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挖坑(上)

傍晚時章敞帶著陳氏從城裏回來了,他們已經在千戶所那邊放了口風,說沈家兒子最近因為天氣忽冷忽熱,感染了風寒,病情越來越嚴重了。而胡四海由於要陪太孫見呂仲昆的關係,今天沒有進城辦差事,章敞便趁機替他告了假,隻說他要留在家中照顧重病的外甥,加重了這個消息的可靠性。

章寂對此點頭道:“這樣也好,隻是需得立刻知會胡四海一聲,讓他別露了餡。”說完皺皺眉,“順便提醒一下他,今後有事隻管來找我們說,別私下裏去見我媳婦,他即便是個廢人,外人到底不清楚內情,別壞了我章家的名聲,連累了我兩個孫兒。”

章敞應了,出得門來,隻覺得今天在外忙了一日,身體疲勞得很,想著隻是捎句話的事,便叫過明鸞,如此這般交待一番,就自行回房休息去了。明鸞聽著他叫陳氏給自己煮洗澡水的聲音,撇了撇嘴,尋了個牛皮燈籠出來,帶上火折子,在廚房就著自家醃的魚幹匆匆扒了半碗飯,便上山去了。

她在山上小屋處頭一回見了那位叫呂仲昆的燕王幕僚,斯斯文文的,瘦長臉,方下巴,細長丹鳳眼,山羊胡,再襯著灰藍色的直裰,頭戴黑布飄飄巾,儼然是個讀書人的模樣,但聽說他在南下路上一直裝作遊方郎中,還治了不少人呢。明鸞心想:他一副書生打扮卻行遊醫之事,沒人覺得奇怪嗎?

呂仲昆對明鸞很客氣,微笑道:“原來是章三姑娘,太孫殿下都跟我說了,章家在救太孫一事上立了大功,燕王殿下是絕不會忘懷的。必有厚報。”

明鸞笑笑:“先生客氣了,家祖父說,這都是為人臣子應該做的。以前隻是不知道。如果早知道,絕不會拖到去年冬天才行事。就因為我們家失察了,結果害得太孫殿下在海疆受苦。家祖父一直在自責不已呢。燕王殿下的厚報我們家可不敢妄想,隻要殿下別怪我們疏忽之罪就好。”

“怎麽會呢?”呂仲昆笑了。“聽說昨日三姑娘就在這裏,想必已經將事情知會過章老爺子了?”

明鸞忙正色道:“家祖父和伯父、家父都已經知道了,心裏真真鬆了口氣,還望先生盡早將太孫殿下平安送到燕王身邊。家父知道胡公公今日不能去上差,已經在千戶所裏告過假了,就說古月海要照顧忽得重病的外甥,要遲些日子才能去。千戶大人已是允了。隻要胡公公別漏了口風,過得幾日,太孫殿下離開了,就可以放出沈家子病亡的消息,不會有人懷疑的,善後的事我們家會負責,請兩位殿下與先生放心。”

呂仲昆眼中露出驚訝之色:“章家願意幫忙善後?你們……”他頓了一頓,“不打算陪太孫殿下一塊兒北上麽?”

明鸞隱隱察覺到了什麽,臉上卻不露異色:“我們家在本地住了幾年,附近的人對我們十分熟悉。少了哪個人都會發覺的,甚至隻要有一個人走出鎮子,都會有人問是去哪裏。若不是擔心會給太孫殿下添麻煩,我們原該陪著上路才是。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畢竟太孫殿下與廣安王殿下身份尊貴,呂先生又是讀書人,有些衣食住行方麵的小事總該有人打理的。但一想到燕王殿下既然派了廣安王殿下與先生前來接人,必然已經有了萬全的安排,我們家也無須再操閑心,倒是要多為太孫殿下路上的安全著想。至於我們家嘛,祖父說了,太孫殿下的平安要緊,橫豎我們在這裏已經熬了三年,也不在乎多熬些日子。呂先生,您說是不是?”

呂仲昆的神色放柔和了許多:“我們確實有所安排,隻是擔心太過勞師動眾,會引人注目,因此才會隻有廣安王殿下與我兩人進入嶺南罷了。章家人確實不方便陪同出行。章老爺子真是位睿智老人,是真心為太孫殿下好呢。”他看向朱文至與朱翰之兄弟,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與後者對上時,更是露出了讚許之色。

朱翰之笑了,他早就跟呂仲昆提過,章家人知道事情輕重,不會為了私利而罔顧太孫安危的,雖然章家人不等他提醒就做出了這個決定,但他心裏還是很高興:“章家人確實深明大義呢,兄長果然沒有看錯人。”

太孫朱文至則麵露感動之色:“其實我也希望能有熟人相陪,但弟弟與呂先生都覺得少些人上路會更隱秘些,也有你們的道理。”他轉向明鸞:“三表妹,你放心吧,我即使走了,也不會忘記章家大恩的。等我見到了燕王叔,第一件事就是求他想法子救你們!我絕不是那種自己脫了困,便不顧恩人還在受苦的無恥之徒!”

明鸞心中越發篤定了,原來朱翰之先前說對沈家人挖的坑是這麽回事,即然如此,幹脆她也幫著挖幾把土好了,於是便笑道:“您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們家的人本就不適合跟著去的。我祖父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二伯父與父親身上都有差事,弟弟年紀還小呢,其他的又都是女眷,多有不便。再說了,您與我們不同,您是頂了別人的身份,又一向深居簡出,德慶本地的人就沒幾個見過您的,隻要做得隱密些,別人不會起疑。可是我們家不一樣,既有職司在身,又常常在外與本地人打交道,若是忽然間走了,人家定要起疑的。身為軍戶,本就不能隨便離開駐地,加上又是流放犯的身份,別說跟您去北平了,隻要踏出德慶州的地界,官府就要來追拿了,到時候豈不是連累了您嗎?若明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還非要跟著您走,那是在害您呢!我們一家子都是忠臣,才不會做這種事!”

這話說得朱文至與呂仲昆都十分信服,在一旁聽見的胡四海甚至感到動容,連眼圈都紅了:“章三姑娘,以往都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小的錯了。您別見怪,小的給您磕頭賠不是了。”說著便要跪下。

明鸞平時沒少受他的氣,很樂意受他這一跪。隻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做戲做全套,忙扶住他。一臉誠懇地道:“胡公公,我年紀小不懂事。脾氣又壞,以往原是我錯了,您罵我是應該的。是我向您賠罪才對。”衝他行了個禮。胡四海忙向旁避開,口稱:“不敢,不敢。”

明鸞又加緊時間苦口婆心地對他說:“胡公公,這禮您一定要受的。我想求您幫個忙,請您一定要答應。太孫殿下一心要救我們家。可是眼下北平是什麽情形,朝廷又是什麽情形,我們全都不清楚。若是實在有難處,太孫殿下當以大局為重,可別為了我們便妨礙了正事。隻要太孫殿下與燕王成功了,我們自然有出頭那日。您可千萬要勸著太孫殿下啊!”

胡四海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連忙抬袖擦眼道:“好姑娘,你這樣,越發叫我無地自容了。我從前怎麽就犯了糊塗呢?”

明鸞心裏樂開了花,麵上卻還維持著一臉的誠懇:“胡公公。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大家都是為了太孫殿下好,即便一時有所誤會,說開了就沒事了,大家都是自己人!”

胡四海哭著連連點頭:“好姑娘。您說得對……”

朱文至暗暗低頭拭淚,呂仲昆滿麵感歎與佩服,唯有朱翰之轉開了頭,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因為忍得太辛苦了,眼淚都出來了,朱文至隻當弟弟也是受了感動,還遞了塊帕子過來。朱翰之隻得接了,背過身去擦幹淚水,順便調整表情。

等到眾人都感動完了,呂仲昆開口道:“章三姑娘,關於太孫殿下離開之後的善後之事,我還要跟令祖父好好商議一番,看能不能拿出個更好的章程來,不知什麽時候方便,請他老人家上山一趟?”

朱翰之連忙轉過身來插嘴道:“姨祖父腿腳不大好,每次上山都辛苦無比,何必要他老人家再受這個苦楚?我們上章家去說話就好了,隻要尋個合適的時間,章家隻留下知情之人,讓其他人出去,也不怕會引人注目。我記得章家的宅子是在村子邊上,連著一片水田,田的那邊就是山腳,從小路過去是極方便的。”接著他又轉向朱文至:“兄長也可順便看望一下章大奶奶,你不是說她近日身子不大好麽?”

朱文至醒過神來,忙道:“是,是,我正想去看她呢,隻是擔心不方便。”猶豫了一下,瞥向胡四海:“你也該去一趟,向章家人賠禮道歉的,尤其是姨母,因為你,受了好大委屈!”

胡四海又羞又愧,低頭小聲應了。

明鸞想起父親交待的話,便道:“胡公公,您別怪我多嘴,那天的事您也太莽撞了些。我祖父說了,您若有事,隻管來家裏找人,何必悄悄兒去見我大伯娘?有些事,外人不清楚,見了你跟我大伯娘私下往來,難免要猜忌的,我們又不好辯解,隻能委屈了大伯娘,可是這麽一來,章家的名聲就要受損了,連我大哥哥大姐姐也要受連累,那不是太冤枉了麽?”

胡四海羞得以袖遮臉:“是小的錯了,好姑娘,您就別再說啦。都是我犯了糊塗,以後再不會了!”

當下裏呂仲昆與明鸞約好了明日巳初(上午九點)左右到山腳相候,隻要章家清了場,就過來領人,若叫人碰見了,就說是從外地請來的大夫,給家裏老爺子瞧風濕的。明鸞見外頭天已經黑了,連忙借了火點起燈籠,便打算要下山。朱翰之起身道:“我送送你吧,大晚上的,小姑娘家走在荒山野嶺上,也太危險了些。”

明鸞笑道:“不必了,我打著燈籠呢,又是走慣了的山路,不妨事。要是你送我下去,一會兒自個兒上來時,哪裏還能認清路呢?”

朱翰之笑說:“那我就送到林子邊上,不過就是兩步路而已。”他眨了眨眼。

明鸞遲疑了一下,便笑著應了:“那就多謝廣安王殿下了,說實在的,外頭一片黑漆漆的,確實有些怕人。”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子,走到林子邊上。朱翰之回頭看了小屋一眼,見無人留意,便迅速壓低聲音對明鸞說:“沈儒平曾經到過這裏,向兄長告狀,說你們家故意拖著你大伯娘的病,想要將她拖死。”

明鸞心中一跳,眼神有些遊移:“他這是胡說,我們家一直沒停過給大伯娘請大夫抓藥呢。”

朱翰之不置可否:“呂先生的醫術確實不錯,兄長已跟他說好了,尋個機會給你大伯娘看一看。明日既然他們都要去,想必也會順道把這個方子開了。”

明鸞深吸一口氣:“這麽說……太孫是相信了沈家人的話?”

朱翰之微微一笑:“別擔心,兄長心知他這個姨母都做了些什麽,章家人心懷怨恨是正常的,他原打算若你大伯娘的病情真的不好,就把人接上山來親自照顧,當然,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所以隻好改為請呂先生開個好方子。”他頗有深意地看向明鸞:“呂先生的醫術確實很不錯,雖算不上名醫,但比起鄉下地方的土郎中,總要強許多。”

明鸞不動聲色地道:“那就太好了,大伯娘病了這麽久,如果呂先生能治好她,也省得我們成天蒙受不白之冤。”

朱翰之又笑了笑,轉身回去了。明鸞緊緊握著燈籠,抬腳往山下走去。

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祖父通報了上山的經曆,以及太孫與呂仲昆等人明日過來的消息。章寂立刻示意兩個兒子去跟各自的妻子打招呼,明日帶上文虎去金花嬸處做針線,趕一件做工很是繁複的嫁衣,同時,又命周姨娘把最近做好的一批繡活送到鄰村的雇主處,中午時間太急就不必趕回來了,至於斟茶倒水的活就交給明鸞。等明天到了時間,章敞負責在附近的大路上放風,章放去領人過來。

至於沈氏,為了穩妥起見,章寂下令周姨娘暫時別再往藥裏放某種藥草了,又拿出幾枚深藏多時的土參,交待她明早熬一鍋人參雞湯,熬好了再出門。最後,他又讓明鸞把沈氏小屋門前那些肥料之類的東西全都移走,再打水清洗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家裏人都照先前的安排分別出門了,明鸞留在廚房裏熬藥,灶上還有一鍋香味撲鼻的人參雞湯,味道又香又臭的,飄得滿院子都是。她正笑得不懷好意之際,門外傳來了沈儒平的聲音:“大姐!大姐!你昨兒說的可是真的?!”接著便是急促的腳步聲,她轉頭望去,正看到沈家夫妻焦急地跑向小屋,竟連招呼都沒跟主人打。沈昭容跟在後麵,見了明鸞,臉上一紅,低頭匆匆追了上去。

明鸞挑挑眉,想到去接人的二伯父與父親,心下頓時興奮起來:昨天才挖好了坑,沈家人今日就來跳了,真是太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