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車廂

明鸞心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前不久才見過麵的人,今日又見到了。不知這位帥哥是打哪裏來的,是來德慶尋親?訪友?還是打算定居下來?上回見他時,他好象對茂升元左近的一家鋪麵很感興趣,難道他也是個商人,打算在德慶開鋪子?說真的,這地方似乎不是個投資的好地界。

這麽想著,明鸞便轉頭去跟朱翰之說:“你瞧前麵那個人,上回在茂升元分號門口見過的,你記不記得?”卻發現身邊的坐位不知幾時已經空了,朱翰之無聲無息地縮回了車廂裏,拿手捂著額頭,臉色微微發白,似乎很不舒服。

明鸞嚇了一跳,忙問:“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邊說邊將他手裏的馬韁接了過來,控製住馬的速度,讓車子跑慢些。

朱翰之一直用手捂著上半張臉,悶悶地說:“好象有些中暑……忽然間覺得頭暈,還有些惡心。三表妹,你來趕車吧,我不行了。”

明鸞自然不會推托,手忙腳亂地拿過馬鞭將已經開始放慢速度的馬車穩住,又問朱翰之:“要不要我把車簾子掀起來,讓你吹吹風?”朱翰之隻是擺手。

明鸞見狀隻好繼續駕駛馬車。她見得朱翰之趕車多了,倒也學會了一點技巧,勉勉強強地把車穩住了,慢慢地向前走著。朱翰之忽然中暑,自然不可能再去看什麽龍舟,明鸞打算行進到前方碼頭的大道,便直接轉彎回九市。

馬車與迎麵來的那群人漸行漸近,對方留意到他們的車,都有些詫異,大概是吃驚於趕車的人是這麽小的一個女孩子,那位翩翩公子更是高聲問:“小姑娘,你的同伴出什麽事了?怎的讓你一個孩子駕車?可得千萬小心!”

明鸞正忙亂間。不得已分神衝那人笑了笑:“多謝公子提醒,我也學過一點駕車的技巧,不妨事的。我哥哥大概是中暑了,沒法繼續駕車,我正要帶他回家去呢。”

那翩翩公子便囑咐身邊的隨從幾句,其中一名隨從走近了馬車。一邊說:“我們隨身帶著解暑藥呢,要不要給你們分一點?”一邊做出攔截的手勢。

明鸞的停車技巧更爛。見狀又慌亂了起來,忽然聽到朱翰之在車廂裏低聲道:“別理他們,別讓他們看見我!”明鸞心下一凜,想起朱翰之是頂替了沈君安的身份在德慶活動的,若叫人看見了,確實不好解釋他一個公認的“傻子”為什麽會有能力趕馬車,不由得有些後悔剛才一路過來隻顧著高興了,以至於有些忘形,竟沒留意遠處是否有人看見了。還以為朱翰之深居簡出,又有好演技,便不怕被人發現端倪。現在要是被這些陌生人看見了朱翰之,隨時都有可能泄露出他並不是個癡呆的事實。

心念電轉間,她迅速加深了臉上的慌亂表情,驚惶地道:“哎?可我不懂停車……馬兒。好馬兒,快停下來,你快停下來啊!”一手扯著馬韁,另一隻手卻仿佛毫無章法地將鞭子甩到馬身上,以至於馬不但沒停下,反而加快了前進的速度,馬車竟從那隨從身邊呼嘯而過。等離開他們十丈以外才開始放慢。明鸞在車上大呼小叫地表達著她的驚慌失措,恢複正常後又用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回頭衝他們打招呼:“對不起了,我隻學過駕車,沒學過停車。我們帶了有消暑丸,哥哥已經吃下了,一會兒就會好的。謝謝您了,您真是個好心人——”說到最後一句時,馬車已經在一百米外了。

一群人麵麵相覷,都感到有些莫名。前去送藥的隨從摸著頭走了回來:“不會停車隻會駕車,那他們到了家後要怎麽停下來?這也太危險了。”

另一名隨從便笑道:“她說她哥哥中暑了,這也難怪。如今的天氣是越發悶熱了,大概是要下雨。每年這時候,總是免不了發一輪‘龍舟水’。”接著又轉向那翩翩公子,“郭四爺,您看……要不要給二爺送點消暑解暑的藥品過去?他們山裏雖涼快些,住的屋子卻不大通風。”

郭釗正沉吟著,麵上露出幾分猶疑,沒聽清楚隨從的話。他方才雖離得遠,沒看仔細,但總覺得那駕車的少年身形有些眼熟,若隻從對方戴著鬥笠來判斷,跟前些時候在廣州碼頭再遇的郎中侄兒倒有幾分相象,隻是眼下陽光猛烈,出門戴鬥笠遮陽光的男子滿大街都是,他又沒瞧見對方臉上是否有疤痕,倒也不敢斷然下結論。而且,若真是那個遊方郎中的侄兒,沒道理會出現在這種地方,除非……他在梅嶺上初次見對方時,腦中一閃而過的那個想法是真的。可這又怎麽可能呢?那人早就死去多年了。

不管怎麽說,明明那少年剛才還在駕車,才轉過彎就說中暑了,馬上就鑽進了車廂內休息,居然還讓不熟悉車技的妹妹駕駛馬車,這事兒怎麽都透著古怪。莫非對方是看到了自己,想要避開?雖說那小女孩的解釋並不是說不過去,可他就是覺得這裏頭有貓膩。

郭釗轉頭問隨從:“可知道方才車上的兄妹是什麽來頭?”

一幹人等都還在等待他是否給曹澤民送消暑藥的指示,聽到他問出這樣的問題,都有些吃驚。其中一個略老成些的隨從,因連日來在城中為居所、店鋪等事奔走,對城裏的事了解得清楚些,便馬上回答了他:“瞧著象是九市百戶所一個總旗的侄女兒,他家跟江千戶的小妾有些交情,時常會進城來的。對了,四爺不是吩咐了,這德慶瑤民出產的蠟染綢賣得好,要我們想法子摻一腳麽?如今我們跟另兩個商家合力做這項買賣,其中一家茂升元,鋪子就在我們尋的店麵附近,這小姑娘的母親,好象就是茂升元的姑奶奶。”

郭釗微微皺起眉頭:“茂升元……我記得它的總號在廣州,一向是在那邊經營的。聽說他家來了德慶,我還在猜是為什麽,原來他家姑奶奶嫁到了此處麽?”聽說那對小兄妹是在本地有些來曆的人家出身。他心裏的猜疑倒少了幾分。

那隨從正要說得詳細些,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在喊他們:“四爺!四爺!”眾人轉頭望去,便看見新店裏的一個夥計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滿頭大汗地報說:“剛來的新消息,二爺到城裏了!”

“哦?當真?!”郭釗立刻將方才那一段小插曲拋在了腦後,“他已經到店裏了麽?我這就回去!”

那夥計略遲疑了下。才笑說:“二爺不在店裏,他想著要先去衛所裏報道。因此先回營裏去了。小的們請二爺在營裏點過卯後,就回來在後院略住幾日,休養休養,二爺卻說這樣不合規矩,硬是連行李也一並帶走了。小的們正心急呢,隻能急報四爺,請四爺去勸勸二爺吧。”

郭釗神色有些黯然,但馬上又露出了笑容:“不妨事,二哥隻是嘴硬。遲早會心軟的。咱們先把新店撐起來,擺出正經做生意的模樣,他見了,也就不好再趕我們走了。”又吩咐左右:“碼頭的事你們多上點心,既然決定了在此做買賣,自然得要有我們自己的碼頭。行事也方便些。二哥先前住過的地方,無論是山民、瑤民還是漢人,或是軍戶家的子弟,若有機靈的、老實的,或是有力氣的後生,但凡品性正派的,都可以雇來店裏做夥計。工錢給豐厚些,再給從前與二哥交好的人家送些財物米麵。這些事要讓二哥知道,卻不可直接跟他說,需得讓那些人親口告訴他。他知道我們替他回報了那些人,自然不會再板著臉見我們了。”

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郭釗細細吩咐身邊隨從,讓他們加快速度,務求早日勸服師兄曹澤民。一行人轉身慢慢向德慶城的方向走去。

明鸞將車子駛開老遠,見那些人沒有追上來,便鬆了口氣,卻不敢將車停下,隻得勉力照原計劃將車駛上了返回九市的土路,方才抽出些許閑暇功夫回頭看車廂裏的朱翰之:“你怎麽樣了?有沒有好一點?”

朱翰之躺在車廂中,手仍舊捂著額頭和眼睛,但嘴角卻微微翹起,透過他指間的縫隙,明鸞依稀可以看到他明亮的眼睛中透著笑意。她猜測他大概是為她方才的應變而覺得好笑,也忍不住笑了,嗔道:“幹嘛?有什麽好笑的?如果不是你忽然提要求,我犯得著這麽慌亂嗎?”

朱翰之將手放下,雙眼笑得彎彎的:“我不是在笑你,我隻是忍不住感歎,三表妹真有急智,這般倉促,居然還能想出法子蒙混過去。”

明鸞朝他做了個鬼臉,又有些擔心地問:“我剛才會不會顯得很做作?能騙過去嗎?”

“應該沒問題。你於他們而言,不過是個偶然遇到的鄉村小姑娘,他們不會多心。”朱翰之撐著坐起身,頓了頓,又躺了回去,“哎,還在暈呢,難不成真中暑了?”

“真是中暑啊?”明鸞露出了擔憂的表情,“大概是今天天氣又悶又熱,方才咱們又駕著車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天的緣故。你一定是平時養尊處優慣了,身體沒我結實,吃不了這個苦。你就在車裏躺著吧,我替你打起簾子,讓你吹吹風,會覺得好過些。要不要進城找馬大哥討些消暑藥吃?從這裏回九市,還要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呢。”

朱翰之忽然覺得有些鬱悶,撇撇嘴道:“這裏離城還遠著呢,又要花上兩刻鍾,倒不如直接回家得了。你不用掀簾子,風能吹進來,挺涼快的。”

明鸞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徑自將車駛到路邊停下,爬進車廂裏將車壁兩邊的窗簾卷起,還邊卷邊道:“剛才在江邊,因為有人在,我不跟你吵,也就由得你去了。現在又沒旁人,你還鬧什麽別扭?中暑該如何應對,你有我熟麽?乖乖給我聽話吧!你要是胡來,萬一病情加重了,回到家倒黴的可是我!”

朱翰之看著她的頭發、她的衣袖在自己頭上、身上輕輕拂過,偶然間有幾根發絲飄過他鼻尖,癢癢的,他眯了眯眼。車簾子卷起來了,五月的陽光從車窗照射進來,在他手邊形成一片炎熱,但馬上又有一陣風侵入了車廂,將這份炎熱消減了幾分。明鸞卷好了一邊的簾子,又去卷另一邊的。他看著她背後垂著的兩束秀發隨著她的動作而輕輕搖晃著,其中的幾根被風吹起,散發出一種極清幽的香氣。

這是什麽香?是頭油的味道嗎?倒比尋常見的桂花香討人喜歡些,沒有那種膩人的味道。

朱翰之腦中充滿著亂七八糟的念頭,等醒過神來,明鸞已經離開了馬車,不知上哪裏去了,他心中一急,立時坐起身來,從兩側的車窗探頭出去張望,發現她原來隻是跑到路邊的甘蔗田裏去了,偷偷摸摸,鬼頭鬼腦地,見沒有人,便悄悄掰了一小截甘蔗,急急跑回來,立馬駕著車子快速離開。

等跑出一二裏地,明鸞才再度停下車,回身將那半截甘蔗塞進了他手裏:“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幹淨的水,你吃這個吧,甜的,也有水分,興許會覺得好些。”朱翰之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甘蔗,又看看明鸞。

明鸞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左瞧瞧,右瞧瞧,都沒找到削甘蔗皮的工具,今天又不曾帶著柴刀出來,便說:“你用牙齒咬好了,象這樣。”掰了一小節甘蔗下來,一口啃上去,拽了塊甘蔗下來嚼:“就這樣咬它,很甜呢。”嚼完了,又下車摘了塊大片的樹葉做成倒鬥狀,將蔗渣吐在裏頭,展示給他看,然後就把剩下的甘蔗塞回他手裏,自個兒拿著那小半節一邊啃一邊坐回車轅上去了。

她順手放下了車門上掛的簾子,遮擋住車廂內看向前方的視線,他來不及感覺到失望,便先聽到她的聲音:“吃完了就睡一覺,睡醒了,咱們就到家啦!要是還覺得哪裏不舒服,隻管叫我,我停下車讓你歇一歇。”

馬車顛顛地向前走著,朱翰之透過車前的布簾,隱隱可以看見明鸞在車廂外滿頭大汗地操縱馬車的情形,不由得低頭微微一笑,看了看手中的甘蔗,咬了一口,差點沒嘣了牙,他連忙捂住嘴,看了明鸞的背影一眼,小心地嚼著,待甘甜直沁入心肺,他才又露出了笑容。

他一口氣把甘蔗都嚼完了,便倒在車廂裏伸展著四肢,感到微風從車窗外吹進來,讓人昏昏欲睡。他也就真的睡著了。

等到明鸞將馬車駛至象牙山腳時,他還在呼呼大睡。明鸞看了看天色,再看看車裏的情形,發了一會兒愁,便決定叫他起來。

她爬到車廂內,想要推他一把,眼角卻瞥見他臉上的疤痕有些異狀,好象有個小角翹了起來,仿佛掉皮似的,隻是顏色有些古怪。她心裏想著,便伸出了手,輕輕碰上了那一小塊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