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訥悶

柳璋見闖了禍,也大驚失色,慌忙向前一躍,拽住了玉翟的手臂,本想要拉住她,可他一個半大少年,人又生得單薄,哪裏有那麽大力氣?竟被玉翟一墜,幾乎也要跟著掉下去,還是李紹光搶前一步扯住他的腰帶,才把他拉了回來,但他的右手還緊緊拉著玉翟的手臂,於是玉翟便順勢被掛在山坡上了,蹭了一身的黃土。

說時遲,那時快,明鸞右手緊緊抓住山坡邊上的一把雜草,借力往坡下一跳,半懸在坡上,左手托住玉翟的腋下,用力往上一帶,將她往上拉了半尺,隻可惜她人小體弱,雖然比一般女孩子強些,也沒法輕易拉動比她大了三歲的玉翟。玉翟又驚慌失措,見跌勢滯住了,便拚命想要往上爬,反叫明鸞不好施為了

。她索性大聲喝令玉翟:“別亂動!當心雜草承受不住我倆的體重!”玉翟頓時僵住了,滿臉驚懼,眼淚花花地就往外冒:“三妹妹,救我……”

明鸞低頭看看腳下,發覺這個山坡並不高,而且坡度還算緩,因此玉翟才會沒有一瞬間墜了下去,她咬咬牙,抬頭朝柳璋與李紹光道:“我托她上去,你們帶了人來的,幫我們一把。”李紹光點頭:“隻管放心。”便叫了幾個長隨上來拉人。柳璋想要幫著出力,卻叫李紹光扯得退到了一邊:“我的大少爺哎,你哪裏有力氣?就別添亂了!”

有了幫手,明鸞頓時輕鬆許多,她隻要托住玉翟腋下,把人往上推。便有人七手八腳地拉了上去,自己再猛拽那束雜草,腳下蹬著一塊突出的山石,便竄回到山坡邊上了。有個長隨過來扶她,她還騰得出空來跟對方道謝。

一場意外最後以有驚無險告終。明鸞抬頭瞥見遠處章放在樹叢後露出了半個頭,便不著痕跡地朝他做了個“放心”的手勢,看著他重新隱入林中,方才回頭安慰玉翟。

玉翟受了這麽大驚嚇,又是被一群男子拉上坡來的,隻覺得又羞又懼。忍不住低頭哭泣。明鸞隻當她還在怕,安慰了半日,見她還是哭個不停,便皺眉道:“行了,有什麽好哭的?我方才瞧過了。這山坡並不陡,隻有十來尺高,底下是山路。泥土是軟的,還有草,就算掉下去了也摔不死人。”玉翟抬頭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哭。

明鸞抹了把汗。又再次向李紹光道謝,李紹光擺擺手:“鄉裏鄉親的。不用客氣。”前後瞧瞧,“這裏日頭曬得厲害,要不咱們到前頭蔭涼的地方坐下歇一歇吧?我瞧你姐姐嚇得不輕呢。”明鸞想想也是,便答應了,伸手過來扶玉翟,玉翟起身時,腳都是軟的。

他們隻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便是一處樹林入口。明鸞確認這裏沒有鬆樹,便要扶著玉翟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玉翟小聲嘀咕了一句,明鸞聽見了。瞥了她一眼,從挎包裏拿出一塊手帕來,鋪在石頭麵上。玉翟方才坐了。

林子深入隱隱傳來一聲鳥叫,明鸞手中動作一頓。瞥了柳璋與李紹光一眼,見他們都在兩丈以外的地方休息,便對玉翟說:“二姐姐可好些了?口渴不?附近有山泉,我給你弄些泉水回來喝吧?”玉翟緊張地抓住她的袖子:“別丟下我一個人呀!”

明鸞笑著低下頭小聲說:“慌什麽?二伯父就在附近,有事你大聲喊,他馬上就過來了,而且我又不會走遠

。李紹光是李爺爺的孫子,真要做什麽壞事,咱們一狀告到他家,他就吃不了兜著走,你用不著怕。”

李老爺子是來過章家的,玉翟拜見過他,聞言心底倒安定了幾分,隻是求明鸞:“早去早回。”明鸞答應了,又留下挎包給她:“我帶了些幹淨的白布和金創藥、消暑丸什麽的,原是預防萬一的,你瞧瞧有什麽用得上。”隻帶走了裝水的竹筒。

李紹光見明鸞走遠了,有些奇怪地問玉翟:“你妹妹這是要上哪兒去?”

玉翟低頭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說:“她去取水給我喝。”

“取水?”李紹光上前兩步,麵露不解,“我這兒就有水啊,她怎麽不跟我說?”回頭叫小廝拿了隻竹籃過來,掀開蓋子,露出裏麵的青花壺與幾隻素白瓷杯,親手倒了杯茶出來,送到玉翟手邊的泥地上:“是本地產的青茶,湃涼了的,你喝吧。”

玉翟小聲道了聲謝,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看了看李紹光與柳璋,小聲說:“失禮了。”背過身去,就著那剩下的半杯茶洗了洗手,又掏出帕子打濕了,將臉也擦了擦,略整了整有些淩亂的頭發,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回過身來將杯子放回原處:“多謝了。”

柳璋與李紹光看到她背過身這一整,原先有些灰頭土臉的形象就大變,又回複到先前清清爽爽的模樣,除了身上的衣裳還沾了些黃土草屑外,儼然就是個端莊嫻靜的少女,心中都暗暗讚歎。

柳璋想:早聽說她家來曆不凡,平日不覺得有什麽特別,今日才知道什麽叫名不虛傳。真真可惜了,如果章家沒有壞事,他家的姑娘如今該是何等金尊玉貴呢?別說在德慶常見的幾家官宦千金了,便是自家母親妹妹,叫她這一比,也顯得村了幾分。

李紹光想的卻是:雖然是流放的軍戶,到底是富貴過的,跟一般小家碧玉不能比,我們李家雖在德慶算是大戶了,但姐妹們的舉止卻不如這章家二姑娘講究,回頭得跟母親說一聲,別叫姐妹們讓襯得象個村姑似的。不過說來也奇怪了,章二嬸那麽個潑辣貨,又不聰明,如何教養出這樣的女兒來?

玉翟把自己略收拾了一番,覺得可以見人了,抬頭看見柳璋與李紹光都盯著自己,臉便熱辣辣的。又低下頭去。李紹光知道自己有些失禮,便笑了笑,拿回杯子,又倒了兩杯茶回來,分了一杯給柳璋。

柳璋哪裏有心喝茶?接過隨便喝了一口,眼睛便一直盯著玉翟看

。玉翟正覺不自在呢,想到這人從頭一次見麵開始,就總是盯著自己臉上的麻子瞧,有些惱了,微帶嗔怒抬頭瞪了他一眼:“你做什麽?!”

“沒……沒什麽……”柳璋幹笑兩聲。抬頭搔了搔頭。李紹光忍住笑意,覺得這時候還是別多嘴的好,這同知大人家的衙內地位可不是他一個普通富家子弟能比的,別把人臊了,結下了仇怨。他便假裝看風景。轉身走開了幾步。

玉翟瞧見柳璋袖子掛破了個小口,邊緣上都是塵土,想起方才的情形。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斂了怒色,小聲道:“你袖子破了。”

柳璋瞧了瞧自己的袖子,果然破了。也沒放在心上:“是方才叫山坡上的石頭掛破的吧?”頓了頓,偷偷瞧玉翟一眼。“真糟糕,我這回來九市玩,並沒帶丫頭婆子,沒人幫忙補衣裳,這可怎麽辦呢?”

說得好象他隻有這一件衣裳可穿似的。玉翟抿抿嘴,沒吭聲。

柳璋卻笑問:“我聽說你針線做得極好的,不如你幫我補好吧?”

玉翟有些不自在地道:“這有什麽?你回了李家,隨便打發個人把衣裳送來就好了。”

柳璋卻道:“難不成要我穿成這樣回李家去?何必麻煩,不如你現在就替我補了吧?我上回見你的時候,記得你是隨身帶著針線包的。”

“現在?!”玉翟有些吃驚。“你帶了衣裳替換麽?”

“沒有啊,你就這樣替我縫吧。”柳璋大咧咧地把手臂伸到玉翟麵前,後者紅了臉:“活人身上是不能動針線的……”柳璋毫不在乎:“沒事兒。你隻管縫。這荒郊野外的,隻能權宜行事了。”

玉翟猶豫了一下。慢慢吞吞地取了針線包出來,看了柳璋一眼,見他堅持,便咬咬牙,挑了合適的線出來穿好針,麻利地替他縫起來。

她心跳得飛快,柳璋就站在她身前,離她那麽的近,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衣裳熏的淡淡梅香。“這種梅香餅的味道是七八年前時興過的。”她想,“沒想到如今還有人在用,難道他還記得當年在梅嶺上初遇的情形?”

柳璋看著她飛針走線,仔細打量她的穿戴和舉止,心裏想的卻是:“奇怪,她明明隻是比尋常村姑打扮得略整齊幹淨些,怎麽我就覺得她一舉一動都是大家閨秀的款兒呢?她妹妹倒沒給人這種感覺

。”

不遠處的李紹光回頭看著這個情形,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林子深處,明鸞已經循聲找到了崔柏泉:“怎麽樣?各處都通知到了嗎?”

“已經知會過了。”崔柏泉有些疑惑地看著她身前的塵土,“大家都說會警醒著,不叫他們發現。你這是怎麽了?剛才我好象聽到有人尖叫,難不成是你摔了跤?”

“哪兒呀,是我二姐姐摔了。”明鸞拍了拍衣裙上的塵,“有驚無險,也算難為她了,我看是那個柳璋故意嚇人,才害得她摔跤的。我借口取水脫的身,你這兒有沒有水?借我假裝一下。”

崔柏泉隨手就將剩水的竹筒從腰上摘下來,正要遞給她,忽然想起什麽,便想收回手,明鸞一臉奇怪,伸手將竹筒奪了過來:“你幹嘛呀?!”打開蓋子,卻聞得一陣青草味,湊過去仔細一聞,倒有幾分驚喜:“這不是青草茶嗎?去年我給你的方子,叫你學會煮,夏天多喝點就不怕中暑了,你總是嫌麻煩,每次都要喝我的,什麽時候學會了?”

崔柏泉有些不自在地扭開頭:“隨便煮的,你三天兩頭地囉嗦,我也嫌煩。”

明鸞倒了半杯喝了兩口,咂巴咂巴嘴:“你又哄我了,你煮得不錯啊,藥草的澀味完全沒有了,隻剩下清香,比我煮的強,你是怎麽弄的?教教我吧?”

崔柏泉一把搶回竹筒,蓋好蓋子:“都說是隨便煮的了,你問那麽多做什麽?!”抬腳就要走。

明鸞連忙叫住他:“我二姐摔了跤,我看她未必能繼續待在山上采脂,可要是送她回家。就耽誤了時間,一會兒我陪她到你的屋子去歇歇腳行不?”

崔柏泉停下腳步,回頭冷冷地道:“不行。我那地兒簡陋得很,不敢招待你們家的大小姐!你也別想瞞著我把人送去,當心老黑把她當成賊來咬!”說罷真的走了。

明鸞撇撇嘴:“小氣,不去就不去。”屋主不答應,她是不會先斬後奏的,想想玉翟也沒受什麽傷,送回二伯父身邊待著應該不成問題吧?

她轉身返回玉翟等人處,正好看見後者縫好了柳璋的袖子

。兩人之間的氣氛比先前緩和許多,柳璋跟玉翟說話,玉翟也不再背著身不肯正眼瞧人了,隻是看到明鸞走過去,玉翟便立刻住了嘴。

“剛才在幹什麽呢?”明鸞有些好奇地問。

“沒什麽。”玉翟神色間透著心虛。“他方才救我的時候,掛破了袖口,我替他補了補。”

明鸞吃了一驚:“你就在他身上補?!”

柳璋笑道:“沒事沒事。我不忌諱那些東西。”

明鸞同樣沒有這方麵的忌諱,她隻是有些意外,沒想到玉翟居然肯搭理柳璋,不過想想。方才出了那麽一次小意外,柳璋也算是對玉翟有救助之恩。他有所求,玉翟自然不好回絕的。

李紹光笑著走過來:“我聽說你取水去了,你這傻丫頭,想要喝水,怎麽不找我?我上山踏青,總不會不帶茶水。”

明鸞幹笑:“是我疏忽了,也活該我倒黴,本來打了一點水的,結果路上摔了一跤,水都灑了。”

“灑了就灑了吧。你們也該回家去了。”李紹光仿若無意地掃了柳璋一眼。“這裏是荒山野外,遇到我們倒沒什麽,萬一遇到些不三不四的人怎麽辦?你是慣在山上跑的。你姐姐跟你卻不一樣。叫人知道了,還不定怎麽說閑話呢。”

明鸞笑道:“我們這就走了。多謝你提醒。你們要想去山穀那邊,順著這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行了,可別走岔了道,萬一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回頭扶起玉翟。玉翟的臉色有些難看,驚疑不定地盯著李紹光,隻覺得他好象在暗示些什麽。

柳璋正要說話,李紹光便搶先開口道:“多謝你指路了,我們知道怎麽走,這就告辭了。”柳璋吃驚地看著他,他沒說話,隻是看著對方,目光中有著堅持。柳璋雖然訥悶,但還是默認了他的做法。

明鸞扶著玉翟走遠了,柳璋有些生氣地質問李紹光:“你怎麽忽然說出那樣一番話來?若是真不放心她們姐妹的安危,我們更應該邀她們同行才是啊!”

李紹光不答反問:“柳兄,你方才一直悄悄打量章家二丫頭,是在想什麽呢?”

柳璋沒料到他會這麽問自己,不由得一窒:“沒想什麽呀?我跟她們早就是熟識了,我知道章家二姑娘臉上有斑痕,起初隻是好奇她怎麽總遮著臉,後來發現她每次一遮臉,就變得很有趣,便故意去看她,其實隻是玩笑而已

。我沒有惡意的。”

李紹光半信半疑,看著這個年紀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同窗,沉默了一會兒,才正色道:“若是從前年紀還小的時候,你這樣玩笑倒沒什麽,但如今你已經大了,章家二姑娘也大了,就該避諱些。柳子玉,你我雖然隻同窗半年,但平日素來融洽,我是個不愛與人說教的,也不願得罪了你,隻是有些話我不吐不快,還望你海涵。”

柳璋見他這般鄭重,神色也肅穆起來:“你這是……怎麽了?”

李紹光繼續道:“章家雖是京城流放來的,又是軍戶,但他家在九市住得久了,又跟我爺爺有些交情,也算是我的同鄉。有些事我看見了,是不能當作沒看見的。今兒你這般行事,我不清楚你隻是一時興起,便逗著人家姑娘玩,還是真有什麽盤算,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要勸阻你。章家姑娘不是可以隨便由人逗著玩兒的,但你若真有盤算,那也同樣是白日做夢。因此我勸你,沒事就不要再這樣逗人家,真惹出事來,就損人不利己了。”

柳璋聽得越發不自在,表情也僵硬起來:“你這話我更聽不明白了,難不成你覺得我是那種沒事兒拿良家女子開心的紈絝子弟麽?!”

李紹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若你是,我才不跟你交朋友呢。隻是我在旁冷眼瞧著,有些心驚,擔心你一時糊塗,害了人家姑娘,也傷了自己的心。你若嫌我多事,我就不說什麽了。”

柳璋聞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我真沒有壞心,也不是存心逗她。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一見了她,就想跟她說話,她不理我,我就越發想引她開口,可我……可我真的沒有壞心啊……”

李紹光暗暗鬆了口氣,笑道:“可見你還是小孩子心性呢,罷了罷了,今兒是我多事,你也不必多想,以後注意些就是了。咱們還是快往山穀中去吧,我告訴你,那裏可有好景致呢……”

柳璋由得他拉著自己向前走,神情卻透著茫然: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