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晡,李行雲目光一轉,朝趙穎兒道:“穎兒,你忙裏忙外這麽久,也累了吧?”

“穎兒不累,郎君可是要歇息了?”趙穎兒眼中的歡喜還未散去,笑得很開心。李行雲這時才注意到她有一對淺淺的小梨渦,如今配著笑容,正是真真正正的“梨渦淺笑”,煞是可愛。

李行雲笑著點頭:“累也談不上,隻是……嗯,鐵坊的事情,忽然有了點靈感,想靜下來想一想。”

趙穎兒其實沒聽懂“靈感”這個詞,不過還是用力點點頭,道:“嗯!那我去給郎君書房裏端盆火。”

李行雲見趙穎兒年紀小小,在他那個世界,最多也就是剛進初中的小姑娘,下意識裏覺得不該讓她做這些體力活,立即出言阻攔:“不用不用,如今炭價不低,還是省了吧,免得被人叨嘴。”

趙穎兒聽了卻奇道:“木炭雖貴,可家中石炭甚多呀!阿郎買的那些山林,有好多都挖出石炭了,如今正用不完呢,郎君怎麽忘了?”

所謂石炭,其實就是煤,代州地處後世山西,而山西多煤天下聞名,代州也有不少淺層礦。李衎買下的那些山林,原本是為了燒製木炭供應鐵坊冶鐵用,但意外挖出不少石炭來,這石炭不能用來冶鐵(無風注:關係到含碳量的問題),但自家燒來取暖倒是完全可以的,甚至還能出售。

李行雲正有些語塞,忽然看見憨娃兒匆匆奔了進來,不禁鬆了一口氣,大聲問:“憨娃兒,可曾見到阿郎和阿娘?他們離代州還有多遠?”

“見到了,見到了,阿郎他們離代州還有十六七裏路,阿郎說了,天黑就能趕回。”

李行雲“嗯”了一聲,看見憨娃兒頭上身上全是雪,忽然一笑:“漫天大雪,十六七裏路,你往返來去竟這般快法,可見騎術頗精。”

憨娃兒咧開嘴,昂首挺胸:“五郎君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馬術雖然是阿爹教的,但現在我就是騎無鐙馬都能跑過我阿爹騎阿郎那匹紫騮呢!”

李行雲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你且去歇了,一俟放晴,你來教我騎馬。”

“好叻!”憨娃兒點點頭,忽然一愣:“啊?五郎君不是會騎馬嗎?”

李行雲已經轉身朝自己書房走去,隻丟下一句話:“我是要你教我騎得像你這般好。”

趙穎兒見李行雲轉身,笑眯眯地朝憨娃兒道:“恭喜憨哥兒得了好差事,這差事要是辦得好,說不定呀,又能吃到你整天念叨著的豬頭肉啦!”然後也不等憨娃兒答話,就轉身小跑著去追李從雲去了。

憨娃兒本來還有些發愣,琢磨著五郎君又不是跟自己一樣的馬夫之子,騎術這東西,會了也就行了,要學那麽好做什麽?不過這時一聽趙穎兒的話,立刻流了滿嘴哈喇子,心說:管他呢,郎君要學咱的騎術,那是看得起咱,何況還有豬頭肉!到時候給老爹帶去,爺倆再弄點小酒喝著,那小日子過得才叫舒坦!

書房中,李曜挨著一隻火盆不斷地來回踱著方步,石炭的紅焰映得他的臉龐仿佛漲血一般,他此刻腳下布襪雖厚,但脫了鞋子踏在木地板上還是會有些寒意,隻能離火盆近點。

如今還是唐末,椅凳雖然已經開始流行,但僅僅限於高官貴族的上流社會,而且即便在上流社會,也隻男子可以坐椅,女子垂腿坐椅被認為是很不端莊的。代州李家雖家資殷實,也隻是在中堂會客之地布置了時下流行的交椅,而李曜這個庶子自然沒有享受椅子的機會,他的書房還是老式布置:書案橫置,席地而坐。

“穿越了,真的穿越了!”李行雲臉上的表情很是怪異。看不出是悲是喜。

“唉!穿了就穿了吧,反正生無可戀,新買的房子才小半年,居然小小一個4.9級地震就全垮了,一家人全死在自己眼前……我本來也要死,卻居然……穿越了?不過這老天爺到底是看我不爽,咱這穿越還真不能跟人家比啊!你說我姓李的穿越唐末,就算還得是個姓李的,那穿成李克用或者李存勖多好?好吧,就算這爺倆的李姓是賜姓,算不得數,那……那穿成大唐皇帝也好啊,雖然天下大亂,眼看唐祚將盡,可李曄好歹也能幹個十幾年皇帝,每天聽人叫‘陛下’,高呼‘萬歲’,自稱曰‘朕’啊!那該多威風!再說,換了我做皇帝,還指不定能力挽狂瀾於即倒,中興大唐呢!嗯……今年是大順元年,那就是公元890年,最起碼今年昭宗要幹的那件蠢事,換了我來,就肯定不會幹嘛!就憑現在唐廷的那一打就散的神策軍,腦子進水才來招惹李克用的沙陀精騎啊!”

“罷罷罷,既然老天爺小氣,隻肯給我安排這麽一個小商賈家的小庶子身份,想來也沒打算讓我改變什麽曆史了,那……就想點辦法活得好一點罷!”

“代州……代州這兒好像沒怎麽遭兵災吧?不對,不對……好像被契丹打過?……該死,當年編曆史教材的那群豬玀,怎麽不把殘唐五代這一塊兒多寫一點,寫仔細一點!代州到底遭沒遭過兵災啊?”

“不成不成,代州好像靠不住,最好是能跑去南方,南方兵災少,應該比較安全……隻是,跑這麽遠,難度好像有點大?要不然退一步,就去太原好了,那是李克用的老巢,雖然後來也有幾次陷入危險的時候,但總算沒有陷落過,隻要在太原混出一點家產,自己就不是那種隨時可能被拉去當兵的可憐蟲了,那應該還是比較安全的……”

“不過要去太原,這事情也不是那麽好操作的,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才行。再說,代州有警應該不是眼下這幾年的事,暫時還不必過於著急……嗯,眼下關鍵是要先在家裏站穩腳跟,必須要有一定的地位,最起碼要混到讓便宜老爹覺得我能獨當一麵,去太原才會有希望。像李曜以前那副德行,整個就是一老黃牛,這種人守業尚可,創業基本沒戲,我要是李衎,就絕不會派他去太原開展什麽業務……那麽,我首先就得改變形象才行,等老黃牛搖身一變成了麒麟兒,那個時候再請命出去獨當一麵,才算有點資本、有點希望。”

“好吧,既然如此,從今以後,就沒有李行雲這個人了,我就是代州李曜、李正陽!”

“隻是,這要在家裏站穩腳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也算天生點背,穿成個庶子,按照大唐律,繼承家業算是沒有希望的了,隻能表現得好點,爭取老爹看重,委以方麵重任,這才可行……嗯,現在我負責打理鐵坊,不過之前李曜的管理能力太差,說是‘主鐵坊事’,其實隻是個‘實習’,真正遇到關鍵的事情還是由鐵坊的三大管事商議,最後交由老爹親自決斷,我根本插不上嘴,這個情況必須改變。”

“那該從哪裏入手呢?”李曜站定下來,看著盆中煤火,忽然眼前一亮:“李曜這段日子一直琢磨改進煉鐵的方法,我不如就從這方麵著手!想當初搞‘大煉鋼’,爺爺和老爸他們也是參加了的,那些煉鋼的土法雖然相對於現代煉鋼法而言是簡陋無比,但卻是古代土法煉鋼的集大成者,我小時候不也看過爺爺這個‘臭老九’寫下的煉鋼心得嗎?這東西在穿越前一點作用沒有,看了也是純屬打發時間,可在如今,那可是救命的絕招啊!”

說幹就幹,李曜立刻起身走到書案邊鋪紙研墨,思索半響,剛要動筆,發現自己習慣性打算從左往右寫,忙不迭換個姿勢,按照從右往左、從上往下的方式去寫。

李行雲小時候,他老爸由於覺得自己字寫得醜,想讓兒子把這個遺憾給他補上,是以李行雲從小就被逼著練習毛筆字,而且所學較雜,什麽顏體、歐體、柳體就不必說了,甚至連隸書都有練習過,所以用起毛筆來也不算手生。這一點倒是比大多數穿越者有優勢。

隻不過簡體變繁體還是有點麻煩,當初練字的時候雖然也是寫繁體,可那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如今讓他拿著繁體寫成的東西來讀,他可以讀得出來,可是讓他自己動來手寫就有些困難。

李曜斷斷續續寫了不知道多久,又畫了幾幅鬼畫桃符一般的分解示意圖,就聽見外麵一陣喧嘩,正有些疑惑,房門一下子被推開,傳來趙穎兒的聲音:“郎君,阿郎和阿娘來了!”

她的話音還未落下,另一個聽在耳朵裏十分熟悉的女聲響起:“曜兒!”

李曜知道這聲音的主人就是自己現在的生母楊氏,立即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身穿深紅色高腰襦裙,外罩白色狐裘大氅的女人正掩飾不住關切地朝這邊匆匆走來。這女人年紀不算很大,雖然李曜知道自己母親今年應該三十有七,但眼前的楊氏看起來卻隻是三十出頭的樣子,而且她五官精致,氣質端莊,又讓人更有再小兩三歲的錯覺。

她一進門就忍不住搶先了一步,以至於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貂裘大氅的中年人落到她身後一點。

李曜知道此人必然就是自己的便宜老爹李衎,不由得朝他看去,隻見此人國字型臉,劍眉微揚,目光炯炯,唇上兩撇胡須修剪得宜,下頜更是美髯飄飄,當真是好一個古代美男子!若是有大叔控在此,非要激動得驚聲尖叫不可。

李曜立刻起身,拱手彎腰一揖,口中道:“兒子見過父親、母親,雙親歸家,兒子未克遠迎,實在失禮,請父親責罰。”

楊氏見兒子舉止得體,才猛地醒悟到自己搶在了夫君身前,立刻微微側身,做出以李衎為主的姿態來,身子也暗暗往後一挪,與李衎相若,心中卻不禁想:“曜兒果然有些不同了,竟然知道這樣提醒我不可逾禮?”她下意識又朝李曜看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本來就是李曜,她自然也看不出什麽不對來。

李衎麵色本來頗為沉肅,這時見李曜知禮,才微微露出一絲笑容,抬手道:“五郎,你身上有傷,就不必多禮了,過來讓為父和你娘親看看……如今傷勢如何?”

李曜心中鬆了口氣,站直身子走上前兩步,垂手道:“勞父親掛心,兒子並無大礙,明日便可複工。”

楊氏本來心中擔憂,現在見兒子果然沒事,大是鬆了口氣。

李衎看了兒子一眼,問:“初時傳訊的下人說……說得那般嚴重,現在居然一點事情都沒有了?你可不要諱疾忌醫,日後若是落下甚病根子,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曜故意露出感激的神色,道:“父親說得是,然則大夫方才看過,言說確無大礙。至於之前,大夫說,想是一時砸中腦袋,假死而已,既然清醒,便是無妨了。”

李衎打量了他一下,點點頭:“嗯,那便最好。”他掃視一眼李曜房中,見他書案上鋪著紙筆,房中又有一股鬆墨香味,便問道:“在寫什麽?”

“哦,兒子最近一些時日一直在考慮改進煉鐵之法,托父親洪福,今日總算有了幾點心得,是以做些記錄,以備後忘。”

“哦……”李衎臉上的笑容又多了一點,朝李曜微微點頭:“好,你有此心,殊為可嘉。然則煉鐵之法,自北齊綦毋懷文以灌鋼法煉成宿鐵刀之後,改進便已不多,料來已是人間巔峰。我代州李氏深悉灌鋼法之精髓,所造鐵器兵刃,俱是上上之選,早已揚名河東,依為父看,你便不必在這上麵白費力氣了。”

李曜微微蹙眉,正猶豫是不是要反駁,便聽見李衎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如今你既無礙,便隨我去中堂,此番我到晉陽,本是為了廣交人脈,卻不想……如今我李家有一樁大麻煩,正跟你們鐵坊有關。而你……畢竟是鐵坊主事,雖然無甚經驗,但過來聽聽為父和管事們的商議,多少總有些益處。”

李曜心中一動,麵色卻是不變,恭恭敬敬回答:“是,父親。”

李衎說完,轉身便走,李曜看了母親一眼,跟著就要過去,走到她身邊時,卻聽她輕聲提醒道:“多聽,慎言。”

李曜朝她望去,卻見她已經若無其事地轉身朝後院走了。李曜心中一動,又裝出那副穩重謹慎的模樣,匆匆跟上李衎的腳步。

李衎和李曜父子二人走到中堂時,鐵坊三大管事已然到了。顯然,李衎在沒有進家門之前就已經派人通知了他們過來。

為首一人年過五旬,身子精瘦,微微有些駝背,頗為顯老,李曜知道他就是鐵坊大管事,名叫趙三平。

他左側的一人,四十多歲,身體高壯,目光中似乎隱有凶悍之氣,乃是二管事韓巨。

右側一人年紀最輕,約莫隻有三十五六,衣飾與前二者大異,竟是一副文士裝扮,人也長得清臒高瘦,氣度頗佳,那模樣不像鐵坊賤籍之人,倒似讀書人一般,這人便是李記鐵坊三管事徐文溥。

這三人見李衎父子進來,立即躬身見禮:“見過阿郎、五郎君。”

李曜麵帶微笑朝他們點點頭,算是還禮。李衎則隻是擺擺手,就徑直到交椅上坐下,李曜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知道這時候沒自己坐下的份,便老老實實到李衎身邊站好。

李衎這才沉聲開口,問道:“三平,鐵坊如今開工幾成?”

趙三平躬身答道:“回阿郎話,如今鐵坊開工約七成上下。”

李衎又問:“回家過年的工匠,如今可已複工了?”

“都已複工,隻是眼下活還不多,前日小人打算接下州府一樁鐵犁生意,今歲州府勸農,大約需要三百多具,正可以使工匠不會閑置。不過五郎君說阿郎不日便歸,不如請阿郎回來再做決斷……”

“推了。”李衎斷然道:“如今哪裏還有多餘的工匠?你們可知,此去晉陽,我李家得了一筆大買賣,卻是攤上了一樁大麻煩?”

趙三平麵色訝然,二管事韓巨問道:“阿郎,既是大買賣,又怎麽會是麻煩?”三管事徐文溥微微蹙眉,卻未開口。

這時有丫鬟端來茶水,李衎小飲一口,沉聲道:“爾等聽真,若是……盡我李記鐵坊之能,打造三千把戰刀,十萬顆箭頭,需要多少時日?”

趙三平很是吃了一驚:“如此巨數?這……箭頭要的雖多,然則製造較為容易,這十萬顆箭頭,可以讓學徒來造,如此我們鐵坊可以在三到四個月內完工。隻是這戰刀卻不好辦,如今鐵坊之中,能打造合格戰刀的熟練工匠隻合十九人,而戰刀之製造,其工序繁雜,非熟練工匠而不能為,每一位工匠日均能製成一把便已難得,如此算來,製成三千柄戰刀,即便全力開工,至少也需半年光景。”

“太慢了,太慢了!”李衎麵色陰沉,恨恨地道:“蕃漢馬步軍都指揮使李存信已經說了,這批戰刀和箭頭,必須在三月之前運抵晉陽,逾期……以違抗軍令論罪!”

三位管事同時大吃一驚,趙三平又驚又急:“阿郎,今日便已正月二十,若要三月前送到晉陽,便隻有不到四十日,而從代州至晉陽,足有三百多裏路,我等運送軍械而去,這路上便要至少六天……而準備材料,隻怕三天尚且不夠!這般算來,製造這批戰刀和箭頭的時間就隻有一個月!如此萬不可能!”

韓巨粗著嗓門:“阿郎,這活兒咱們接不下!就算工匠學徒們日夜不停,也不可能趕出這樣的工來!”

徐文溥深皺著眉頭,遲疑道:“阿郎,這李存信乃是蕃漢馬步軍都指揮使,實乃位高權重之人,而這製造戰刀、箭頭之事,理當由節帥府下之利器坊掌管……以李指揮之權勢地位,該不會兼任利器坊主簿吧?這可隻是從八品的小官呐……”

李衎麵帶慍怒,恨聲道:“他自然位高權重!我此去晉陽,好容易得入給事帳中李存孝宅府……這李存孝本是我代州飛狐人,既是同鄉,自是值得交往之人,何況他又勇武絕倫,深受節帥器重,是以我便傾心相交。哪知……唉,那李存信偏偏與他早有嫌隙,得知我的身份之後,突然傳下這道將令……軍械事雖不歸他管,可他身居要職,領掌大權,得信於節帥,他親自為這等小事下令,自不會有人多嘴。後來還是存孝給事私下告知於我,說不久之後節帥恐要用兵,是以此事他也為難,隻能是愛莫能助了……唉!此番我李家隻怕大難臨頭了……”

李曜一聽,頓時明白過來,他還知道李克用的確很快就要用兵,甚至還知道李克用的目標就是雲州防禦使郝連鐸。

李衎的話說得這麽明白,三位管事都知道此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而此事又根本不可能辦成,都是心下冰涼,違抗軍令……論罪當斬啊!何況還牽扯到節帥出兵這等大事,一個不慎,滿門抄斬都不是稀奇!中堂之中頓時愁雲慘淡,一主三仆同時緘口。

李曜仔細看了看李衎和三位管事,見他們的確是愁容滿麵,不像是能想出什麽主意來的樣子,目光不禁閃動了一下,微微沉吟,忽然開口:“父親,此事……也未必不能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