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不師仙佛

飯已畢,日漸昏,兩側星點燈輝漸起,連線如織,結網成片在城中閃耀,就像那碗麵裏的那群椒。

腳下的路在吱吱聲中延長,雪地上一個個腳印毫無頭緒;麥少飛低頭走在雪地裏,似在刻意挑選那些鬆軟的部分落腳,踩硬了地麵,將散亂的腳印連到一起。

踩下的雪地像冰又不是冰,成片後破壞了原本那一地白絨,不美麗,但有堅實的感覺。偶爾走過燈火明亮處,目光中一片坑窪與晶瑩閃爍,讓人難以睜開眼。

十三郎仍像剛才那樣,一步一步走得穩當,遇冰踏碎,逢雪踢飛,如有蟲蟻仰望,不知會不會因此感慨,夢想自己能否變成如他那樣的齊天巨人。

蟲蟻無智,自不會真的發什麽感慨;麥少飛有,留意到十三郎的行姿後取笑道:“別學陸默那樣,他都打不過你。”

十三郎微楞,隨後明白其所指,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暖意,笑了笑,籲口氣,將身體放鬆下來。

死者死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無論做什麽,首先都要好好活著才行。起來,冷玉死的時候,十三郎沒像今天這樣難以自製,不是因為親近與否,而是心中戾氣不夠強烈。

塑靈女本質上死於戰場,無論十三郎做什麽都無法挽救;雖這樣講有點自欺欺人,可反過來想,自欺欺人何嚐不是安慰?最怕的是連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找不到,那才是最悲哀。

都將軍死於戰場是榮耀,十三郎不這麽看,所以他依舊覺得無法接受。然而無法接受也有程度之分,若把死於戰場和死於背後相比。怎麽看都是壯烈更讓人心慰,或能稍斂其悲。

複仇與報怨放在一起,人人更喜歡前者,十三郎是人,所以同樣如此。

麥少飛知道。明白,於是勸慰;十三郎聽到,聽懂,所以感激。

這便是朋友。

走在路上,麥少飛道:“剛才有話問,是什麽?”

十三郎輕歎回答道:“現在不用問了。”

麥少飛不解。

十三郎道:“你們來了。表示魔宮看到機會收複我,上當然會有籌碼。之前我在想籌碼是什麽,現在知道了。”

籌碼可以是利,也可以是恨,大先生的死讓魔宮欣慰,原因正在於此。

麥少飛唇角微挑。嘲諷或自嘲道:“你真厲害,別人可沒有這個資格。”

這是實話。

十三郎不矯情,淡淡道:“我一向厲害,將來更厲害。”

麥少飛不知該點什麽好,隨口道:“陸默沒事吧?”

十三郎搖搖頭,道:“他應該感激我,如果夠聰明的話。”

麥少飛正色道:“陸默遇挫愈強。但其心胸未見得寬廣,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想的那樣。”

十三郎平靜道:“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真的勇者,敢於蓄養潛在的危險。”

麥少飛愕然瞠目,心裏想這句話何其太雅,為何聽起來總覺得有一股潑皮氣?

正這樣著,前方忽傳來一陣唱誦之音,聲音洪亮蘊含著虔誠,仿佛信徒祭拜神祗。某處一片燈火通明。不知多少人集中在那裏表達熾心熱念,周圍卻一片死寂。

十三郎微微皺眉。

“這是”

“狂信者,亂世之徒。”

十三郎淡淡應了句,突然間舌綻春雷,斷喝:“閉嘴!”

耳邊傳來轟的一聲。實際上什麽都沒有;唱誦聲驟然停頓,燈火處充斥著憤怒的情緒,仿佛有狂濤在海麵之下醞釀,隨時有可能鼓蕩周圍。

死寂中,幾聲底泣隱隱傳來,夾雜著幾聲瘋狂低吼,似為自己所敬愛的神明受到褻瀆而積累鬱憤,又或力量什麽的,準備爆發展開反撲。

十三郎冷哼一聲,威淩怒放,似一道九霄天雷懸在所有人頭頂,口中清喝:“三息內,滅燈,人散,休憩;違令者,殺!”

雷威浩蕩催人醒,哭泣之聲停歇,低吼之聲消失,忠於神靈的信徒終抵不過死亡之恐,紛亂後散落八方,如同發現家裏闖進猛虎的兔子一樣倉惶四散。片刻後,燈火熄滅,周圍恢複到如之前那樣的寧靜昏暗,至於黑暗中隱藏著多少危機,多少憤怒不甘的臉孔,十三郎不知,麥少飛不知,神仙也不能知。

麥少飛忽道:“恐怕沒有用。”

十三郎有些疲憊,揉著眉心道:“我知道。”

“知道你還這樣?”

“不這樣咋樣?你教教我?”

麥少飛沉默無語,良久後凝重道:“這種事情很危險。”

十三郎神情譏諷,道:“知道就好,你們這些聖子不要成天混吃等死,回好好。”

麥少飛鄭重點頭,道:“我會的。”

簡短兩句交流,十三郎暫時擺脫一件心事,麥少飛增加一條負擔,兩人都沒有再什麽,並肩繼續前行。

走了一會兒,麥少飛終忍不住提出早存在心裏的疑問,道:“仙與凡,為何能夠這樣?”

修士感悟凡塵,這類事情算不得稀奇;麥少飛出身大族,入魔宮後雖不得自由,修行上卻未受到任何限製。以他的身份與經曆,自能接觸到不少大修,深明入凡放能脫凡的道理。然而入凡並不意味著真的變成凡人,由不少老怪的講述看,修士入凡要緊的是緊守道心,萬萬不可被凡俗所迷。

十三郎入凡了嗎?沒有。

他連身份都不掩飾,就這樣堂而皇之出現在塵世中;麥少飛看得出,那些人待十三郎如一體,如自己的一份子;對修士的敬畏極其輕微,幾乎不能察覺。

這很正常。因正常所以不正常;麥少飛不信十三郎看不出這些,因為更加不解。

這樣能感悟什麽?入凡入凡,收持道心的同時也要融入到凡間的生活中,如此方能體會紅塵之喜樂哀苦,最終大徹大悟。

不是修佛才能悟。不是和尚才求解脫,目的一樣,方式不同罷了。八指先生既不肯掩飾身份,能夠感悟到什麽?

十三郎反問道:“修士是否見人就殺?”

麥少飛搖頭,不明白他什麽意思。

十三郎又問:“修士吃人嗎?”

麥少飛苦笑,道:“別這樣好不好。消遣我。”

八指先生身心強悍,吐幾口血不至傷筋動骨,然而此血與彼血不同,若不將那股戾氣釋放出來,或能傷及本源。麥少飛知道十三郎此刻心情不好,有意自嘲調侃。不失一番好意。

十三郎不領情,冷笑道:“不殺人又不吃人,仙人凡人一起有何不妥?”

麥少飛有些生氣,道:“這是抬杠。仙凡有別,凡人看修士如神仙,怎可這般自如。”

“神仙,嗬嗬。”

十三郎隨一指天上。道:“認識它嗎?”

天空一隻寒鴉掠過,似留意到兩人目光,得意叫了幾聲。

麥少飛無奈道:“這樣繞圈子我聽不懂,直接點。”

十三郎道:“我親眼見過蛤蟆騎蛇出遊,鳥雀伴鷹而飛,還有猛虎隨兔,野猿幼兒;更有孤狼與山熊同觀落日,小鹿與猛獅共迎朝霞。天敵都可以如此,仙凡因何不能共處?”

麥少飛憤怒道:“它們都是禽獸,怎能與人相比。”

“你的意思是。人類還不如禽獸。”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人類靈智遠非禽獸可比”

麥少飛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停頓。他知道十三郎會如何回複,但沒有辦法反駁。

很簡單的道理,禽獸能夠做到的事情。為什麽靈智更高的人類反不能做到?為什麽凡人對修士如此敬畏,不,應該如此畏懼,遠遠多於其它?

“人啊人,總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仿佛不如此就不能體現其智慧。修士更不用,喜歡高居人上享受敬畏,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證明其在修仙,永遠無法成道一樣。哪怕是修煉感悟道法,不得不向世人求教的時候也喜歡把身份掩飾起來,美其名曰入凡。”

十三郎的聲音有些感慨,輕蔑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信奉什麽神什麽仙,知道為什麽不?”

麥少飛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話。

十三郎道:“因為真仙真神看不著,看著的都是些雞鳴狗盜之徒,要麽塗抹金麵高居廟堂,要麽隱匿其形裝模作樣,著實讓我看不起。”

麥少飛不同意,辯解道:“高居廟堂未必就是仙佛所願,世人愚昧,自己願意供奉尋找安慰,焉能怪到仙佛身上。至於隱匿入世,那怎麽能算過錯?試想仙佛真身顯世的話,得引來多大驚擾多大驚恐,豈非禍害了人間。”

十三郎輕蔑道:“你見過仙佛?”

麥少飛正色回答道:“沒見過,但我知道仙佛神威無邊,不便輕易顯露真身。”

十三郎歎息道:“對剛才那些人來講,你我這樣的人,與仙佛有何區別?”

麥少飛神情微變。

十三郎道:“他們知道我是修士,道行精深法術高強,可曾有什麽驚擾,又是誰在禍害人間?”

麥少飛氣苦道:“我問的就是這個,為什麽會如此?”

十三郎回答道:“很簡單,有心即可。”

“什麽心?”

“平等之心,公道之心。”

十三郎神情寧靜祥和,道:“修士若把凡人當人,和修士一樣的人,自可令其無懼無害。仙佛視凡人如螻蟻,螻蟻豈能不懼仙佛?”

麥少飛無奈道:“算你有道理,可,有什麽好處?”

十三郎沒有鄙視他,認真道:“十年前的我,拚命追求力量;現在的我還是這樣,但對力量的理解已完全不同。非要的話,我發現自己感悟道法的能力大大提高,應該就是自此而來。”

聽了這番話,麥少飛沉默了很長時間,許久之後問道:“怎樣才能具備修成那顆心?”

十三郎坦然道:“不因強弱而輕蔑畏懼,不因皮肉有喜惡厭憎,不被仇恨蒙蔽雙眼,不為種族惑亂猶疑,自能鑄就無上本心,仙凡來自如。”

麥少飛遲疑問道:“你這是化凡?”

十三郎笑了笑,回答道:“我本修士,何須化凡。”

ps:主旨上,第五卷到這裏已經可以完結,老槍覺得還是寫了點東西出來,挺滿意,有點得意。

道理講完了,故事沒完,咱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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