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係鈴人
如今的興慶宮,已衰敗得成了個冷宮的模樣。院子裏枯黃的草頹然鋪了滿地,廊柱上的紅漆斑斑駁駁,青石鋪就的地麵上積了厚厚一層塵土,顯見是許久未有人清掃。
我扛著我那個瓷實的包袱,在興慶宮裏溜達了一圈,竟沒看見一個宮人,這著實是怪哉了。
然就在我猜度小皇帝是不是單獨給了我一間院子住時,卻猛然察覺不遠處的井旁立著個素衣黑發的女人,正幽幽地將我望著。
一時間,我被嚇得魂不附體。
“對麵,可是今日入宮的秦姑姑?”她的聲音雖譬如她一旁那口井裏的井水般波瀾不驚,但著實應該是個會喘氣的人。
於是我平複下心境,扛好了包袱與她見個禮道:“草民正是,敢問姑娘可是這興慶宮中的女官?”
她聞言複又甚飄渺地望了我一眼,朱唇輕啟道:“我是白漣漪。”
麵對著這個與我答非所問的姑娘,我委實有點無奈,但也隻能繼續發問:“哦,那麽……白姑娘,請問這宮裏如今正住著哪位主子?”
“我,”她說著便轉身去擺弄那井下的水桶,“倘若我也能算個主子的話。”
白漣漪背向我立著,彎著腰費力地從深井中拉上一桶水來,然後又熟練地將水倒進一側的銅盆裏。白漣漪本是個十分瘦弱的女子,所以做起這般體力活來就叫人甚心酸,可我礙於肩上的這個包袱,又沒辦法即刻去幫她,結果就搞得我進退兩難,十分尷尬。
白漣漪就著方才盛水的銅盆,就那麽隨意用方帕擦了擦一張憔悴的麵容,邊擦著她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秦姑姑,在這個興慶宮裏,你就不必介懷什麽尊卑有序了。這兒沒有主,也沒有仆。索性是這裏屋子多,你就隨便撿一間住罷。”
我立在遠處思量半晌,終於將這個白漣漪同記憶深處一個嫻靜如畫的姑娘聯係在一處。白漣漪,可不就是先前工部尚書白佟的嫡長女麽?但她怎麽會入了宮,又怎麽會淪落至此?
“秦姑姑,興慶宮裏什麽都缺,你且將就將就罷。”
我一晃神間,白漣漪已端著銅盆走到我跟前,側首看著我道。
薄暮下,這個女人的眉眼淡得如一副白描。輕巧的鼻翼嬌小的薄唇,眉色疏淡,耳側垂下的青絲已顯得略有幹枯。
我將包袱緊了緊,接過來她手上的銅盆,說:“娘娘,興慶宮裏其實不缺什麽,隻是宮人們疏於打理罷了。”
在這座巍峨的皇城裏,人人都懂得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的道理。落井下石,隻是個普遍現象而已。眾人紛紛都會擔心在牆倒時不能衝上去推一把,也唯恐不能將那破鼓捶得更加破爛些。
倘若誰的主子進了冷宮,那誰的前途就等於一片灰暗。縱使不跟進冷宮去,旁的妃子貴人也不會再用,嫌看著晦氣。若是哪個宮人被撥進了冷宮伺候,抑或是跟著先前的主子搬進冷宮,那宮人們通常都不會有個好臉色擺給主子們看,但瑣碎雜事也都不敢太應付,畢竟主子們是有主子的身份在那兒壓著,奴才是不能騎到主子上頭去的。
可眼下這個興慶宮顯然就出格了些,若是深究起來,這裏麵怕就是另有什麽搬不上台麵的原因。
“秦姑姑,實際來了這興慶宮也就沒什麽出去的可能了,你可是在外麵得罪了誰?”
穿過回廊的時候,白漣漪慢聲細氣地向我提出了這個高深的問題,遂一句話將我問倒。
“我隻是隨口問問,秦姑姑不便回答就算了。”
白漣漪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下,不由分說拿過了我手中的銅盆,兀自進了屋裏,然後反手一掩,將房門帶上。
我扛著那個包袱杵在她的房門外,莫名覺得有些許蕭瑟。
世人說一入宮門深似海,過去好端端的一個大家閨秀,眼下卻在這重重宮闈裏被摧殘成了這幅模樣。
嗚呼哀哉,嗟歎半晌,我轉身沿著碎石子路繞了小半圈,尋見個空蕩蕩的屋子,就打算在此落腳了。
我抬手推門,那門便應景地“咯吱——”呻吟了一聲。
灰暗的光線下,微小的浮塵懸在渾濁的半空裏,阻擋著那丁點的晨曦。我拎著包袱一路走進去,地麵的塵土也就隨著我的腳步被紛紛揚起,搞得人居環境一時間變得十分惡劣。
但是過去有經驗的老人用他們的經驗教育我們,既來之,則安之。此時處於漫漫塵土中的我,已沒有了別的選擇,唯有將此處拾掇利索這一條路可走。
“新來的?”
門邊,倚著兩個人。兩人背著光,站在我的位置隻能堪堪瞧出他兩個的衣著輪廓來,大抵看辨得出是一男一女。
問話的這個,憑聲音判斷該是左旁的這個女人。
但她這個話,唔,算是明知故問。既然連白漣漪都曉得今日要來個秦姓的姑姑,那眼前的兩位沒道理不曉得,隻怕中宮那兒也是有旨意降下來的。
他們這麽,應該是傳說中的下馬威。
隻是姑姑這個稱呼在內宮裏也不是任誰都能得旁人喚一聲的。基於這點淺薄的認識,我便挺直腰板向前踱了幾步對那二人道:“我是不是新來的這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伺候不妥娘娘,咱們可就得仔細這脖子上麵的腦袋了。”
靠在右側那男的明顯縮了下脖子,但也不甘示弱,他用手肘撞撞一旁的姑娘,大咧咧道:“誰不知道這興慶宮裏住了個喪門星,甭說是皇上,就連上頭的公公也未曾登過門,你這又是拿話來嚇唬誰?”
我撣了撣四腳凳上那一層厚厚的灰塵,將包袱擱在上頭,遂瞟了他二人一眼,道:“那我且來問問你,你可有聽說過住在冷宮裏的妃子能穿了新上貢來的一品貢緞的?你可曾見過哪個遭冷落的妃子能在被冷落的半途中還被特特賜了人來伺候的?你又可否見過哪個冷宮裏的娘娘像咱們主子這般自在念佛的?佛像、佛經、香燭一應俱全,想必不會是你二人的功勞罷?”
“這……”那女子將信將疑地轉頭看著她得同僚,然後又轉回來看看我,“你別以為憑你這幾句話,咱們就能信了什麽,往後的日子可長著呢。”
我將包袱皮翻開,從包袱裏尋摸出來一塊勉強能夠作抹布的布塊,對那姑娘悠悠道:“你這話倒沒錯,日子確實還長。哦,今兒晚上皇上大抵會過來,你兩個若不想提前到下麵去報到,最好將這興慶宮裏外都拾掇拾掇。另外,若是還有其他宮人,也一並叫上,畢竟這地方挺大,憑你兩個的勞力,唔,約莫是不成的。”
“嗬,”那個算是男人的男人輕蔑地嗤笑一聲,扯住他一旁的女人道:“咱們走,別聽這個人胡說八道,也不知要拿主子來壓誰!”
遂,他們二人便在憤慨中飄然離去,然後我就繼續埋頭整理這個灰撲撲的屋子。
實話講,這間屋子實在髒的讓人無處下腳,但好在我過去曾踏足過更加令人發指的地界,所以這倒尚在承受範圍之內。
至於方才我所說的貢緞及佛像,則是個半蒙半就的權宜之計。
一來,是在我將將見到白漣漪時,發覺她那身衣裳雖是素的如同喪服,但用料卻考究得很,且嶄新嶄新的不似舊物,約莫該是尚衣局前不久才差人送來。二來,這佛像之事則有賴於白漣漪引著我去了她房間門口,我才有個機會恰能在門縫縫裏瞧見那陳設了半屋子的禮佛之物。
但有關白漣漪的事我並沒有抱著一顆探究的心,因她活得如何與我並沒有直接的聯係,誠然這也是由於小皇帝沒有通知我將我安頓在興慶宮的主要意圖所致,於是就搞得我現在如同一隻無頭蒼蠅般。
不過叫奴才們壓到主子頭上去總歸不是一件像樣的事,另外我這個人也頂不樂意被不相幹的人踩在腳下,所以方才那一通話也是為了給眾人醒醒神的。
人在忙碌的時候往往容易忘記時間忘記自我,然後就會導致你在幡然醒悟的時候驚覺自己錯失了一件頂重要的事情。
當黑沉沉的夜幕壓下來時,我總算停下了忙碌的手腳。
我立在門前望著這間煥然一新的屋子,頗有點成就感。然後就我在體會成功的喜悅時,猛然聽見了五髒六腑正呼嚕嚕地玩命叫喚。
所以我錯失的這件大事,就是吃飯。
而幸虧狐狸十分具有先見之明地在包袱裏替我備了點心,不然我就隻能到床上去挺屍,等待著第二日的早膳了。
我默默地啃了塊桂花糕,正啃得歡樂時,房裏忽然衝進來一個慌手慌腳的太監。
他哆嗦著上下嘴唇,叨叨了半日,我總算弄明白了他所表達的核心內容。
小皇帝終於駕臨了興慶宮,遂打擾了我果腹的雅興。
他來見了我,在沒有第三人在場的情況下。
他說,小沈,辛苦你了。
我說,不辛苦,為您服務。
他說,小沈,朕需要你在興慶宮住些日子。
我說,住吧,沒關係,您管飯就行了。
然後他施施然傳來了蓮貴妃,正是白漣漪姑娘。
當著白漣漪的麵,小皇帝肅然對我道:“秦鳳歌,朕命你務必將蓮貴妃照料妥當,否則提頭來見。”
於是我有些膽寒,照料妥當,這個定義是否寬泛了些?
再然後白漣漪緊咬著下唇,臉色慘白,她聲音顫抖著問我道:“你叫鳳歌?”
我納悶地頷首承認,結果白漣漪一口氣沒順上來,昏昏倒地。
小皇帝看著他的愛妃倒地,似乎心情還不賴,他將白漣漪橫抱在懷中,對我說:“小沈,解鈴還須係鈴人,朕給你兩個月的時間,琢磨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收藏君這是腫麽了啊??是我的問題麽,是麽是麽。。。不動啊,在掉啊。。
桑心了個去。。。
好吧,掉掉更健康,各位堅持追文的童鞋,祝看文愉快,小九謝謝大家!
斷袖,哪裏跑3735_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