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點頭道:“正是機會。”他微微一頓,問折宗本道:“不知折兵使手中如今可以調動出戰的步兵、騎兵各有多少?”

折宗本打量了他一眼,答道:“八百步軍,一千兩百騎。”

“好,那麽折兵使可知拓跋思恭所遣援軍之行進路線,其軍如今已然到達何處,是否分兵,領兵將領為誰,其能力、性格如何?”

折宗本臉色逐漸嚴肅起來,點頭道:“李軍使年少有為,堪稱知兵。據探馬回報,拓跋思恭所遣援軍,領兵主將乃是其五弟拓跋思恩,此人在拓跋家其名不甚彰顯,本無從知曉其脾性,然則先賢有雲:‘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拓跋思恩在家中與拓跋思忠最為交好。拓跋思忠乃是死於追擊巢賊,為人驍勇而魯莽,仗義而粗豪。某以此料之,拓跋思恩之習性,即便不與拓跋思忠雷同,亦當不遠矣。”

李曜聽到此處,微微點頭,但仍然眉頭輕蹙。

折宗本知他意思,又繼續道:“至於行軍路線,此事非是某麾下兒郎不盡力,而是西北自古荒涼,從夏州並無直接到達府穀之路,欲要往來夏、府,則唯有在銀州轉道。然則銀州與府穀自來少有聯係,古道雖存,時斷時續。此番拓跋氏前來,進入沿河五鎮地界之前,其行軍路線足可以千變萬化,委實難料。”

李曜聽了,雖不甚滿意,但也知道折宗本的話乃是實情。古人再怎麽說重視情報工作,畢竟比不上後世那般花樣百出,其情報水準自然難跟李曜從書中看來的“國府軍事統計局”相比,就更別提那些什麽中央情報局、克格勃、摩薩德之類了。

不過即便如此,李曜聽了,仍是點了點頭,淡然一笑,微微拱手道:“折公,此番拓跋氏增兵一萬,全軍或有一萬三千至一萬五千人,而折公與某,可調動兵力不過兩千五百,拓跋氏之兵力,足我六倍,聞之令人不敢相抗。”

他說到此處,微微一頓,但折宗本深知他必有下文,也不打斷,隻是微笑著看著他。

果然,李曜忽然胸膛一挺,崢嶸盡顯,語如斬鐵:“然則我等乃有五勝,而拓跋氏卻有五敗,以五勝而戰五敗,焉有不克之理?某來府穀之前,隻想著固守城池,使拓跋氏不得深入,便以為勝,此時卻敢發下豪言,必大敗拓跋,令其铩羽,三年內不複有東望府穀之勇!”

這一番話,委實太過驚人,就連折宗本這等有信心守住府穀的折家家主都震驚了,忍不住問道:“老夫愚魯,未知李軍使所言五勝五敗,其理何在?”

李曜並不故作神秘,而是坦然言之:“拓跋思恭身為唐臣,官至夏綏節度,本當深念聖恩,表率一鎮,然則卻未奉敕旨,輕開邊釁;河東節度隴西郡王李公,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龐勳、剪黃巢、黜襄王、存易定,為朝廷屢立大功,近日又為朝廷剪除一地賊寇,天下仰望,威及四海……今番夏綏來戰河東,實在以逆而擊順,名不正,言不順,此拓跋思恭大義之敗,某等大義之勝。”

折宗本點了點頭。他對這一點看得並不是很重,但知道但凡說話,這等大義名頭肯定要掛在最首要的位置,因此李曜第一勝敗之論,說大義,他並不驚訝。

李曜也知道折宗本是聰明人,對這第一點,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沒有誰傻到點破。中國人自來有這個習慣,後世盛行的潛規則,似乎也與這種習慣不無關聯。當然此是題外之話,不提也罷。

於是李曜便繼續道:“拓跋思恭早年竊據邊城,自稱留後,聖人寬宥,不予追責,他卻不知悔改,數度為禍,雖則響應鄭相公傳檄,出兵助剿巢賊,然卻勝少敗多,累為賊笑,可見其人誌大才疏,並不知兵。此番出兵,領軍之將拓跋思謙、拓跋思恩等輩,籍籍無名,碌碌之輩爾;反觀我河東,並帥深孚天下之望,號稱軍中飛虎,兵鋒所指,無有不克,旌旗所向,望風披靡,昔日長安之戰,若非並帥之黑鴉軍殺破賊寇,黃巢等輩,沐猴而冠,如今卻也將安坐長安久矣!而於府穀,折公久領邊地,曉暢軍事,嗣倫兄為政寬和,人競相附,即使我輩,軍中亦有嗣恩賢弟自小從軍,身經百戰,國寶虎子,智勇雙全,某麾下有旅帥朱八戒者,橫勇無匹,馬前素無三合之將……如此,拓跋思恭將才困窘,某等群賢畢至,此我人才之勝,拓跋人才之敗也。”

折宗本點了點頭,依舊不動聲色。

李曜又道:“昨日散席之後,某曾馳馬於府穀周圍勘察地茂,知府穀背水依山,易守難攻,山下要道,險要難行,城池雖小,堅不可摧。拓跋氏遠道而來,糧草運輸極為不便,唯求速勝,可免一敗,然則府穀險要,賊兵再多,擺將不開,也是無用,糧草又為困窘,一旦有個閃失,全軍必陷危局。如此我隻需一支可於山上跑馬之精幹騎兵,遊擊其糧秣,疲而擾之,卻不與其苦戰,則久之拓跋必然困頓,戰意全無,唯有撤軍,某等再假意追擊,其必恃眾反擊,我等於是佯退,放其遁走。待其謹慎全消,再全力追殺,賊軍必敗!”

折宗本聽了兩點都不甚在乎,聽到這裏卻是老眼一亮,精芒一閃。

不錯,地理優勢,他作為沿河五鎮兵馬使,府穀城就是在他的指揮下建設起來的,他自然知道府穀的地理優勢很明顯。然則如何將這種優勢利用起來,不僅擊退敵人,甚至直接擊破來敵,他就有些犯難了。哪知道李曜寥寥幾句話,一場勾心鬥角而又驚心動魄的大戰,就勾畫在其眼前!

李曜自己對這個計劃也比較滿意,他昨天去觀察地形,的確很是為這府穀的地理優勢大聲叫好。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王之渙之詩摹狀的是古涼州,而其所狀孤城地處要塞、境界孤危之況景,又恰似府穀。

府穀城築於黃河西岸三百丈之上的一座石山之巔,依山臨河,巍峨險峻;遠望城廓,宛若一隻下山猛虎突然昂頭,又似拔地而起的孤島。其東臨黃河,南為懸崖,西為巉岩,北若虎頸。登臨此城,極目遠眺,滔滔黃河奔騰而來;隔河,河東百裏之地盡收眼底。

當時他來到山城南門山根,舉頭仰望,危乎高哉!

那懸崖絕壁山腰的一排石窟,山寺淩空,架有棧道,岩石凸暴,給人以震撼之感。沿神路攀登而上,有一千佛洞,洞中石窟六眼,窟約深丈餘,寬近兩丈,高一丈,內供釋迦、文殊、普賢等佛陀,第二窟內供大小佛陀千餘尊,千佛洞因此得名;另有祖師殿一座,建於門洞右側之逍遙樓上,內供東華帝君金身一尊,與石窟成掎角之勢,互為呼應,可謂佛道一家。

那千佛洞建在懸崖絕壁上,乃是此地古今之人,用繩索從高處把石工放吊在半空,像當年林縣開辟紅旗渠一樣,於峭壁懸崖上用鐵錘鋼鑽鑿以成窟。

置身千佛洞棧道上,憑欄望去,腳下萬丈懸崖,滔滔黃河,川逝而去,山危水闊,窮盡險奇;是時,李曜心中一首清人徐恒讚《千佛洞》之詩湧上心頭:“峭壁城南寺,重重石洞穿。下臨河浪闊,平眺晉雲連。遠樹當窗近,輕舟過檻偏。心空來坐久,且話靜中緣。”那一時,他的心境仿佛出現一片空靈,一種神秘崇高的敬意,自然而然產生出來。千佛洞左下石壁為摩崖石刻,古誌中記石壁上刻有“禹王初導”四字。

南城門懸空而下者,乃是水門。李曜當時一問之下方知,此城依山不井汲,乃汲於河。

水門乃古代士兵和居民打取生活用水的唯一通道。水門建造奇特,巨石砌築,高數丈,門洞兩側為峭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水乃人畜賴以生存的命脈,水門建若雄關,正是為了保護汲路,防敵進攻時切斷水路之故。

拾階而上,但見水門之外、洞門之上建有亭閣,雖不算精雕細琢,卻正好融於山水,妙化無窮。

此處李曜當年出差之時其實來過,今次算是故地重遊。不過後世來此,已隻剩些殘垣斷壁,哪裏能與如今相比?李曜在此想起當年出遊此地時,那導遊講過的一樁故事:說黃河波濤浩渺,三百多年前,也就是1697年,清康熙帝巡兵寧夏,第三次平定葛爾丹時,禦駕親征,即由河東保德縣城乘舟渡河於府穀城小住三天,即由此水門上岸登臨入城。府穀新縣城城址位於劉家川,其時劉氏為望族,多為船戶,設有渡口,稱劉家渡。康熙帝渡河時正是劉姓艄公為駕擺渡,因見艄公水中技藝高超,在滾滾巨浪中行舟若平地,龍顏大悅,隨即口占詩曰:“古渡遠年傳至宋,舟人今日仍姓劉”,旋即傳旨:從此以後,永遠免除府穀劉姓之賦稅。從此,劉家便再沒有納過賦稅,直至全國解放。康熙帝在府穀小住時,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做了件開放“黑界地”的大事:清初,擔心蒙漢聯合反清,清廷下令在蒙漢交界明長城之北割劃出寬50裏,西至寧夏的一條地帶,在此地帶裏,不許漢人耕作,禁止蒙人放牧。北胡南漢,互不相擾。久而久之,這條“隔離帶”變為黑土,老百姓稱之為“黑界地”。康熙帝了解到“界地”兩翼百姓生活苦焦,民不聊生,主要原因是“界地”良田不準農牧所致,於是傳旨開放“界地”,允許蒙漢耕牧,此事據說深得民心。康熙帝在繁忙的軍事鬥爭之暇,亦不忘雅事,在府穀吟題《曉寒念將士》一詩,詩中流露出對戍邊和帶甲出征將士在霜華侵月、朔風凜冽中安全和溫飽的擔憂,不過李曜一直覺得清人寫詩,隻有幾人可看,康熙這首詩他委實不記得了,再說他對清朝諸帝無一好感,尤以康乾二人為勝,自然不會專心去讀。

水門而上,循蹬道,路曲徑危,登高涉陂,立馬就到南城牆根。城牆高聳,下半段為半丈長一尺厚的石條築壘,女牆段為一尺多長的青色城磚砌築,城牆蜿蜒,隨地就勢,通高兩丈半以上。轉彎處,早見城門高聳,門楣上“府穀”兩字撲入眼簾;入“府穀”,過洞門,裏麵是四方四正的一個“甕城”,府穀山城置東西南北四大門又小南小西兩小門,南北大城門及小西門外均築有甕城;巡甕城一周,又早見“南門”兩字,入南門,登城樓,但見城樓與甕城差錯崢嶸於藍天白雲之下,下瞰黃河如帶,浩浩蕩蕩;目睹府穀新縣城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一片繁榮景象。

如此易守難攻之城,李曜看在眼中,哪有不豪情萬丈之理?

想想曆史上府穀戰績,也可知道這府穀不是那麽好打的!

府穀古城雄踞邊塞,襟山帶河,北枕長城,西瀕榆神,與晉、蒙相連。古時設府穀則為了控製黃河西岸,府穀治所高踞塬頭,固然易於防守,卻極為缺水,須由黃河中取水供應,如水源被切斷,州城就難於防守。所以當年築城時為了鞏固取水道路,就緊瀕黃河,連城下也不留空隙。

府穀折氏鎮守府穀數百年,北漢、契丹、西夏、遼、金等割據勢力數百次侵掠府穀,很少得到便宜。後周廣順二年(952)北漢劉崇遣兵三千攻府穀。防禦使折德扆大敗漢兵,殺二千餘眾。顯德(954—960)中,北漢遣喬贇率軍攻府穀,永安軍節度使折德扆率軍與北漢軍於河市鎮決戰,北漢軍大敗,死五百餘眾。北宋乾德元年(963)臘月,北漢衛州刺史楊璘率軍攻打府穀,宋將折德扆於府穀城下大敗北漢軍,生擒楊璘。至道元年(995)契丹大將韓德威率一萬餘眾並黨項首領馬翰自振武(今內蒙古和林格爾)偷襲府穀。折禦卿在子河汊以數千兵設伏,契丹軍自相踐踏,墜崖穀而死者甚眾,五千餘眾被殺,其中有名號的將領就有二十多人,韓德威“僅以身免”。鹹平二年(999)秋,趙保吉(李繼遷)率西夏兵攻府穀,折惟昌與叔父折海超、弟惟信率兵應戰,海超、惟信戰死。後西夏兵複來,折惟昌與劉文質、宋思恭合兵大敗趙保吉(李繼遷)軍於橫陽川(今神木黃羊城河)。

由於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給契丹換取契丹的支持做兒皇帝,從五代至北宋,中原政權與契丹及後來的西夏之間的戰爭從未停息。麟府地區猶如楔子一般嵌入三個政權的領地之間,屏蔽河東,控扼大漠,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在曆次戰爭中,由於失去了燕雲十六州沿長城一線的天然屏障,中原政權從未占過上風,總是一敗塗地,狼狽不堪。唯有麟府的折家軍在與契丹及西夏的戰爭中戰必勝、攻必克,幾乎是屢戰屢勝。雍熙三年(986)正月宋太宗下令北伐。東路曹彬、崔彥進、米信出雄州(今河北雄縣),中路田重進出飛狐(今河北來源),西路潘美、楊業出雁門。三路大軍虎頭蛇尾,連楊業這樣能征善戰的名將都被遼將耶律斜軫所俘,浩浩蕩蕩的雍熙北伐以喪師失將而告終。而折家軍在保衛麟府的曆次戰爭中,契丹從未討得便宜。寶元元年(1038)黨項首領李元昊建立西夏國稱帝,調集十萬大軍侵襲陝西延州及河東麟府,延州數百裏邊寨全線崩潰,而麟府則取得了抗擊西夏的輝煌勝利,折家軍甚至長途奔襲,深入西夏腹地給西夏以沉重打擊,減輕了延州壓力。

麟府二州遠離延州一千多裏,屬河東,即今山西,治太原。李元昊建立西夏國稱帝侵掠延州的同時,於寶元三年(1040)率大軍攻麟府,折繼閔領兵迎戰。折繼閔率府穀兵出奇製勝,“深入賊境”,幾次戰役共斬兩千餘級,破敵寨二十餘所。折繼閔在東線捷報頻傳之時,西線延州一帶宋軍潰不成軍,連失保安、金明、塞門、安遠、承平,陣亡5000餘眾,京都大震。

慶曆元年(1041)正月,朝廷命麟府諸軍會討西夏李元昊。折繼閔率兵至汴黃、吳拔泥,與西夏兵遭遇,激戰橫陽川,斬西夏兵二百餘。慶曆二年(1042)三月,朝廷命折繼閔築建寧寨,西夏軍騷擾,折繼閔智勝強兵,殲西夏軍二千餘人。同年七月,李元昊率兵進攻麟州,知州苗繼宣率州兵拚死抵抗,相持月餘不克。八月李元昊棄麟州,率數萬眾襲擊府穀城。當時府穀城隻有六千餘守軍,城外各堡寨自顧不暇,折繼閔堅守孤城。西夏軍攻城七日不下,傷亡慘重,隻好撤退,丟棄甲胄弓矢無數。西夏軍攻麟、府不下,轉攻豐州。豐州破,知州王餘慶、兵馬監押孫吉戰死。占據豐州後,西夏軍屯兵要塞,企圖絕麟州糧草。九月,李元昊兵入蕭關,宋廷命折繼閔、高繼宣乘西夏後方空虛,攻其不備。折繼閔兵至罵泊,斬西夏軍首領賤遇,破偽容州,刺史耶布移守貴堡障,大獲全勝。慶曆三年(1043)冬,西夏數萬兵分路攻清寨、全城等堡,折繼閔領兵追至杜胡川(今禿尾河),大破其眾,斬首四百,奪其馬匹軍械無數。折繼閔捍邊有功,同時幾次入西夏境內與敵決戰,有效地緩解了延州範仲淹的壓力,朝廷賜詔褒美,並賜錦袍金帶銀采以旌其功。

慶曆四年(1044),宋朝與西夏達成協議。和約規定:西夏取消帝號,名義上向宋稱臣;雙方在戰爭中所擄掠的將校、士卒、民戶不再歸還對方;從此以後如雙方邊境之民逃往對方領土都不能派兵追擊,雙方互相歸還逃人;雙方在本國領土上可以自由建立城堡;宋朝每年賜給西夏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二萬斤;另外,每年還在各種節日賜給西夏銀二萬二千兩,絹二萬三千匹,茶一萬斤。

從寶元三年(1040)初至慶曆二年(1042)9月,西夏先後在延安、寧夏隆德和固原對北宋發動的三次大規模戰爭,北宋均遭慘敗,損兵折將,喪失地盤,隻得割地賠款,宋仁宗得到的隻是西夏取消帝號稱臣於宋這個麵子而已。盡管如此,沒過了幾年,西夏再次大舉進兵,從嘉祐二年(1057)至元符二年(1099)僅府穀折氏與西夏之間有文字記載的大型戰爭就有十幾次。

即便抗日戰爭時期,日本軍隊本想攻占府穀,後來看了地形,也打消了這一想法。

如此地形,李曜要是不將優勢發揮到最大,他豈不要恨自己白來了府穀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