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重逢

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坐黃沙裏,望著蒼茫無邊的重重雲海,腦子裏忽然飄過這樣一句話。

半月前,與花花縱馬奔入大漠,兩個四處兜兜轉轉,居然遇見了出外巡查的紇雷。

多日未曾謀麵,他消瘦許多,顴骨突兀地聳出來,眼窩微微凹陷。

初初見麵的時候,他盯著看了許久,直看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立,他才咬牙切齒地問:“是麽,沈鳳歌?”

疲憊地將頭歪花花的肩上,對他齜出牙來笑一笑,表示如假包換正是下。旋即他便見了鬼一般臉色變得灰白灰白的,很難看。

於是也立馬拉下臉來,思量他就算是不待見,也不能不待見得如此明顯,都叫當麵給瞧了出來。

紇雷委實是太不厚道了。

後來,和花花順理成章地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們與紇雷作了鄰居,並且接受了他無償提供的夥食,彼此相處得很和諧。

“沈鳳歌,要不要聽聽這個版本的故事?”紇雷與並肩坐著,低沉的聲音呼嘯的風裏有些破碎。

“什麽故事?”裹著厚實的鬥篷,將下巴擱膝頭望望他。

“與秦璋達成協議,助他金蟬脫殼,他登基後,北戎與柔然貿易互市,此生不再兵戎相見。”紇雷眯起眼睛看著無際的黃沙,“就是這個故事,要不要聽?”

重重喘了口氣,“如果是他的此生,敢保柔然三十年無恙,可如果是的此生,紇雷……凡事都要再留個退路。”

紇雷臉色一變,眼底有幾分波動,但終是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沒有多餘的選擇,得一日安寧便是一日。”

“往後這種事毋需再說與阿歌聽,她也毋需再過問。兩個,隻求此半生安穩,朝堂也罷江湖也罷,與們無幹。”

皺著眉抬頭看看沾了滿身沙塵的花花,“渴得不行了,怎麽才來?”

花花舒眉一笑,晃晃手裏拿的水囊,說:“不是說口苦麽,就水裏多放了幾勺桂花蜜,來,嚐嚐。”

紇雷見花花不以為意地一旁坐下,垂眸苦笑著搖了搖頭,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們……可笑可笑。”

覷他一眼,感慨,“紇雷,這漢文學得,嘖,大有長進呀。”

花花將水囊揭開了蓋子遞到嘴邊,“喏,先口喝水再忙著調侃別。”

順從地接過水囊,紇雷的臉色愈加難看。咕咚咚地喝水,心底漸漸放寬。於來講,活一日就是賺一日,實沒有必要為了無謂的事情再傷腦筋。

傍晚的時候,紇雷領著與花花去了穆穆雅的衣冠塚,他說他這個妹妹是苦了一輩子的,直到死也不知道她愛的其實也愛著她,實冤枉。

靠穆穆雅的墓碑邊上,費力地喘著氣,抬手敲敲她的碑,說:“來看了,雖然都不這兒……還記得頭一次見麵的時候麽,嗬,實沒見過哪個女會像這樣生猛的,打起仗來不要命。啊,是草原上自由奔馳的馬兒,卻偏被困那巴掌大的牢籠裏一輩子。呢,這個閑雲野鶴的懶,卻被九曲十八彎的命運連累了一生,直到現油盡燈枯的時候,才能得一時安歇。罷了,約莫不久也要與見麵了,到時再敘舊。”

“阿歌!”花花輕喝一聲,眯起眼睛,避開夕陽略略刺目的光輝,費力地轉過頭去看他。

他神色間蘊著薄怒,望向的眼中帶著幾分道不明的悲涼。

他蹲下來裹緊了的鬥篷,皺了皺眉將額頭抵的肩窩,悶悶道:“別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會讓害怕的,阿歌。”

怔了一瞬,望著那一片黃沙,慶幸眼淚沒有流下來。

如果就這樣死去,那該有多麽遺憾,遺憾沒有意氣風發的年華裏珍視麵前的這個,遺憾死得這樣早,不能再多留下些歲月來好生彌補從前的虧欠。

“已向紇雷借了馬匹,明日咱們就啟程南下,去看看,江南水鄉。”

漫天繁星的時候,花花將裹成一樣粽子的從帳子裏背到外麵去看星星,然後他就一麵東拉西扯地講些從前的瑣事,一麵說了餘下的行程。

花花說話的時候,眼睛閃亮亮的,仿若銀河裏的星子。想,們天一教收男徒弟果然是要瞧皮相的,嘖嘖,不然,為何花花與美師兄都長了這樣一張禍國殃民的臉?

自打離開若虛山,與花花的日程就逐漸變得緊巴巴的。從日複一日睡起覺來就很?難清醒這件事上看,是日漸嗜睡了,但這對於這麽一個行將就木的來講,實不是什麽好事。

從大漠到江南,是一段漫長的旅程,不曉得會不會半路上一個不留意就死了過去。猜想花花大概也憂慮著這件事,但他每日每日跟前都恍若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談天說地,時時挑揀些舊事來調侃。

有時候,都會被他表現出來的無所憂愁所蒙騙,以為他當真是放開了胸懷,便時不時拿著自個兒要死不死的模樣來逗些樂子。可偶爾有一日醒的早些,看著他獨自一坐八仙桌旁,手裏握著一柄梳子出神,就再不敢當著他的麵拿的病情開玩笑。

那梳子是若虛山上時常用的,後來頭發一直掉,就再不敢梳頭。但花花從前總是說,等將養得生龍活虎了,就日日給盤發,每日換個花樣,保管叫教裏是最好看的那一個。

起初嘲笑花花忒沒有邏輯,因天一教裏本來就隻剩下一個女的,倒是要和哪個去比美。可後來看著他那和大漠落日一樣蒼涼的神情,一時也不是滋味,就不再提及此事。

沒想到,他卻一直惦記著,又盼望著哪一日果然生龍活虎起來。

花花一向大智若愚,麵上總是糊裏糊塗,可他也什麽都明白。怎麽到了這個事上,他偏要這麽欺騙自己。

待兩個走到湘縣的時候,已不大能夠獨自行走,要靠花花時時攙扶著,才能勉強站住。

們湘縣租了個小院落,花花說,隻要渡了湘縣外頭的陳河,就算是到了江南。但陳河上這幾日水流的急,需再等等才能渡河。

坐院裏曬太陽,花花一旁擺弄著一袋子中藥。

“阿歌,北邊又打仗了。”他低著頭鼓搗著那些藥,忽然悶聲說了句,“北邊有四座城池已淪陷了。”

看看自己枯柴一樣的手,對他笑了笑道:“聽見鄉親們議論了,可當真沒將心思擱上麵。花花,什麽時候說話也說的這樣迂回了?先前不是還斥責紇雷不該同說這些勞心事,自己怎麽又提?”

“是怕一個憋心裏,憋出什麽毛病來。”花花抬起頭看,“也知道,這回是秦璋掛帥親征,恐怕不將大齊攪得個落花流水,他是不會罷休的。”

撥弄著手指,心裏頭稍稍地惆悵,“北戎也罷,大齊也罷,縱使天下傾覆,那又有什麽關係。隻關心明日是不是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清朗的日光,是不是頓頓不會餓肚子,是不是能和一道去看看江南煙雨,別的,管他怎樣折騰。”

花花愣了愣,旋即淡淡地笑,他伸過帶著藥渣子的手摸摸的頭說:“就知道這張嘴貪吃,唔,不會讓餓肚子的。”

皺眉瞪他,“看,弄得一頭幹草渣子!”

花花拍掉手上的藥渣,笑得賊兮兮的,卻難得有一次沒來跟拌嘴。

傍晚前,突發奇想地要下廚去弄頓像樣的飯菜,花花對此表現得很惶恐。

他扶著說:“阿歌,上回教裏下廚,呃,仿佛是燒了半個廚房?”

瞥他一眼,不以為意,“那時候年歲尚淺,廚藝上欠些火候有什麽稀奇?”

於是他不再堅持,隻是要求別一把火燒了別的院子。

這主要是因為燒壞別的東西通常是要賠的,而們又沒有多餘的錢去做這件事,所以隻好小心謹慎。

自覺精神頭不錯,就強行將花花趕出了廚房,把自個兒關裏頭研究如何醬肘子,任花花外麵撕心裂肺地撓門也懶得去管他。

但醬肘子這道菜的工序委實繁冗,坐廚房折騰的仰馬翻。

一個時辰以後,才將那勉強看得出是盤肉的醬肘子從鐵鍋中搭救出來。

日頭早已西斜進了山後頭,一輪弦月當空,幽幽月色自半開著的窗戶縫裏透進來。

抹布上擦擦手上沾的油漬,便倚灶台旁粗粗喘了幾口氣,喘著衝著窗外喊道:“花月,來端菜!”

等了片刻,沒應,於是又費力地扯著嗓子喊了一遭。

仍然是沒應。

無奈之下,隻得挪了幾步端起那碩大的盤子,推門出去。

推開門,清風徐來,拂掉鼻息間那一股子油煙氣。

端著醬肘子的手微微有些僵硬,倚著門邊,哀怨地看看花花,“花月,喊沒聽見麽?”

院裏騰騰的殺氣被這麽一攪合,頓時就散了一半。花花轉頭望向,歉然一笑,“方才沒聽清。”

看一眼坐石桌那頭的秦璋,卻不大看得清他的神色。

“阿歌……”

秦璋幹巴巴的聲音院子裏響起,轉手將盤子遞給走來的花花,偏了偏頭,笑望著秦璋,“既然來了,那就一道吃頓便飯再走罷。”

說完,就招呼花花盛粥拿饅頭。

秦璋的臉色愈加陰沉,瞪著兩個石桌前忙碌,看樣子倒是像是要一把掐死一樣。

恩……狐狸君又粗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