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七章 佛法無邊,花海有岸。
傳聞佛子受佛祖之托渡化世人,撚指成花鋪就一條光明路,每顆花葉均有可蕩滌心穢的純淨佛意,沐浴即可登達彼岸。
苦麵和尚達不到佛子那樣的境界,但也撚出一條花路,路麵同樣由無數鮮花鋪就,五色絢麗香氣撲鼻,遠比隻有神光的路麵更繽紛。
路麵自手出,自腳下起,如清波似微風向前推送;所過處青石成粉墨色全消,隻餘一片溫熱灰沙。死寂而幹淨的灰,細碎而緊湊的沙,仿佛被什麽力量剔除掉雜質,隻餘下應該留下的那一麵。
路麵上方,濃鬱香氣聚空不散,凝化出一張張生有麵孔的嘴。
嘴巴是麵孔的一部分,那些嘴不是。給人的感覺它們才是主體,其餘五官甚至麵孔都隻是其附庸,需遵照其指令,為其使命服務。
嘴巴的使命是誦念,於是無數張嘴巴不停開合,誦念出無數篇經文、詞賦、童謠甚至詩歌。於此同時,那些因嘴巴而生的麵孔上浮現出種種表情,激動並且振奮、虔誠或者痛苦;誦念聲隨之似呐喊、如咆哮,還有悲泣與祈求,嗚咽聲聲不止。聽上去,人世間一切可由嘴巴誦念的文字盡含在這條花路之上,無一不帶有規勸憐惜,聞之必生不忍。
不忍便可上路,上路才有方向,此即為佛意。世間修佛者無算,經文無盡,釋義更有萬千種;但若推究到底,佛家最終奧義僅兩字便可概括:指引。
指出那條路,供信徒行走。
指引晦澀彼岸難求。苦麵和尚做的比較徹底直接,不忍見迷茫之人尋路之苦。幹脆將它用鮮花畫出來,隻需踩上去便可。
花路蔓延。看似不快實則瞬息便至腳下,八指先生如見蛇蠍,身形如利電般閃爍消失,轉眼已在百米外。
花路在腳下。
苦麵僧渡世過千年,一縷佛心所知,看何處便至何方,永無盡頭消止。此時他的目光隨八指先生而動,看到便指到,指到便達到。千萬聲誦念如雲聚海,牢牢鎖住那一縷氣機。
八指先生感受到那股牽引之力,目光片刻迷茫,隨後陡然一聲低喝,身形暴起。
颶風推動,火雲升空,絲絲電弧在腳下跳躍,如彈起一顆豆子,將他於刹那間拋至半空。
花路仍在腳下。
苦麵僧人腳步徐徐。延著花路漂移向前,目光於沿途掃過一張張不停開合的嘴,望著那一張張虔誠的臉,神情越發憐憫。
天地不仁。世間有太多苦,身為消苦贈甜的渡化使者,和尚要做的便是消除人世間的苦。每渡化一個人。他都要將對方的苦意留下,因此修行愈是高深。其臉上的苦色便越濃,直至無法消除。今日要渡之人不是和尚遇到的最苦者。但那道苦意卻格外頑固,死守著身軀不肯放棄,令其好生感慨唏噓。
“冥頑不靈,這又是何苦。”
話語憐惜,話音苦澀,和尚的目光隨著那道飛掠的身影而動,輕輕搖了搖頭。
“孽障,你是什麽東西,豈能跑得出我佛視界。”
視界不是真正的界,而是由視線圈就的範圍,視線是光,有什麽東西跑得過光?
沒有,即便道法高深的修士,飛遁速度總不能與光相比。若按照十三郎的話形容,超越聲音便已算得上大能。
十三郎稟賦驚人,風雷雙靈根皆以速度見長,雖不是大能,遁逃的速度也極為驚人,堪堪能夠超越聲音。
但他跑不過光,差得太遠太遠。因而無論他怎麽跑怎麽閃,和尚要做的隻是用視線捕捉到其身影,花路自可衍生而去。
十三郎還在跑,以超越聲音的速度在周圍狂奔,片刻不能也不敢疏忽。隻要身法稍有遲緩,花海未至誦念的聲音已經抵達,總能讓其眼神出現一絲迷茫。
他嚐試化解,花路無盡,神通反擊毀其頭但去不了根;十三郎不願與對手比拚法力,幹脆封閉聽覺,以免被佛音侵擾。
沒有用,誦念本非實質之音,怎麽封閉得了。比如此刻周圍觀戰的人群中,多數人隻能看到那條靈蛇般的花路攔空鎖絞,也能看到那些虛張的嘴巴和麵孔,但聽不到一聲吟唱。和尚要渡化的不是他們,他們沒有資格讓和尚渡化,自然不可聞。
無解之局。
一旦失了先機,苦麵和尚隨手施展便將對手逼入無解之居。除非十三郎敢踏上那條花路,否則就隻能片刻不停地高速遁逃,直到精疲力盡的那一刻。
“孽障,真真是孽障。”
佛音慈悲,連孽障二字也含著一絲仁憫意,不像責罵,反像是規勸。八指先生固然頑強,和尚也未用出全力;此刻的他身有小恙,周圍群修因山君之名而蠢蠢欲動,其中數人足以讓和尚為之警惕,不能不防範一二。更重要的是,場內還有一位態度不明的血舞王,由不得和尚不為之分心。
似她這種級數,縱然不是本體前來,也無需出手,隻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裏,周圍的人便不能當其不存在,哪怕是和尚。
“或許,這就是那個孽障的算計。”和尚一路尾隨十三郎的身影,內心有些懊惱。他相信十三郎此時已接近用出全力,之前對血舞王不拒不迎,為的多半就是牽扯自己。因和尚並未與血舞達成什麽協議,假如被她看到機會,難說不會橫刀奪愛。
不敢全力以赴,最強大的手段也要留下,和尚的實力充其量隻發揮出六七成,已逼得八指先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以修士鬥法的雷霆萬鈞動輒決出生死而論,這一戰打的時間已不算短,但除剛開始嚇人一跳外,餘者有些無聊。
“這又是何苦。”
和尚再度感慨,追擊中徐徐說道:“能逃而不逃,說明你還想尋找機會反擊。把那些寵獸鬼霧通通放出來,本王一起超度。”
逃竄中的十三郎居然還能回話,微諷說道:“超度可不是本王該做的事,大師好沒道理。”
和尚微微一笑,苦而不悲的臉上透著幾分滿意,徐徐說道:“佛在心中,稱呼隻為表象;本王本佛,和尚乞丐,不值得計較。”
他聽出十三郎的不甘,無奈,還有些緊張與氣喘;和尚境界高超,佛性空明,自能分辨其真偽。八指先生強作鎮定,但已掩飾不住疲態,雖勉力支撐,又能撐得了多久。
十三郎在空中化出一個大圈,抬手放出幾道電弧將追至腳下的花路劈散,嘴裏叫道:“既然如此,我叫你一聲野狗,敢不敢應?”
這種話太無聊,和尚懶得理他,撚指的速度卻更急。花路如屈蛇伸頸般陡然彈出,十三郎頓時手忙腳亂,一路大呼小叫亡命奔逃,狼狽到無可形容。
和尚惋聲歎息,說道:“好一條野狗。”
好一聲嘲諷,十三郎自己都覺得無趣,逃命中憤怒叫道:“堂堂大修,佛門高僧,至於這麽小氣。”
和尚神情不變,說道:“貪、癡、嗔三戒,本王樣樣不缺,大方不得。”
十三郎無可奈何,說道:“好吧,你是山君第幾子?這個總不能不應。”
和尚淡淡說道:“本王不明白,你因何認定此事。”
十三郎說道:“你管我。”
和尚想了想,回應道:“你管我。”
十三郎大怒,叫道:“好個無恥禿驢。”
和尚不為所動,撚花的手由一隻變為兩隻,花路陡然間擴散成海。放眼看去,和尚好似矗立花海的萬丈老樹,給人頂天立地的感覺;十三郎則像一隻反被鮮花追逐的蝴蝶,縱急速飛掠,能夠活動的空間卻越來越小,漸趨絕境。花海內誦唱之聲大盛,冥冥中似有千萬人跟喝,並有洪鍾大呂與之相和。無數聲線匯聚起來,再不似之前那樣入耳方能蝕人心智,而是如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自下往上包裹成桃,成一顆體外佛心。
“咚!”
“鐺!”
兩聲巨響自和尚嘴裏噴出,因鼻腔堵塞略有些滑稽,周圍觀戰的人除血舞外卻齊齊為之一震,目色散亂神情迷惑,身軀搖搖欲墜。直到語音消盡和尚再爆佛門獅吼,那些人才自迷失中醒來,神情劇變。
身在場外尚且如此,十三郎正麵承受佛音,又該何種光景?
“晨鍾暮鼓,孽障,還不醒來!”
喝聲中,八指先生急速掠空的身形突然停頓,仿佛受到某種召喚、被無形之力拉拽一樣靠近到和尚身邊;其神情偶爾流露出掙紮,和尚隨即開唇頓喝,不斷重複兩個字。
“醒來!醒來!醒”
喚醒不是醒,沉睡也不是睡,十三郎在睡與醒中掙紮,迷失與回悟中徘徊,終如流星墜入大地,倦鳥歸落屋巢一樣跌入花海,平臥於和尚腳下。
“這又是何苦。”
和尚神情悲苦,目光憐憫,隨手翻出一隻金光閃耀的環,搖頭歎息道:“沉淪孽障,當受終伐於無間,本王超度”
語音突頓,下方十三郎忽然睜開了眼,還朝他笑了笑。疲憊但不失清亮的眼,清朗令和尚厭憎的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
“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