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天炎地熱。一支五百餘人的騎兵,正不緊不慢地在從朔州往府穀的道路上行進。全軍並不解甲,卻也不高展大旗,隻是在隊伍前、中、後各有一名騎士背插雙旗,一杆旗上隻有一個“李”字,另一杆旗上卻是“飛騰軍使”四個字。

李曜和折嗣倫的馬並排走在隊伍略靠前的位置,他的身邊是一成不變的甲旅旅帥朱八戒,也就是憨娃兒。憨娃兒如今在軍中日久,也不知是殺人殺得多了,還是軍中將校見得多了,他似乎也逐漸養出一種氣勢來,隱隱有些讓人不可逼視。

當然這僅僅是對旁人而言,以憨娃兒足可稱為天下有數戰將的武力做底子,身量又足夠魁梧高壯,一身頂盔貫甲之下,隻要他麵色一肅,自然而然會有幾分肅殺之氣,但這點“氣場”對於李曜來說,卻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

憨娃兒的武藝突破,原本就是他所指點,以他此時的能力,與憨娃兒硬拚硬打固然毫無勝算,但他那青龍劍法練得久了,身體矯健,步履輕靈卻是日漸所長。原先他和憨娃兒若是比跑路,憨娃兒甩他不知幾條街,而現在雖然論起長跑,李曜仍不及憨娃兒那種神力不絕之人,但短距離突然加速的衝刺、小範圍靈巧的騰挪,憨娃兒卻已經比不上他了,因此李曜甚至有信心能跟憨娃兒拖個五十招以上。

當然,武藝之說其實不是關鍵,關鍵是憨娃兒對他一片赤誠,曆來最聽他的話,對待他的時候,自然也就不會流露出什麽戒備啊、殺氣啊之類的情緒,是以李曜從來沒覺得憨娃兒有什麽“氣場”。

折嗣倫這一路來,對李曜的表現還算滿意。他其實始終擔心李曜是不是會帶兵,因而這一路頗為注意李曜的行為舉止,結果發現李曜雖然很少對行軍過程中的一些具體事務做出安排,但他每日必然最早起來,最晚安寢。早上天還沒亮,他便起來查看夜哨,晚上除了哨崗之外所有人都已睡下,他卻仍舊一處不放過地查完所有哨崗才會安睡。就衝這態度,折嗣倫便放了一半的心。

折家治軍甚嚴,但作為主將,也不一定每天都要查崗,因為軍中自有都虞侯負責此事。折嗣倫見李曜每日查崗,滿意之下也不禁疑惑,終於忍不住問了他一句,說主將隻須下令安排,事情自有專人去做,為何要親力親為?

結果李曜回答:“以身作則,是最好的命令。”

折嗣倫聞之,肅然起敬。

“或許這位李軍使帶兵確有所能,否則並帥如何能放心叫他來援府穀?”折嗣倫這般想著。

忽然,他便看見李曜轉頭朝他看來,一手卻指著前方,問道:“前方可是有河?是大河(黃河)嗎?”

折嗣倫點頭笑道:“不錯,正是黃河,過了大河,對麵便是府穀了。”

李曜鬆了口氣:“那就好,今日到了府穀,諸事便好安置了。”

此番西來,可不是容易之事。別看史書記載出兵隻是一句話,這其中牽涉許多事物,譬如後勤轉運,就很麻煩。尤其是李曜這般臨時出兵,後勤上最容易出現問題。由於隻是出兵五百,李克用並沒有為其任命轉運使,轉運之事,一概由李曜親自負責。

河東軍的後勤基地無疑是晉陽,也就是太原。原本此番出征雲州,後勤糧秣是從太原往北,經代州過雁門關而到雲州,此番李曜忽然出兵西去,太原方麵就要另外派一支運糧隊保障他這一支軍隊不會餓死。但這裏就有問題了,這支運糧隊是從太原直接往府穀去,還是從雲州往府穀派,亦或者幹脆直接讓李曜帶上足夠幹糧奔到府穀,接下來他這五百人直接就吃府穀的糧草?種種細務,均須議論。

好容易確定此節,飛騰軍拔寨西行,李克用所謂的沿途揀練軍隊被李曜發現完全是扯淡,他除了在雲州不遠處發現幾十個赫連鐸麾下被打散的漢軍騎兵之外,一路根本沒有收獲。這幾十個漢人騎兵乃是因為家在雲州,不願隨赫連鐸逃走,這才偷偷離隊的。李曜碰上的時候,還以為遇見了赫連鐸殺回馬槍,不過他仗著手下陣容豪華,又是騎兵,當下也不懼怕,讓李嗣恩親自領上處木昆·克失畢前去試探。

哪知道這群漢軍騎兵本就是回來“投誠”的,一見是河東軍,根本不跑,把武器往地下一丟,自己乖乖下馬受縛了。

李曜一邊接受他們的投誠,一邊心中暗念“諸葛一生唯謹慎”,趁著離雲州不遠,飛速派人回去查探,結果第二日派出去的人快馬趕回,確定這批投誠的赫連鐸軍果然是雲州當地漢人,家室都在雲州。

李曜這才放了心,但卻不給他們單獨一個旅的編製,而是將其打散,分置五個旅之中。他這一點上膽子不小,在自己的牙兵,也就是甲旅之中也塞進去十三個人。如今清點全軍,居然是五百二十人,李曜心道:“這倒是個好數字,就是不知道愛誰。”

既然黃河已經遙遙可見,而河對岸就是府穀,李曜當下傳令全軍加速,而折嗣倫也立刻派人飛馬到河邊聯係船家過河,請他耶耶折宗本折兵使趕緊調集船隻過來接人。

望山跑死馬,那黃河雖然遙遙在望,但李曜這次出來雖是騎兵,卻帶了不少攻城器械,雖然大多數能拆卸的都是拆卸“打包”押運而來,但仍然過於影響速度,以至於折騰了一個半時辰,這才趕到河邊。

此時自然沒有什麽黃河大橋,滔滔黃河等同於天險,李曜這夥人總不能遊過去,對麵折兵使估計還在調動船隻,河邊安靜得隻聽見水聲風聲。其實不遠處就有一座小村莊,但李曜嚴禁全軍,不得有人過去,大家隻好按照他的要求臨時落腳。因為對麵就是府穀,他們也沒有紮營的意思,隻是停下來休息休息,甚至都不遠埋鍋造飯,都想著過去了吃折家的來得劃算。

李曜懶得計較他們這點心思,隻是站在河邊,望著滔滔黃河對麵的府穀,心中一時感慨。

這對岸,就是府穀了。那個孕育了數代名將,北抗契丹,西戰西夏的府穀……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本隻是想著躲避兵災,如今卻偏偏親自領軍,來造兵災了。隻是,若不投身軍旅,我又如何出得了心中這口悶氣?

想著想著,竟不覺有些悵然。

他身邊的折嗣倫見了,不禁笑道:“軍使勿急,府穀並無錢帛打造水軍,是以這調集船隻總要有個一時半會。不過折家對府穀商賈素來公道,調他們船隻來接飛騰軍至府穀,也是守其家園,他們不會故意推脫的。”

李曜微微一笑,搖頭道:“某非著急過河,隻是遙望府穀,一時感慨罷了。”

折嗣倫一愣,繼而回過神來,笑道:“哦,李軍使可是詩意上來了?某雖駑鈍,好歹識字,即便不知軍使詩中神韻,卻總能將之記住,以遺後世。”

李曜笑著擺手:“折兄說笑了,哪有什麽詩意。”

折嗣倫隻當李曜學著文人習慣,故作謙辭,哪裏肯依,再說李曜如今享譽文壇,若是為府穀寫下一首詩,則他折家豈非也要跟著出名?當下非要李曜賦詩一首。

李曜本無什麽詩意,被他一番恭維,招架不住,隻好隨口道:“河水本無憂,風來浪白頭。本是逍遙客,何故宦海遊。濤拍東石岸,雲壓西麟州。借得倚天劍,問爾幾時休。”

折嗣倫雖然讀書不多,但唐人喝個酒都要賓主賦詩,以彰風氣,而這首詩李曜本是脫口而出,是以言語淺顯,一聽就懂,他自然也一下就明白過來。

折嗣倫心中想道:“李正陽偌大名頭,果然不是幸至,如今我府穀,我折家,豈非便是那河水,本來自無憂愁,隻因拓跋氏的大風吹來,上下緊張,便如那浪花一樣,幾近白頭!隻是他說‘本是逍遙客,何故宦海遊’不知何意,莫非說我耶耶不該做這兵馬使,惹得徒耗心力?這卻是他不知我家情形了,我折家本是黨項大族,與拓跋氏卻一貫不和,若不做這兵馬使,我家何處生存?至於倚天劍,想必是說他自己了,不過我家借了你這倚天劍,是不是真就能喝問拓跋氏‘幾時休’,那卻還要打上一仗,才見分曉。”

他自按自家心思來理解李曜這隨口之作,卻不知道李曜這詩,前半闕根本不是說府穀折家,而是說他自己。他方才心中所想,就是自己原本沒有任何野心,隻想一世逍遙,不受兵災就好,奈何因緣際會,居然成了帶兵的將領。他心中悵然,下意識便將這份心思寫進詩中,不料折嗣倫卻誤會了。

至於後半闕,折嗣倫的理解大體沒錯,但李曜卻沒囂張到把自己說成倚天劍,這倚天劍之說,本是指李克用。他的意思是,府穀有李克用撐腰,大可以毫不畏懼夏州,如此而已。

不過無所謂,折嗣倫那般理解,反倒對李曜有了幾分好感,覺得李曜能猜出他們折家心中憂慮,又肯當那把“倚天劍”,幫他們質問拓跋思恭“幾時休”,那就行了。當下連連稱讚,說已牢記此詩,日後擊敗拓跋氏之軍,便以此詩下酒以賀。

李曜對折家可從來沒有想過要用什麽文才讓人懾服,那純屬癡人說夢,是以折嗣倫如何稱讚,他都不當回事。隨意敷衍兩句,便轉而問起府穀防禦情況來。折嗣倫正覺得自己跟李曜談詩不是個頭,一聽李曜輕輕轉過話題,心中很是鬆了口氣,當下把府穀的防禦布置說了一說。

原來府穀防備定難軍的關鍵之地,不在於府穀本身,而在於西南不遠的神木。神木西臨窟野河,背靠群山,最是險要不過,卻偏偏是大軍由西進入府穀的必經之地。

李曜知道神木地理地貌獨特,地處陝北黃土丘陵向內蒙古草原過渡地帶,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其北部為風沙草灘區,中南部為丘陵溝壑區。現在一問折嗣倫,果然如此。如今神木風沙草灘地區多是折家放牧之地,折家騎兵就是從這裏來的,而中南部則是漢族聚集之地,城鎮都在此處,商業也好、農業也好,甚至一些為數不多的手工業,都集中在此處。

而在神木對岸,也就是窟野河西岸,沿河五鎮兵馬使折宗本在臨河的一座山上立下寨子,那山叫做西山,寨子就叫神木寨。此寨乃是神木的橋頭堡,拓跋氏若不拔下此寨,則既無法收羅船隻過河攻擊神木,又麵臨神木方麵的隨時偷襲,總不得安生。反之,若是拔下此寨,則神木方麵的情況就要有些艱難了。拓跋氏可以隨時征調附近的民船在寨後水泊集合,出兵神木,又不必擔心神木方麵能對他們有所騷擾。

因此,窟野河西的神木寨,可以說便是此戰最為關鍵之地。

其實李曜對神木的了解遠不止如此,他知道後世神木的資源情況,此地絕對可以稱得上風水寶地。蘊藏著極為豐富的礦產資源,主要有煤炭、石英砂、天然氣、石油、鐵礦和石灰石等,其中以煤炭儲量為最。

別的不說,就說煤炭,神木的煤炭主要分布在縣境西部和北部,儲煤麵積具體是多少,李曜不記得,但記得麵積很大,而且最關鍵的是已探明儲量足足500多億噸,且煤質優良,埋藏淺,易開采,為世界少有的優質動力環保煤和氣化用煤,在國際能源市場上具有很強的競爭力。其富煤區每平方公裏地下儲煤量高達1000多萬噸。

在後世,神木和府穀交界的東勝煤田成煤於一億四千萬年前的侏羅紀,煤田麵積為三萬多平方公裏,探明儲量2300億噸,占全國探明儲量的30%以上,相當於70個大同礦區、160個撫順礦區,因此神、府東勝煤田稱得上是世界最大的煤田之一。

李曜因為穿越前所在單位過去就在神、府買過煤,是以記憶猶新。雖然現在石炭的作用遠不如後世那麽廣泛,但李曜掌握著冶鐵的改進技術,今後是可以通過改進生產器械而可以使用煤炭煉鐵的,他豈能不關心?更何況,神、府二地本身就出產鐵礦石,主要有磷鐵礦、褐鐵礦和赤鐵礦三種,平均含鐵量為30%,最高達60%,對於中國這個鐵礦石連年進口的國家來說,也算不錯的鐵礦了,李曜焉能忽視?隻不過這事情急不來,暫時隻能存在心裏,說出來反正也是沒用。

李曜於是專心聽折嗣倫說起神、府防禦,聽罷之後,心中略有成算。他此番帶來的都是守城器械,自問威力不小,若說以他這點兵力,守個城池,那是太過於勉強,但是守個寨子,想來就要簡單得多。

不過李曜還是忍不住問道:“折兄,這神木寨是夯土之寨,還是竹木之寨?”

折嗣倫聽了,不禁有些鬱悶,但也不好怪責李曜,畢竟他也知道,在李曜他們這些李克用養子級別的河東“大將”看來,他們折家真的太窮了,沒準真隻能斬木為寨,又因為神木這個地名帶著木字,因而有這些擔心也不奇怪。當下便解釋道:“神木寨地勢緊要,豈能斬木為寨?自然是夯土壘成,堅實可靠。隻要拓跋氏沒有準備數日前在雲州看見的那些攻城利器,某可以豪言,即便失了此寨,也絕不會是因為城破。”

李曜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他還真就是怕折家現在太窮,這神木寨隻是個木頭竹子搭建的山寨,如果那樣的話,拓跋氏一旦使用火攻,隻要當天順風,這寨子多半就保不住,到時候他萬一也屯兵其中,這事情可就糟糕之極了。

兩人又就府穀防禦商議了一會兒,黃河之上終於看見數十艘船隻緩緩駛來,中間一艘最大的船隻上,高掛著一麵大旗,上書“沿河五鎮兵馬使折”,竟然是折宗本親自來了。

李曜看了,也不禁有些驚訝。此前就聽折嗣倫說過,他父親折宗本的身體近來有些不適,而戰爭的來臨,必然又會加重這種不適,李曜甚至都做好了計劃,準備看見病床上的折宗本了。哪知道今天才到黃河邊,便看見折宗本親自來迎。

李曜心中估計,折宗本並不一定是多麽看重自己這個人,而是看重自己李克用養子這個身份,或者再包括自己身後這五百兵吧。

但是不管怎麽說,人家折兵使親自來了,李曜也不能怠慢,當下整了整甲裝儀容,帶著李嗣恩、史建瑭以及五旅旅帥在岸邊相迎。

船隊漸漸靠近,中間那艘大船船頭,巍然站立一位五旬老者。此公身披戰甲,長髯飄飄,雖官位不大,隻是沿河五鎮兵馬使,卻是頗見威儀,他身後兵馬帶得不多,隻有四五十人,卻個個威武挺拔,麵對飛騰軍這樣由老兵組成的軍隊,也絲毫不見露怯。

折嗣倫在一邊道:“李軍使,那船頭所立之人,便是家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