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這個小蝴蝶的翅膀太小太小,影響不了大唐朝廷的走向半點。
自從天子李曄授張浚河東行營都招討製置宣慰使的敕令下達,張浚就很是興奮,自認為自己名垂青史的機會到了,是以這段時間以來催辦糧草餉銀、整備軍隊等事,辦得格外上心。不過由於朝廷的中央軍基本上也就是神策軍,張浚的調兵顯然過於遲緩。
神策軍聽誰的?不是皇帝陛下,也不是他張相公,而是楊複恭。那個開府儀同三司、金吾上將軍、左神策軍中尉、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魏國公、“忠貞啟聖定國功臣”楊複恭。
楊複恭既然是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那自然是大宦官無疑。大唐朝廷一貫有南北司之爭,也就是掌握禁軍軍權的宦官和掌握朝廷行政權力的宰相之爭。宦官,是一個集團;宰相,也是一個集團。
提起曆史上鼎鼎大名的權宦,人們多半想到東漢末年、三國前夕的十常侍,想到明朝的王振、魏忠賢,甚至可能還有人會想到李蓮英。然而實際上,這些權宦相比唐朝的宦官,簡直可以說是不入流!
宦官用權,為國家患,由來已久。概緣於宦官出入宮禁,常年呆在皇帝身邊,由是混得相當臉熟。其中又有性情乖巧者,言語敏捷,善察顏色,擅長承迎。他們無條件地執行皇帝的命令,辦事的結果又深符皇帝心意。這樣,日子長了,宦官的馬屁話,搬弄是非的話,無中生有的話,栽賍陷害的話,染指朝政的話,皇帝有時也聽。
司馬光在其主編的《資治通鑒》中,曾引用孔子的一個詞,叫“浸潤之譖”。如水之浸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施加影響,讓皇帝按他的意思走。於是,黜陟刑賞之大權,一點一點的、螞蟻搬家似的,統搬到親信宦官的手裏了。然而皇帝卻渾然不知,“如飲醇酒,嗜其味而忘其醉也”。司馬光認為,這便是宦官侵權的步驟。
有唐之前的曆史,宦官為禍最烈的當屬東漢。但東漢宦官為非作歹,起碼還狐假虎威,打著皇帝的旗號。而唐時,根本連旗號也不打了,宦官劫脅天子就如拎嬰孩,廢誰立誰,一憑己意。而天子深畏宦官如畏虎狼、蛇虺。所以然者,東漢宦官手頭無兵,而唐代宦官掌握兵權故也。
若要根究,則唐代宦官之禍,始於玄宗,盛於肅、代,成於德宗,極於昭宗。然而實際上,唐初對宦官是有加以約束的,後來之所以不可收拾者,皆是皇帝處置失當,遂漸成其勢。司馬光引《周易》的一句話說:“履霜堅冰至。”此為《坤·初六》爻辭。其象辭說:“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馴致”,逐漸達到,逐漸招致。《坤·文言》引申為:“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水到渠自然成了。
想當初,唐太宗鑒於前世之弊,對宦官嚴加抑製。不任以他事,隻負責門戶守禦、廷內掃除、飲食供給之類瑣事,官階也不得超過四品。而唐玄宗時,可能是飽飯吃得太久了,有些無聊,於是毀壞舊章,重用宦官,濫賞官爵。開元、天寶中,宦官黃衣以上達三千人,衣朱紫者千餘人(無風注:朱紫是大官的服色。唐製:五品以上服朱,三品以上服紫。有些電視劇亂演一氣,不可信。)。至有官拜三品將軍的,從幕後而走到前台,開始參政。
譬如高力士,竟官居驃騎大將軍,進封渤海郡公。唐玄宗晚年,又讓高力士代己批閱章奏,甚至任免將軍、宰相,也時常與之商議。連李林甫、楊國忠,也是因緣高力士,才官居高位。於是自太子王公,皆畏事之。太子李亨稱高力士為“二兄”,諸王、公主、駙馬則尊稱其為爺為翁,甚至連唐玄宗本人也因極端寵信而不直呼其名,叫他“將軍”、“大將軍”。
不過說實話,高力士本人的確不是壞人,並沒有專權禍國、圖謀廢立之事,《新唐書》說他:“生平無顯大過”,其實史書是很喜歡記載權宦之過的,高力士“無顯大過”,其實基本可以看做是這些史官們沒有找到高力士的過錯。但是司馬光認為,即便高力士本身無過,但恰是玄宗開了壞頭,“宦官自此熾矣”。
待到中原板蕩,肅宗即位靈武,調兵與安史作戰。李輔國以東宮舊人參預軍謀,情形越發壞了,因為李輔國開始掌握兵權。肅宗打回長安後,李輔國封郕國公,掌大權力,宰相李揆對他都執弟子禮,呼為“五父”。李輔國疑心太上皇的親信陰謀複位,逼迫唐玄宗遷居西內太極宮,貶謫高力士,玄宗竟至憂鬱而死。
此時肅宗病危,張皇後欲謀殺太子李豫而立越王李係。李輔國擁立李豫(即唐代宗),殺張皇後、李係。李輔國自此益驕橫矣,曾對代宗說了一句流傳千古的“名言”,他說:“大家(指皇帝)但內裏坐,外事聽老奴處置。”此便是司馬光所說的:“寵過而驕,不能複製,遂至愛子慈父皆不能庇,以憂悸終。”
代宗時期,宦官程元振、魚朝恩相繼當權,竊弄刑賞,壅蔽聰明,輕視天子,奴役宰相。程元振繼李輔國之後,總率禁兵,操縱朝政,冤殺大將來瑱,斥逐宰相裴冕。疑忌大將李光弼,致其憤鬱而死;大將仆固懷恩不堪冤抑,卻投訴無門,不得已盡棄前功,翻為叛亂。廣德元年,吐蕃兵犯京師,程元振隱匿軍情不報,雖遭貶黜,然代宗也因此狼狽陝州。魚朝恩以護駕之功,繼起染指軍權,亦染指朝政。連“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郭子儀都遭排斥罷官,賦閑家居。他的眼裏自然目無餘子了。
德宗即位之初,有意整頓綱紀,因而著手打壓宦官。但“興元”以後,猜忌諸將,剝奪大將李晟、渾瑊兵權,以竇文場、霍仙嗚為中尉,軍權自此落入宦官手中。
憲宗曾很自信地說:“此家奴耳,向以其驅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違犯,朕去之輕如一毛耳。”但恰是這些他看不上眼的“一毛”,終要了他的命。宦官吐突承璀欲廢嫡(太子李恒)立庶(澧王李惲)。宦官粱守謙、王守澄、陳洪誌諸人發動政變,害死憲宗,擁立李恒為帝,是為穆宗。此之謂“陳洪誌之變”也。
降及唐敬宗,過分狎昵宦官,遂有劉克明、蘇佐明之逆。弑殺敬宗,矯製讓敬宗的叔叔絳王李悟代理監國。自此以後,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六帝,都是宦官一手所立。其勢力益發驕橫,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楊複恭、劉季述、韓全誨為之魁傑,以至自稱“定策國老”,視天子為門生,根深蒂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矣。
唐文宗深憤其然,誌欲除之。然以宋申錫之賢,猶不能有所作為,何況李訓、鄭注反複小人,焉能成事。於是有“甘露之變”,公卿大臣滅族無數。文宗假聾作啞,飲泣吞氣,暗自感歎皇帝做成這個樣子,還不如周赧王、漢獻帝。蓋因周赧王、漢獻帝雖然窩囊,好歹是是受製權臣,而文宗卻是受製家奴,不亦悲乎!
以宣宗之嚴毅明察,猶無奈搖頭,心有餘悸。何況懿宗、僖宗驕奢淫-逸,眼裏隻有美食美色,哪管什麽江山社稷。以至呼宦官為父親,也就不足為怪了。僖宗兩度亡命,一次跑到梁州,一次跑到益州,皆是僖宗口稱“阿父”的田令孜一手造成。
唐朝的倒數第二任皇帝唐昭宗——也就是當今天子李曄,登基之後亦以此為恥,有雄心、也有決心,要鏟除宦官之禍,可是又用人不當,弄了張浚這麽個“唯務虛談”的貨色出來,急吼吼地想蕩平李克用這個天下第一強藩,以鞏固軍權、政權。
唐朝的宦官之禍,大體如此,可謂臭名昭著。不過如果說宦官就全是壞蛋,那也不盡然。史上宦官也出好人,比如春秋之寺人披,東漢之鄭眾、呂強,唐朝之曹日升、馬存亮、楊複光(無風注:此人是楊複恭的從弟,平定黃巢時出了大力,當時是天下兵馬都監,基本上可以算累死的,不過他與李克用關係倒是很不錯。)、嚴遵美,後唐之張承業,都堪稱賢才。
宦官勢力既然極大,楊複恭雖然剛立李曄為帝不久,不好輕易對新君如何,但張浚這般“肆意胡為”,楊複恭豈能沒有點手段?神策軍收楊複恭指示,對於張浚的調動、安排陽奉陰違,一味推脫延遲,直到五月下旬,長安城裏才把出征兵馬調集齊。
這次聚兵,匯集了大唐五十二都以及從鄜、寧、邠、夏等州趕來勤王任事的兵馬,合計十五萬大軍。天子一聲令下,就可以聚集十五萬兵馬,看起來大唐的生命力似乎還是很強的。
曆史的車輪果然滾滾向前,李曜的小翅膀根本沒有扇到這裏來。五月二十七日,張浚頂盔貫甲,一身戎裝,英姿勃勃地準備出發了。按慣例,天子李曄在安喜樓上為張浚餞行。看到樓下黑壓壓站成一大片的出征將士,李曄豪情萬丈,端起禦杯,對張浚說道:“張相公,你代朕出征,關乎國家。你不能輸,朕也輸不起啊!來,請相公滿飲此杯,以壯聲威。”
張浚上前幾步,接過禦杯,一飲而盡,躬身道:“臣一定不負陛下的信托,三十天後,不,二十天後,臣定要親自提著沙陀賊酋之首,回長安呈上禦前。”
李曄聞聽這般豪言壯語,自然大喜,立刻又是一陣勉慰告誡。
張浚極有名臣風度地聽完,謝了恩,這才回過頭來,對站在樓上的楊複恭和其他大臣道:“某與陛下有要事商量,諸公暫請回避。”
“惺惺作態,觀之欲嘔!”楊複恭一邊離開,一邊心中暗罵。
等楊複恭他們出了門,張浚馬上把樓門掩上。楊複恭回頭一看,正看見張浚弄得這麽神秘兮兮,當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奇心上來了,仗著周圍都是自己親信的宦官把守,毫不客氣地走了回去,去了旁邊房裏,偷偷地把耳朵貼在木壁之上,仔細聽著隔壁的動靜。
這一聽沒聽見別的,正好聽見一句:“陛下心憂,臣子之恥!臣必為陛下先除外憂,再鏟內患!”
楊複恭在門外聽到此語,如聽到炸雷,驚得呆了。“好啊你個張浚,當初不是咱家,你能跑到皇帝跟前來?既然你想借機來害我,我豈能讓你如願!定叫你不得好死!”
楊複恭裝出一臉淡然,先寫了一封書信,正欲送出,卻又猶豫了片刻,還是先把信貼身收好,然後離開安喜樓。出了樓來,他立刻派人傳話給張俊,說左神策軍中尉會在長安城東的長樂阪為他餞行。
張浚從李曄那邊出來,得了邀請,想想目前調動的大多是神策軍,如果太不給楊複恭臉麵,隻怕這閹人要從中作梗,隻怕反倒壞事,不如等平定李克用之後,挾大勝之威回轉長安,到那時,楊複恭何足為懼?當下便沒有拒絕,勉強同意了。
在長樂阪,楊複恭果然設置帳篷等候在帳外,一見張浚騎著高頭大馬來了,他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一臉和善。張浚遠遠見著楊複恭,卻也沒有下馬,騎著馬隨楊複恭來到了帳篷前。
“惺惺作態,觀之欲嘔!”楊複恭心裏又大聲開罵,但麵上卻是滿麵春風,端起一杯酒,遞向張浚,說道:“祝張相公這番出征馬到功成。來,某敬相公一杯。”
“魏國公,某已在陛下處飲酒不少,此刻已然醉了,不能再喝了。”張浚也不知道是文人風骨忽然發作了,還是擔心楊複恭耍什麽手腳,居然以這種托詞為借口拒絕。
楊複恭還真沒想到,他堂堂國公、神策軍中尉去敬酒,張浚居然敢不給麵子。楊複恭臉色一變,心頭的火氣來了,酒杯用力往桌上一頓,不陰不陽地道:“張相公代天子親征,莫非就自以為天下俱在爾手,可以翻雲覆雨等閑事耶?這般故作姿態,給咱家看嗎?”
張浚此刻豪氣衝霄,哪裏會怕他,冷冷一笑,針鋒相對道:“這便是故作姿態耶?等我平定河東,生擒克用,班師回朝,魏國公不妨再看看,某是如何故作姿態!”說完,張浚便轉身出了帳篷,翻身上馬,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楊複恭麵色森然,冷哼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給身邊親信,麵無表情地道:“此信速速送與並帥。”
親信也不多話,接過信貼身藏好,飛快離去。
六月上旬,張浚帶著他的大部隊,與宣武、鎮國、靜難、鳳翔、保大、定難各路軍隊在晉州相會。到了晉州,張浚馬上發現了朱全忠的重要性,自己軍隊多是神策軍,不一定靠得住,還是要朱全忠多多出兵,分李克用兵勢,自己這邊才方便建功。當下,為調動朱全忠的積極性,張浚奏請天子,把朱溫實際掌控的義成軍改名為宣義軍,由姓朱的擔任宣武、宣義節度使。
對於這樣的任命,張浚滿以為朱全忠會高興得不得了。他卻不知道這個時候,朱全忠正被一些小事纏住了,分不開身,招討使的這份重情他領了,但是不好意思得很,這兵卻是出不了幾個的。
第一件小事出在四月五日,宿州的一員小將張筠,驅逐刺使張紹光,率部依附了朱溫的老對手時溥。朱溫自然不能看見眼皮底下有這樣調皮的角色而置之不理,於是朱全忠親自率領大軍去討伐,斬殺宿州兵將一千多人。不料這個張筠年紀不大,鬥誌卻不小,率眾拚死守住城牆,居然擋住了汴州兵的淩厲攻勢。而為鉗製朱全忠,在十一日,時溥則出兵襲擊朱全忠的老家碭山縣。時溥這招非常狠,古人極端重視祖宗,朱全忠不得不分兵抵抗。他命兒子朱友裕率兵襲擊,擊敗徐州兵三千多人。
這時,李克用也分兵一支,派石君和率兵襲擊汴州,想牽製朱全忠。這是最令朱全忠害怕的事情,因為對於李克用之強,朱溫早些年在黃巢手下時就已深知,甚至有點犯了心病,幸虧這次石君和隻帶了五百多個沙陀兵,朱全忠這才安心下來。但是他依舊十分重視,派大兵截擊沙陀援軍,捕獲石君和等三十多人,把他們斬於宿州城下,以此威脅張筠。不料這個張筠吃了秤砣鐵了心,毫不畏懼,牢牢地守著他的城池,讓朱溫很是窩火。
第二件小事是由朱全忠想插手淮南之事引起的,在正月的時候,他以支援楊行密為名,命龐師古率十萬大軍,深入淮南。二月十三日,龐師古與孫儒在陵亭鎮展開激戰,汴軍大敗退回。後來朱溫見楊行密漸漸占了上風,又擔心楊行行密勢力膨脹,霸占了淮南,便準備與孫儒講和。張浚大軍到達晉陽的時候,他正為這件事煩惱。六月八日,孫儒派人與朱全忠協商,說想握手言和。朱全忠正有這個想法,立即順水推舟,與他達成了和平協議,並奏請朝廷,命孫儒擔任淮南節度使。
他自己就有這麽多事情要處理,還能去過問張浚張相公的閎才偉略?而且出於不當出頭鳥的考慮,他立即推辭了這一任命,提名胡真擔任宣義節度使。既然是朱令公的提名,朝廷隻得依從他的意見,任命胡真擔任宣義節度使。
可在實際過程中,因為軍隊的調動、糧賦的收支等事情,都要經過朱全忠的手,宣義節度使胡真也就成了朱全忠的屬員一樣。
既然張浚已經到了晉州(不是晉陽),立刻就要進入河東,那麽此時此刻,黑鴉軍自然也就該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