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教殺先生(四)

天已昏,夜未黑,雪地反射著出晶瑩的光。

明明沒有光,何來反射?

光亮來自十三郎的身體,唯雪地裏可視。寒風不再寒徹,冰粒透出暖意但又不融化,如一顆顆璀璨的晶體。

絲絲光線如實質,被風吹動拂撒周圍,擴及三丈。十三郎身邊,小少爺的身體被一股暖洋洋的氣息所包圍,仿佛有清泉蕩滌血經脈絡,精神恍惚,目光漸眠。

光線繼續擴散,如被風推動一樣鋪呈在雪地寒枝間,裹圍住空間裏的一切,然後賜予

那名親衛本已站其身,打算喚小少爺回大帳,此時一隻腳舉在空中,神情癡癡望著前方,似已迷茫在天地間。

地下極深處,不知什麽時候響起一片沙沙聲,那些沉睡或躲於地下的小蟲感受到春天的氣息,紛紛蘇醒開始蠕動,奮力往上攀爬。

十丈內,雪意春曉完美交融,無人可辨識。

“嗬”

一聲極盡舒暢快意的歎息自心底響起,十三郎神情寧靜而欣喜,平和中透出幾分明悟,容顏在春風寒風中撫平,徐徐站直。

腳踏大地,頭頂蒼穹,目若星輝,身似雪鬆,崢嶸剛烈但不失深邃滄桑意,如蛻變!

丹田處,枯萎蟄伏的元嬰開始彈動,極輕微,很緩慢,異常堅決;仿佛一顆跳躍的心,又似一個內含乾坤的深淵漩渦,自成一方世界。

準確點的說法是,開始構築一方世界,一方他獨有的世界!

一方煞氣充盈、但不會失迷自我的涅槃空間。

那才是生命的起始。是本源自混沌中蘇醒的征兆。

莫強求。道法本成於自然,豈能強求。

十三郎是個很絕的人,對敵絕,對事絕,對自己更絕。他喜歡算到極致。做到極致,就如院長及冷玉曾評價的那樣,屢走鋼絲,焉有不失的那一天。

事實的情況是,十三郎極少有漏算失手的時候,從落靈算起。慢共不過三次,但都讓他痛徹深悔,恨不能將時光重新掌控。

第一次,啞姑從人變成了鬼;第二次,擊殺夜蓮而不得,不算失策。但有重重後患;第三次來得最慘厲,沒能救回叮當是力量不夠,自己搞成這幅摸樣,才是真正讓他無奈痛悔到極點的恨事。

做不到的事,不如蟄伏以待。十三郎一直認為自己很了解這句話,然而事到臨頭,當他窺得那一線機會的時候。雖明知對方深不可測,仍不顧後果強行一搏。

結果

回歸已經兩年整,十三郎仍無法擺脫身體隱疾,屢屢因反噬在生死間徘徊,痛苦與煎熬事小,耽擱時間才是讓他疲累憔悴的真正源頭。

時間,對十三郎來說顯得如此珍貴,珍貴到讓他恨不得算透星空,恨不能將一切都做到盡頭。

莫強求!

天道自有規,強求不能達;這一刻。十三郎放開了一切,身與心,神與魂都仿佛打開一扇全新的門,吐與納,呼與吸。盡融於天地間。

一個孩子無意間說出的話,讓他在迷惘中驚醒,明悟出一個自己一直認為已經明悟的至理。

對小少爺來講,剛才的話不過是一方想象,根本沒有一點實現的可能。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更缺乏掌控自身的意誌,此時性誌固然昂揚,稍後被嚴父一番訓斥便會屈服在壓力下,走上另一條自己並不喜歡的道路。十三郎不同,他足夠強大,足夠堅韌,同樣的話同樣的理解,結果迥然不同。

萬法為道,一草一木皆為大道,萬物萬人均含至理,何況一個天心純淨的孩子。

這便是機緣。

“濤少爺!”

呼喚在突兀中響起,一名丫鬟提著食盒自大帳中行來,碎步淩亂,破了那方初顯巍峨的世界。

輝光瞬間收斂,寒風重新凜冽,地下的蟲兒迷茫中感受到上方的清冷,趕緊掉回頭。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呃”

小少爺迷迷糊糊轉過頭,望著丫鬟又回身望著十三郎,說道:“發生什麽了?”

十三郎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溫和說道:“回去吃飯,記得溫習。”

小少爺抓抓腦袋,撓到一手雪花,說道:“奇怪,怎麽不覺得冷?”

因在雪地裏教學,每當習字結束,小少爺都會全身僵硬,此時覺得身上暖呼呼的,手上的雪很快變成水流淌開,隻覺清涼,竟沒有絲毫寒意。十三郎沒有解釋什麽,仔細將那邊匕首戴在其腰間戴好,說道:“閑下來的時候不妨玩玩這把刀,有好處。”

“呃”小少爺不情不願地應著,轉念想玩刀又不是殺人,倒也不用如何忌諱,語氣表情又變得爽快起來。

“那我回去了,嗯要不等下給老師送些點心過來?”

“點心來啦,少爺趕緊回去吧,老爺要生氣了。”

十三郎尚未說話,丫鬟已從遠處走過來,將食盒放到地上,伸手替小少爺拍拍臀後的雪,埋怨道:“天冷,怎麽弄這麽晚。”

話明顯是說給十三郎聽,小丫頭心直口快,雖不覺落魄書生討厭,但也談不上親近;當然了,最見不得的是讓打小看著長大的少爺受了苦,難免賞幾道白眼。

十三郎不計較,小少爺卻不樂意,紅著臉拍開丫鬟的手,說道:“我自己會弄。”

丫鬟吃吃地笑,哪管他小小男兒氣概,毫不客氣一陣拍打,嘴裏猶自說道:“不弄幹淨,當心老爺再不讓你來。”

鎮山法寶一出。小少爺頓時沒了脾氣,適才胸中大誌均拋在腦後,趕緊在心裏思量一會兒怎麽應付嚴父訓問。這邊丫鬟忙碌中偷眼瞄向地麵,驚咦一聲說道:“又寫這個字?”

“噓!”小少爺連忙止住她,賊一樣說道:“別告訴父親。”

丫鬟翻翻眼珠。肅起麵容,回頭朝十三郎說道:“好叫先生知道,老爺吩咐過的,少爺年齡小,暫時還不能學這些粗武之道。”

大家就是大家,區區一個丫鬟也能識文斷句。言語間頗有幾分鏗鏘意。小少爺即羞且怒,正想喝斥挽回顏麵,卻被十三郎阻止。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絡,十三郎心中感慨,不禁又回憶起落靈往事;壓下思緒,十三郎問丫鬟:“不是說老爺想讓林濤學習仙法。為何不能習這個字?”

丫鬟毫不怯場,說道:“仙法是仙法,和殺有什麽關係。少爺將來還要繼承家業,守斯文為官道,怎能容你胡亂教。”

十三郎張張嘴,不知該說點什麽好。小少爺在旁邊又氣又急,想幫腔又怕丫鬟告黑狀。渾身似長了虱子一樣扭來扭去,好不難受。

丫鬟上了興兒,帶著規勸的口吻繼續說道:“先生的字好,理應學些詞賦文章,即便不能考取功名,也好謀個生路,養家糊口。聽說您還要為妻子問醫,心意固然好,可像這般摸樣去亂舞城”

姑娘家心軟,沒好意思把話講完。言外之意無非是你連自己都活不下去,還救什麽妻養什麽家,簡直是侮辱斯文。

十三郎啞口無言,唯又苦笑以對。

被笑容中的苦意所感染,丫鬟柔柔一歎。又說道:“您也不用太著急,聽夫人說修仙若不成事,想給少爺尋個老師,連小姐也讚成,正打算和老爺商量。先生若是教得好”

十三郎此時不得不接腔,忙拱手說道:“多謝姑娘好意,鄙人另有打算,不必這般操勞。”

小少爺剛剛有些激動,聞言頓時低下了頭,神情黯然。他已對十三郎的性子有所了解,平時溫和如清風撫麵,決定的事情卻無法更改,說了不做,那便是再無一絲可能。

“不知好歹。”

丫鬟嘀咕一句,又忍不住好奇問道:“聽說亂舞城很亂的,你打算以何謀生?”

十三郎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懂些醫術,應能在醫館求條生路。”

“醫術!”丫鬟大為驚詫,一副不能相信的表情問:“既然自己懂,為何要”

十三郎知道她的意思,解釋道:“醫道艱澀,在下隻是粗通,治不了妻子的病。”

丫鬟恍然點頭,神情顏色越發柔和,說道:“倒是個有心人;可惜你的醫道淺薄,不然的話,倒可以幫老爺小姐看一看。”

十三郎再度苦笑,心裏想我醫道淺薄是不假,你家那點毛病還難不住。

這話不方便講出來,十三郎想了想,說道:“我曾遠遠看過老爺一麵,觀其麵色沉暗,中葵陰寂,應是內腹積寒之兆,不知對不對。”

“嚇!”丫鬟花容失色,旁邊小少爺更是一蹦三尺高,連聲叫道:“老師說的太對了,父親的病積年已久,看過多少名醫都不見好,老師快隨我”

也不管現在什麽時候,小少爺一把拉住十三郎的衣襟就要跑。

“慢著!”

丫鬟到底比較持重,心裏想這事得謹慎,老爺的身體不適秘密,沒準兒他是從侍衛閑聊中聽到也不一定。阻了少爺,她望十三郎說道:“你再說說,小姐身體何疾?”

“這個”十三郎不傻,笑了笑說道:“在下沒有看過小姐容顏,哪能胡亂說。”

小少爺急得直跳腳,丫鬟反倒長出一口氣,說道:“算你了!”

想著這人不算放浪,她對十三郎的印象改觀不少,讚許一聲對小少爺說道:“少爺不要急,等回去給老爺夫人稟告一聲,再決定也不遲。”

十三郎緊跟著說道:“姑娘說的是,在下自身也未好轉,精力有礙;待過幾日調理好身體,夫人如有吩咐的話,一定略盡綿力。”

聽了這番話,小少爺沒法再說什麽,麵色惆悵著急與老師辭別,連跑帶跳一路而去,竟似片刻都等不及,忙著趕回去匯報消息。丫鬟見此忙不迭與護衛一起跟上,臨走猶不忘向十三郎致歉,彰顯出書香大家之風範。

身後,十三郎望著幾人的背影,靜靜體味著跳動起來的元嬰,溫和的神情漸漸變冷,銳芒又起。

“蛉花之毒,林家到底藏著什麽,惹來修士出手。”

感覺不錯,我喜歡這種味道,比打架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