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大王,飛騰軍使存曜郎君求見!”
李克用獨眼一瞥,道:“傳。”
“是,大王!”
不多時,李曜從容走進,拱手道:“兒見過大王。”
李克用露出微笑,擺手道:“存曜來了,坐下說話。”
“謝大王。”李曜微微鞠躬,早有侍女上前為他放置了坐席和案幾,他則平靜地坐下,正襟危坐。
李克用就喜歡李曜這種氣質,他手底下驍將眾多,可大多因為出身軍旅的關係,對於禮儀未免粗豪了些。而李克用自己因為地位越來越高,自然會越來越注重禮節威儀,威儀還好說,部下之中沒有人敢在他麵前放肆,但禮節就有些難辦,特別是李克用越注重禮節,就越注意細節,這方麵那群驍將哪裏能讓他滿意?如今能在這方麵讓他滿意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蓋寓,另一個就是李曜。
“吾兒此來,所為何事?”李克用微笑著問道。
李曜麵色平靜,一本正經地道:“此來麵見大王,有兩件事需要回稟。一是編練飛騰軍之事,二是落落的婚事。”
李克用點了點頭,獨目微閉,道:“先說練兵之事吧。”
“是,大王。”李曜似乎也一點別的想法也沒有,開口道:“飛騰軍所部,大王給額五百,現已從各部征齊,其中五院軍調撥五十人,決勝軍調撥五十人,突騎軍調撥一百人,突陣軍調撥一百人,萬勝黃頭軍調撥一百人,飛騎軍調撥一百人。”
李克用笑了笑:“你不會是把這幾支軍中的精兵全給抽走了吧?到時候你那幾位兄長來找某訴苦,某還能壓住,要是克寧、鎮遠也來說話,某可就要為難了。”
李曜也微微一笑:“兒也曾擔心這點,所以克寧公的五院軍和鎮遠公的決勝軍,兒都隻抽調了五十人,而且還親自上門為此告罪,所幸二公皆是明理通義之長者,自然不會與兒這等小輩計較些許小事,請大王盡管放心。”
李克用哈哈一笑:“周德威倒是不會跟你計較,克寧的性子,某這做兄長的豈能不知?某料你必是一到他家,便先給他說了一籮筐好話,然後又擺出某這頂大帽子壓上去,否則他豈能失語?你說,某可有猜錯?”
李曜笑道:“大王明鑒萬裏,所料分毫不差,直如親見。”
李克用大笑,指著李曜道:“你這小狐狸,果然有些手段。當日某叫落落擴編鐵林軍,他也是抽調各部精銳,最後卻鬧得如何?克恭、克寧同時來某這裏告狀,克修雖然當麵不說,某卻知道,他隻是性子沉靜,隱慍不發罷了,心中何嚐不怒?如今,你也是各軍抽調,以編新軍,卻沒有一個軍使、指揮來某這裏訴苦,其中手段,不問可知。”
李曜一聽李克用誇自己的時候把李落落給貶斥了一番,可就不好淡然處之了,忙道:“大王此說,兒卻不敢克當,落落擴軍之時,年紀小兒一兩歲,有些許顧慮不周,也是常理。換了兒兩年前來處理此事,隻怕還未必及得上落落。”
李克用知道李曜為何這般說辭,不過聽了畢竟還是很高興,這就像做老子的可以說自己的兒子是“犬子”,但別人要真當他兒子是犬子,你看他肯不肯善罷甘休!
當下,便微微笑著擺手:“不談此事,你既然征兵已畢,那麽旅帥人選可曾定下了?”
李曜點點頭:“是的,大王。”
李克用就問:“你抽調了四個旅,旅帥莫非就用原先的旅帥?那牙兵旅怎麽算?嗯,你抽調五院軍和決勝軍各一隊,隻有隊正……你可是打算自己任命一個旅帥?”
李曜笑道:“大王真是神人,兒這點打算,絲毫也瞞不過大王。”
李克用擺擺手:“某帶兵二十多年,這點思慮都沒有,還濟得甚事!不過,五院軍和決勝軍一個是番兵鋒銳,一個是漢軍精華,這兩個隊正,隻怕也不是那麽好相與的,你任命的旅帥,可莫要降服不住他們才好。須知這兩隊今後就是你的牙兵,若是你不能對其如臂使指,今後戰陣之上,可就危險大增,非同兒戲……你可有把握?”
李曜一笑,道:“大王盡可放心,除非存孝二兄去做那隊正,否則不怕降服不住。”
李克用大為驚訝:“你所用何人,竟然放此豪言?”
“此人原隻是兒一家仆。”李曜說道,見李克用麵露不屑,繼續道:“但他天生神力,又得異人傳授,曾經與存孝二兄過招,連攻二兄八招,才被二兄窺中破綻擊敗。”
這句話很是讓李克用吃了一驚,李存孝是什麽實力,他哪裏不清楚?河東軍驍將之多雖然已可以算是天下之最,可即便如此,遍數河東,卻也無人是李存孝手下十合之將,而如果李存孝全力出手,甚至很可能沒有三合之將!現在李曜卻說他那家仆居然還能先搶攻李存孝八招,才被李存孝窺中破綻擊敗,這簡直是他這十年來聞所未聞之事,甚至想都想不到。
不過李曜這個家仆,李克用記得蓋寓和李存孝似乎都提起過,隻是他自己未曾注意罷了,現在聽了這個消息,不禁仔細思索了一下,才問道:“你那家仆,可是叫朱八戒?”
李曜點頭道:“正是。”
李克用好奇心上來,問:“當日他跟存孝比試,具體情形如何,你且細細道來,某卻著實詫異好奇得很。”
“是,大王。”李曜當下便把那日李存孝和憨娃兒交手的情形說了出來,他並不為憨娃兒吹噓什麽,當時是什麽情形,他就說什麽情形,不偏不倚。
不過李克用自己就是武力超群的高手,聽了李曜的形容,心下早已暗暗點頭:“存曜這孩子說話公道,不偏不倚,看不出他一個文氣這麽重的人,倒也是個難得的坦蕩漢子。”
他聽完李曜的敘述,大為讚歎,笑道:“有此人為你牙兵旅帥,吾兒可高枕無憂矣。不過他性子既然憨癡,你卻也要注意一些,以免他有所疏忽,露了破綻,為人所乘。”
李曜點頭稱是,謝過李克用。
李克用心中暗歎:“此人如此了得,若是能收為義子,卻是極好,可惜他久為存曜家仆,聽說又對存曜死心塌地之極,若要強收其為義子,隻怕得不償失。罷了,某已有存孝之勇,這朱八戒畢竟不如存孝,留給存曜倒也無妨,存曜亦是吾兒,此子終歸還是為某效力。”
李克用想通了這點,點了點頭,道:“練兵方麵,你若有甚為難,可以找嗣昭、嗣源他們談談,他們年紀雖輕,卻是長於軍旅,尤善練兵。至於武備,你身兼掌軍械監,這一點就不必某為你操心了,隻消不影響某之前定下的換裝計劃,你這五百兵,隨你處置便是。”
李曜聽了這話,連忙謝過。
李克用這才沉吟一下,問道:“王家怎麽說?”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但李曜自然清楚問的什麽,當下便道:“王家並非不願與大王結成姻親之好,隻是有一樁事很有麻煩。”
李克用眉頭一挑,問道:“何事?是怕陛下那邊有甚不滿嗎?”
李曜苦笑道:“那倒不是。”
“哦?”李克用微微蹙眉:“那卻是何事?”
李曜歎了口氣,道:“王家詩文傳家,即便家族女子出嫁武臣,也必是儒將之流,隻因其家中有此祖訓……若是落落想娶王氏女,須得通過王家長輩三道文試,考校詩文……兒覺得此事隻怕有些為難。王家乃當世文壇世家,家中多是博學之輩,這題目出出來,至少以兒之能,是毫無把握的,隻望落落多才……”
“嘭!”李克用猛地拍了一下案幾,強壓怒氣,道:“落落自小隨某長於軍旅,若說上陣廝殺,某敢為落落擔保,他絕非怕死惜命之人,可這詩文……他哪裏懂什麽詩文!若你也沒有把握,他更是提也休提!王家這麽說,分明就是故意搪塞,想讓某知難而退!嘿,某兒輩眾多,卻居然找不到一個能通過王家考校的兒子來,豈非徒令天下人恥笑?”
李曜見李克用脖頸處青筋暴起,知他怒極,也不敢立即就勸,隻好就著話題道:“大王所言,自有道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天下戰亂頻仍,諸地動蕩不堪,這時節唯有領軍武臣,才真正有自保之力。王家死守那等祖訓,其實不過自取滅亡,大王坐擁表裏山河,麾下良將千百,虎賁十萬,待天下越發動蕩,朝廷必然更需借重大王,屆時大王之地位,更要貴不可言,王家今日不肯與大王聯姻,彼時卻隻怕反倒要來求大王……大王何不暫息雷霆之怒,先滅赫連鐸,再平李匡威,然後一舉為朝廷清理奸佞,鏟除朱溫等不臣,屆時大王功業,足可使霍光、郭子儀等先賢之臣不至專美於前,待到那時,別說王家,崔、裴、韋等家,誰不以與大王結親為榮?”
李克用聽了這番話,不禁怒氣暫息,沉吟起來。世家,他自然知道其中分量,也正因為知道其中分量,他才這般想方設法要跟王家拉近關係。
其實,李曜這番話,也微微透露出了他對世家的一些看法,這些看法與李克用這種真正這個時代的人,事實上略微有些出入。
世家之說,漢時便有,但真正興盛到不可遏止,大抵在於南北朝。李曜過去也曾思考,東晉時期會出現四大世家輪流-執政的原因,是否是世家大族與皇權鬥爭的結果。也就是說,皇室為奪回統治權扶,植新的世家大族以打壓舊的世家大族,新的世家大族羽翼豐滿後拋開皇族,取代舊的世家大族,成為新的實際統治者這樣一個過程。對此,他沒有得出自己能夠信服的結論。
而現在,他自己穿越到了唐朝,又不禁有了另一個問題:在一個正常的封建社會裏,皇權是不會允許出現一個類似於王、謝那般,能夠影響正常統治的世家大族。他一直在思索,李唐統一天下以後,作為最夠門第的山東七大家的政治影響力是否已經有了非常明顯的下降,遠不如處在京城的宰輔世係和後妃世係以及河西地區的將門世係。
嚴格說中華曆史,自東周之後就沒有封建,隻有小農。世家大族雖然對小農社會戕害甚廣,但是小農社會卻無法製止世家大族的崛起。好比對於西方封建社會,直接就是世家大族勢力的戰場。而根據陳寅恪先生的研究,唐初關隴集團勢力全麵占優,山東舊族較弱,自武則天時代蓄意提高山東舊族的力量而打架關隴勢力。事實上,之後關隴集團即一蹶不振,山東舊族獨大過一陣子,卻被之後的進士科出身的寒門士族逐漸壓製,牛李黨爭之後,山東舊族勢力才真正的全麵衰弱。唐代製度,宰相多由大族充任,後妃多來自大族,而不是當了宰相或是家族出了後妃才大起來。至於所謂“河西將門”,其實就是從西魏一來一直占據政權直到唐初的關隴集團。
這麽說來,關隴集團跟山東大族之間一直是處於爭鬥狀態的,而到了如今,整個大唐已經被各種糟糕的事情弄得奄奄一息,關隴集團和山東大族其實都已經衰落了許多,站在李曜這個後來人的角度來看,最終結果是這兩大集團都遭到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而這個打擊,正是來源於李克用奠定基礎的河東沙陀軍事集團。(此事前文有述,不再重複。)
這麽一想,李曜就立即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最起碼直到現在,李克用還沒有打壓關東士族的心思,他現在的考慮,反倒是跟關東士族結成聯盟。
李曜心中一動:“這麽說來,李克用現在對自己的軍事實力雖然比較自信,但對於‘文治’這一塊,其實還是比較自卑的,他可能覺得沒有王家這樣的關東大族幫忙,他的軍事基礎並不能完全轉化為統治能力,因而才會對這件事這麽上心。隻是他肯定不知道,他的後繼者們卻正是靠著強大的軍事力量,不停地‘掃蕩’著這些世家大族的生存土壤,最終讓這些世家大族逐漸走向了消亡。”
如此一來,李曜頓時覺得,王家選擇不與李落落聯姻,隻怕不是什麽正確的決斷。隻是這件事他李曜已經不好再插嘴。因為身份關係,現在再去找王笉說這件事,隻怕王笉就要懷疑他的用意了。可是這件事現在又偏偏解釋不清楚,因為這種事光靠說道理是沒用的,不說道理的話,難道李曜更告訴王笉,說將來朱溫會殺盡李唐宗室,弑君稱帝,然後李存勖會滅了後梁,沙陀軍事集團全麵崛起,影響五代數十年,甚至最後連正宗的漢家王朝北宋,從根子上來說,也是“沙陀餘孽”?而王家此時不與李克用結親這個錯誤決定,將在大幾十年後使得太原王家這個數百年高門大族一蹶不振?
這話說給鬼聽,鬼都不會信!何況王笉!
李曜不禁有些糾結起來,他現在對王家的觀感很好,這可能是他還算優渥的“出身”使他沒有感受到世家大族的危害,也可能因為是王家世代行醫,活人無數,民間聲譽較好,更可能是因為王弘“父子”對他的情誼作祟。反正,他不想王家因此受到連累。
李曜想起當年看《品三國》,不知是序言還是後記裏麵,易中天提到“門閥鬥不過軍閥”,和“最強的是既是門閥又是軍閥”這兩個觀點,他對此很是讚同,李唐王朝之所以能夠建立,就是因為隴西李家既是北魏八柱國這樣的大門閥,後來又成為了軍閥的緣故。
門閥加軍閥,誰來都不怕!
那麽現在,如果王家願意跟李克用聯姻在一起,緊緊踏上這條大船,將來的地位簡直不可限量!李克用奠基的這個河東沙陀軍事集團,曆來對文官的吸引力不強,如果王氏願意加入,可想而知那些個由沙陀軍事集團建立的王朝裏麵,王氏官員肯定如汗牛充棟一般,皇帝坐在禦椅上放眼一看,底下估計得有一半人姓王!那時候的王氏,說要跟軍方分庭抗禮也不是沒有希望。因為文人在這種跟武人爭權的事情上,總是比武人團結!
李曜正在心中歎息不已,卻又無可奈何之際,李克用卻也深深歎了口氣。
李曜心中一驚,朝他望去,卻見李克用似乎有些疲憊地擺擺手:“此事某已知曉,王家這般做,乃是出於恪守祖訓,某雖為郡王、節帥,卻也勉強不來。存曜,此事辛苦你了,就……就暫且放一放吧。落落雖是長子,卻也是庶出,隻希望等到存勖長大之時,某已經有了讓王氏不得不正眼相對的名望。”
李曜深深地看了李克用一眼,誠懇地拱手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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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看了書評區某貼,深為心寒。無風不揣淺陋,在書中不抄襲古代名詩名詞,全部原創,卻反被嘲弄。我不為嘲弄而傷心自棄,隻為讀者不理解我的用意而心寒。作為單音節語言,漢字的詩詞歌賦是上天賜予我們的優勢,然而現在還有幾個人願意寫詩寫詞?古體詩、近體詩,還有幾個人會寫、願寫?網上這麽多穿越文章,誰是自己寫詩寫詞的?都是抄古人罷了!無風在寫《極品少帥》時,也抄過不少,可現在卻越發覺得可悲。
我們囿於生活環境,也許寫詩寫詞永遠無法超越唐宋,但如果我們連寫都不敢寫,寫了都不敢給人看,那麽,這些絕唱真的要在我們手中斷絕嗎?毛-澤-東還寫過那麽多詩詞,可是到了今天,讀者諸君們可以看看,還剩幾個人在寫?
無風還是那句老話:知我罪我,一任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