒有惡作劇的天賦。他手上身上都沾著顏料,連一縷頭發上也是彩色的。我原想笑,轉過去一看,才知道臉上都是花的,恐怕是擦汗的時候揩上去的。

他見我突然冒出來,他還是嚇了一跳,差點畫一筆在鼻尖。我說,你在畫什麽呢?走過去一看,天安門在畫中恢複了清晨的肅淡,金色的朝陽取代了火紅的午日。他傻笑著說,他是幫室友畫的作業。“他大三了,又有學生會要忙,我就答應了。”搞了半天,這一筆一劃的精心鋪陳,竟然是代同學做的作業。“那你可得讓他請你吃飯。”我說。他笑道:“隻是我比較閑嘛。”

他有時非常好好先生。常常是自己忙的時候,還幫別的院畫海報。“他們院能畫畫的都畢業了,又要得很急。”畫畫的事也就算了,後來我才了解到,他會半下午半下午地安慰被老師罵的同學,拿趕論文的時間陪室友去區醫院拔喉嚨裏的魚刺,給在床上躺著不想下來的同學拿快遞,一大早起來幫根本不熟的同學買火車票:隻因為別人說沒有網銀……那次我都被搭進去了,大清早就被他電話吵醒問我網銀上還有沒有錢。但是,他也幹壞事——隻有在那些諱莫如深的夜裏,他才向我吐露,並從未抱有贖罪的態度。他當時說:“要是你看不慣他,你可以……”冷漠中帶著一點自以為的自豪。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邊上守著他畫完。一開始,他讓我先回去,我說不急,難得忙裏偷閑。他很猶豫地望著我,略有深意,遲疑地點點頭,就再沒管我。我承認我當時是有私心的,也隱約明白他為什麽猶豫遲疑。不過等到他畫完時,我已經忘了那件事。

我不太懂畫,也不好問東問西,怕打擾他畫畫。但我覺得中午的時候,這幅畫就已經是完美了,他卻仍在修修改改。金色的晨光不是金色,是千萬種金色;鮮紅的城樓不是鮮紅,是千萬種紅。最後,天安門後方升起了月亮。白淨的月亮像一塊薄薄的白巧克力貼在天上,他也在畫的邊緣添上了一個。

畫畫的時候,他基本已經忘了我在邊上。中途有次轉過來,看見我了還一副愣怔樣。後來我走近去看,他才問:“怎麽樣?”“很好了。”“這裏還可以改改。”看他抹完,我說:“感覺沒什麽區別。”“當然有區別!”他一邊嘲笑我一邊開心道,但一開始畫畫,他又不苟言笑了。

廣場上的麻雀躲在大片大片的陰影裏覓食,遊人向旗杆方向匯聚。我幫他拎了畫架,他背上畫板。出了廣場的時候,我一邊看著那邊安檢口的武警一邊問他:“既然進了城,不如再去個什麽地方?”他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說:“我們去景山吧!”

兩人大包小包上了公交,一路坐到故宮北門。橙色的陽光被樹丫割得淩亂,等我們上到萬春亭,故宮的紅牆和明黃琉璃瓦正鍍著一層的斜暉,寂靜無人的殿宇浸在四周喧嘩的都市中,一片迷蒙。“黃昏的故宮太漂亮了,”坐在欄杆上的林誌純說,“但我一直想畫故宮的雪景——肯定超級漂亮。”我終於發揮了一點幽默感,說他的手不被凍成雞爪子才怪。

那段時間微博剛剛興起,回程的路上,一輕軌的人全埋頭死盯著手機。我和林誌純都不太玩微博、人人等,我更嚴重,連QQ也不怎麽用。我看起電子書,林誌純無聊,也湊過來看,有些親昵的模樣,讓麵前座位上的大媽十分不爽。一開始我還沒注意,後來那個大媽白了我們兩眼,就直接起身站到一邊去了。我和林誌純這才心領神會。林誌純不想理她,我說:“算了。”林誌純抬抬眉毛說:“哦。”之後,他就一直和我保持適當的距離。

我想接著看書,卻心不在焉起來。窗外,荒地與工地交雜,一群南飛的大雁從未完工的大廈上空飛過。身旁的林誌純盯著車內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發呆。坐著的,依著的,拉著吊環的;低頭的,抬頭的,側身偏著頭的。我因為一下午盯著他畫畫,眼睛也花了。衣服上深深淺淺的褶皺將光影變化出各種形態。那是開出的一朵朵花,有的隻是一刹那,是一夜開敗的曇花。一條條魚遊在深藍色牛仔褲的陰影裏,沒有人注意到它們,沒有人去定義它們的自由和悲喜。

乞討賣藝在地鐵裏屢禁不止。純粹乞討的人,我們都不太相信。不過那天,那個掛著木吉他自彈自唱的歌者,倒像一位真正的賣藝人。流浪藝人的歌聲從車尾傳來,是一首橄欖樹。他留著不常打理的長發和胡須,衣服樸實整潔;吉他長滿了幹褐的苔蘚,瞳孔好似枯萎的海棠。滿車廂背井離鄉來到北京的人都紛紛掏了錢。我看著林誌純,看他會怎麽做,但他一直低著眼眸,沒看我。我放了五塊錢,為了遠離故鄉求學謀生的我們;林誌純也放了五塊錢,當然,他隻是為了流浪在放逐異端的世界的自己。

林誌純一直沒有完成故宮的雪景。怕冷是一個原因,太宅是一個原因,我沒有強行把他拖去又是另一個原因。他唯一畫的幾幅故宮的畫,是大三完了的那個夏天的。期末考試之後,我、林誌純和女朋友三人一起去了天安門。那會兒我和林誌純已經和好。他說他想去故宮寫生,我也就同意了。誰知他竟然讓我叫上女朋友。我們和好之後,也有時我和女朋友在一起就碰見他,他很自然地和我打招呼。但我不認為他大度到能容忍三個人一起出遊。我隻能想,也許他不那麽喜歡我了,或他隻是想用自己的眼睛來辨別我是否真的沒說謊。事實上也許二者都不是原因。

午門那兒正架著腳手架修複外牆。進了故宮,他坐在回廊欄杆上,對麵就是太和殿。他讓我和女友去玩,不過我們都玩過故宮了,便在太和殿廣場上轉悠。另外,我也不想讓林誌純離開我的視線,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麽企圖。

螞蟻爬在坑坑窪窪的漢白玉地磚縫裏,天南地北遊人穿來的各式鞋子將禦道磨得光滑。幾隻烏鴉在殿簷上和鴟吻站成一排,金碧輝煌的簷下有隻蜘蛛正在乘涼。一整天林誌純也沒挪動一下,隻微微抬眼,低眼,鉛筆沙沙。我和女友一起坐在石階上,遙遙看著他。女友問我:“他怎麽還沒有女朋友呀?我聽說——他喜歡男人,是不是真的啊?”我說,嗯,他喜歡男人。女友笑說:“他不會喜歡你吧!”我隻笑沒說話。他喜歡我,至少他這麽說。他皮膚的溫度就像手旁被陽光炙烤的石欄,我清晰地記得。女朋友和我打鬧起來,我安慰似的摸摸她的臉——觸感是那麽柔軟。

三點半,故宮開始清場,我和女友走到林誌純身邊,才知道他竟然讓我們也入了畫。我問:“你把我們畫進去幹什麽?”女朋友也笑問。顯然我們的問題並不是出自同一種心情。林誌純攤手一笑,隻說:“別指望我會送給你!”畫上的我和女友,親密地依偎在白玉欄邊。我想起來,當時我和女友因為太無聊,正在看石階邊一窩蓬勃的雜草。林誌純將畫放入畫板,收了鉛筆包。我小心觀察他的神情。他立起的短發在熱風中自在地晃動,羽睫下的那雙眼眸如此坦然。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簡直就像平時和我在一起一樣,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又低又輕;笑起來,還是那般自然靦腆。他離我遠了——他前進了,更美更迷人了。

地鐵上,女友縮在我懷裏,給我講她們的期末考試,她們不近人情的老師,和她假期打算去哪兒玩。林誌純拉著吊環站在另一邊,偶爾也搭兩句話。窗外曾拆拆修修的大廈已泛出舊色;空閑的荒地長成一片片商業園區。地鐵站到學校的泥沙路變成了瀝青大道;周圍飛沙走石的空地,開起了老馬拉麵、驢肉火燒。唯有南邊的菜地,仍舊種著大一來時同樣的玉米,一片青綠。夜色來得更遲了。

在已經住到本部的大四之後,我還從陳牧轅那兒聽到過林誌純的事。他說他和男友從北海回來,在地鐵上碰到林誌純了。“不過我沒跟他打招呼——沒敢跟他打招呼。”他說林誌純站在車門角落裏,雖然安安靜靜的,但他還是發現:“他好像心情很不好,在哭誒。”他還說,你不知道,邊上那個大叔都被嚇到了,又不知該不該安慰他,一直戰戰兢兢的,下車的時候好像在林誌純耳邊說了句什麽。我問他,那個大叔是和林誌純一起的?陳牧轅說:“我看不像,隻是個路人吧。”

我一個人坐在地鐵上時,時常想起陳牧轅給我說過的這件事。也許,人就不該把活動空間拓展到地裏,那冷冷清清的感覺從窗外的黑暗透入,像是一雙哭泣的眼睛。花和魚都在褶皺的陰影裏沉默著。我還會想起林誌純畫了天安門回來的晚上。在賓館裏,我問他為什麽會喜歡我——這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林誌純笑了笑說:“因為你話少啊。”他說,我給人一種很踏實很放心的感覺。“而且,也從來沒人有耐心,在邊上看我畫畫看那麽久。”那時床頭昏暗的燈光粉飾了我的沉默,我依稀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