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婉拒九錫的消息傳出,對他的個人聲望自然又是一次提高,但實際上這筆“買賣”是很劃算的,因為他提出的三件大事雖然看似宏大難辦,實際上卻也未必。

收複絲綢之路這一條看似特別艱難,因為西北丟失已逾百年,即使張義潮當初以歸義軍內附,朝廷與歸義軍之間的聯接也始終未能打通,而在中樞無力的情況下,這種歸附也是名義大過實際,在歸義軍自身衰弱之後,前景就更加渺茫,因此朝野上下對此都已經不抱幻想。

然而李曜比他們更加清楚河西隴右的局勢,吐蕃因為內亂,其威脅幾乎已經蕩然無存,朝廷此刻隻須出兵擊敗一些並不甚強的地方、部落勢力,便可一統河西隴右。這對現在的李曜來說,簡直是一舉多得的好事:讓關西三帥與河東離得更遠、收複的河隴名義上是朝廷控製……更不必說打通河隴之後絲綢之路再次暢通對於商貿和政治氣候的正麵影響等等。

簡單易做,好處多多。

而朱溫方麵經此打擊,已經可以說徹底失去了戰略主動權,從此都處在被動挨打的局麵,隻要李曜繼續保持壓力,朱溫可以說是再也翻不出大浪來。與此同時,李曜已經開始派人接觸原先附庸於朱溫的一些節帥,譬如山南東道的趙匡凝、雷彥威、馬殷等。這也從另一個方麵昭示著一個事實:李曜的觸手,已經從北方快速地伸向南方,其影響力也隨之擴大。

並非李曜心急,實在是有些事能等,有些事不能等。

他的理想不必多說了,無非是消除五代十國亂世,再創一個盛世。但必須要提的是,曆史上五代十國處於唐宋之交,而唐宋時代,是中國曆史大變革時期,即所謂“封建社會”從前期向後期轉型的時代。李曜前世非常景仰的著名學者陳寅恪曾說唐朝“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麵,後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麵”。按這個劃分,後世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大唐盛世實際上仍然處於較舊的封建階段,倒是後人們普遍認為中晚唐這個“衰世”,社會組織和經濟結構卻開始孕育出新的變化。

比如說在盛唐,貨幣經濟尚未恢複到西漢水平,社會上仍然盛行實物交易,最流行的支付手段竟是布帛而不是銅錢。那時的城市禁止夜生活,連長安這種國際化大都市也實行嚴格的宵禁,一到晚上就死氣沉沉,平民夜間隨便出門是要被拘留的。商業貿易被限製在固定的坊市之內,還遠未形成發達的生活服務業和市民階層。這些都反映出盛唐雖國富力強,但在形態上仍然落後,而改變都是從中唐才開始的。

唐代門閥貴族在政治上的勢力依然很雄厚,劇烈的土地兼並就不可免,到中葉均田製和府兵製都被破壞,農民流離失所,中央隻好改行兩稅法和募兵製。募兵製募出了許多擁兵自重、不服中央管製的軍閥,形成了藩鎮割劇的局麵。

毀天滅地的農民大起義,毀滅性掃蕩了門閥貴族這個腐朽勢力,使之永久退出了曆史舞台,但卻無法消滅藩鎮這個新怪物。而在李曜這個後人看來,藩鎮不解決,唐宋之交的政治升級就無法完成。不過幸好,正是在五代十國這個特殊時代,中國雖然付出了華北幾乎被毀的代價,卻也基本解決了藩鎮這個前進障礙,所以才能在宋代迎來一個新的繁榮期。此時的上層組織,世襲的衣冠權閥消失了,貴族政治為文官政治取代,憑科舉上位的“形勢戶”——來自地主階層的儒生成為執政的主導力量。軍事上藩鎮軍閥被具有儒家信仰的將領所取代,從此根基穩固,再未發現過貴族化傾向的倒退。

李曜現在急著要做的,一是以推崇新儒家思想的新儒生取代過去的門閥貴族,二是以同樣認同新儒家思想的將領來取代藩鎮,從而徹底完成“由思想到行動”的國家上層結構變化。

在經濟領域,曆史上中晚唐以來蓬勃發展的商品經濟在宋代達到空前高峰,而封建進程也從魏晉隋唐以來的莊園農奴製階段,過渡到宋代的租佃製占主導地位的新階段。構成生產力基本要素的農民,在身份上和人身自由上都獲得了提高,生產的積極性極大釋放出來。從此宋元明清,甚至直到解放前,中國社會基本上處於這個階段,因此被史學家譽為“近世”。

在這一時期,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上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被長期戰亂嚴重破壞的黃河流域的生產力獲得了全麵恢複,欣欣向榮的長江流域又成為一個新興的經濟文化中心。所以宋代的繁榮比此前任何一個朝代更加進步和全麵,社會也變得更為人性化、多元化。工商業和服務業發達的程度驚人,甚至出現了原始工業化和資本主義萌芽。難怪陳寅恪曾感歎“唐近古,宋近今”。日本著名漢學家內藤湖南也曾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一文中說到“中國中世和近世的大轉變出現在唐宋之際”。

五代十國這個亂世,為這一偉大進程起了關鍵的推動作用。五代十國雖被後世目為混亂黑暗的“季世”,但它不同於東漢末和晉代的大分裂,不但沒有倒退,反而是朝進步的方向前進。在這個時期,舊的政治階層被消滅,新的因素在壯大,每個短命小王朝多不再以門第取才,態度務實,唯賢是舉,社會和政治結構都在排除著舊的、腐朽的因素。正如著名學者鄧小南所說,這是“一個破壞,雜糅與整合的時期。”是一個為治世做準備、由壞向好的過渡時期。

“五代”和“十國”還不自覺的形成了一種合理的曆史分工:五代著重於解決藩鎮問題,恢複強大的中央集權,推動政治轉型。十國則保住了中唐以來南方的經濟成果。到宋初,這場變革所需的政治、經濟上的兩個條件都已俱備,才會造就新的輝煌。所以五代的貢獻是組織結構上的,是製度上的,是骨架,是靈魂。十國的貢獻則是物質上的,是生產力,是血和肉。

因為曆史上也正因如此,北方為五代的政治升級,付出了慘重代價。而十國則和平富庶得多。五代個個是軍人政府,“兵驕則逐帥,帥強則叛上”,皇帝淪為傀儡,藩鎮統帥自己也常是驕兵們的玩物。更有弟奪兄位、子弄父權,至於宦官幹政、外戚攬權、伶人恃寵等封建政治所有的醜陋現像在五代都淋漓盡致的上演著,可謂“五毒俱全"。藩鎮之間也是互相撕咬,“勢均者交鬥,力敗者先亡”。僅在中原地區,短短五十三年間改朝換代多達六次,前後變更八姓十三君,至於下層生靈塗炭的程度可想而知。以至五代結束時,中原人口最稠密的汴京及周邊數千裏之地,沒有荒蕪的土地,僅僅十之二三。

李曜不願意出現亂世的巨大殺戮和破壞,但這其中的好處,他卻要拿到手裏,因此有些事的推進就不能不快。

此前之所以他對朱溫主要以扼製為主,不願過多的出兵中原騷擾,其實也正是為此考慮,他不願中原富庶之地被拉鋸戰搞得一片蕭條,所以一直隻是保持壓製,他真正的打算,是在時機成熟之時一舉將朱溫擊敗,使中原免遭戰火反複犁耕。

此時此刻,朱溫的實力大損,而李曜的強勢已經毋庸置疑,下一次出兵隻怕便是直取汴州,終結亂世。

至於北疆,耶律阿保機自然是當世梟雄,但此時的契丹還在崛起階段,並非全盛之時,李曜又提前對契丹進行了多方布局,雖說契丹要消滅很難,但通過軍事、經濟、文化的各種影響和侵入從而達到扼製的目的,那還是大有可為的。再說此時的契丹,內部的諸弟之亂可並未結束。

就在前不久,耶律剌葛奉兄長阿保機之令,前往攻取平州城。迭喇部契丹男兒英勇善戰,苦戰近月,終於不辱使命,攻克了平州堅城,引得李存勖不能不回師相救。然而剌葛的心情卻並沒有因為平州城的攻拔而變的喜悅,這完全是因為這次出征,他的身邊多了耶律轄底、耶律滑哥二人的原因。

兩個野心家哪壺不開提哪壺,在這兩個教唆犯的挑唆、攛掇之下,剌葛又想起了可汗受代之事。這一年,是耶律阿保機出任汗位的第三個年頭,按例,明年將是正式的可汗受代之年。耶律轄底、滑哥二人有意無意的提醒他:如果想任可汗之位,必須要做好前期的準備工作了。免得臨時抱佛腳,難免會手忙腳亂。

耶律剌葛雖然與阿保機刑牲祭天,發誓永遠不再覬覦汗位。然而,那不過是他的權宜之計,一擊不中,就此置身事外無論如何他是做不來的。在轄底與滑哥的慫恿之下,他重燃希望,幾人沆瀣一氣湊在一起,商量如何行事才能奪得可汗之位。

密謀數日後,這幾人終於達成共識——決定伏兵於阿保機回師途中,與阿保機兵戎相見,逼他讓出可汗之位,幾人共推耶律剌葛擔任契丹可汗。

所謂一帆風順不是人生,不經曆風雨,如何見彩虹?人在旅途,難免會出現失足之事。跌倒了爬起來繼續向前行便是。但在相同的地方再次摔倒,那便是愚蠢了。(各路影帝球員的假摔除外)執著於無望之事更是愚不可及。

可這兄弟幾人卻不知道他們便再次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又一次忽略了叛亂的保密工作!

耶律阿保機在前一次平定了幾個弟弟的叛亂之後,並沒有因為順利解決問題而放鬆了應有的警惕。相反,他更嚴密的注視著這幾個弟弟的一舉一動。

阿保機知道,神的約束力隻有一時,而不是一世。他派剌葛出征,外示無疑,內中卻在他身邊安排了許多線人。在他親率大軍征討術不姑大獲全勝班師途中,就知道了弟弟剌葛再次叛亂的計劃。而謀反者剌葛卻對這一切茫然不知,仍在癡心妄想著做風光無限的契丹可汗。

阿保機明白:再前行,激流與險灘可以繞行,卻無法躲的過剌葛等人的“逼宮”。

與上次的情形不同:現在的剌葛手中掌握有數萬精兵,既然敢於以兵阻道,就是不惜與他圖窮匕見。如果答應他的要求,就意味著自己多年辛苦,到頭來隻是在為他人作嫁衣。如果斷然拒絕的話,契丹部族就將麵臨內亂。無論自己與剌葛哪一方是最終勝出者,這場災難都是部族的滅頂之災!南下爭雄的遠大理想,無疑將會成為霧裏看花、水中撈月一樣的遙不可及,如果到了那個地步,此次拿下平州就根本毫無意義。

情勢對阿保機是非常不利的,因為其他部族的幾位夷離堇都在他的軍中隨從出征。如果讓這些人知道剌葛以兵阻道,將要發動叛亂的消息,難免這些人中不會有人趁機而起。事情到了不可收拾時候,可汗之位是不是仍保持在耶律氏族中世選都將是個巨大的問號!

好在,所有這些人對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是懵懂不知。麵對著自己擔任可汗之職來嚴重的挑釁與危機,阿保機必須要在最短時間內做出最艱難的決斷。

如何化解突如其來的政治危機呢?剌葛的事情教育了阿保機:這種事情,最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隻有絞盡腦汁,運用自己的政治智慧躲過這次生命中的挑戰。一切隻能靠自己!阿保機之所以能把契丹部族從一個部落聯盟發展成為雄據塞北的強大政權,完全與他的超人意誌與政治智慧有關。做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他有著過人的駕馭局麵與處理危機的能力。

麵對著剌葛的咄咄逼人,阿保機決定先下手為強。

首先,阿保機做出了改道而行的決定。讓剌葛率人在他回兵的必經之地北阿魯山癡癡的空等去吧!他忽然不北行改南下了,而且行至十七濼就駐紮下來。

繼而,派左右請諸部夷離堇頭人前來議事。當其他部族的夷離堇頭人一頭霧水的走進阿保機大帳時候,阿保機徑直提議:商議可汗受代之事!

諸部夷離堇見好端端的返師途中忽然改道而行,都以為阿保機又有了新的軍事舉措,本來以為是商議軍機要事,忽然聽阿保機提出可汗受代之事,見大帳周圍戒備森嚴,阿保機一臉肅殺之氣,這才恍然。

諸部夷離堇雖然也在想著可汗受代之事,但是他們都心下明白:從遙輦氏出任可汗一職的一百餘年來,三年一代的可汗受代之事,與從前的部落頭人公選已經完全不同。即使是阿保機不再出任可汗之職,依慣例可汗一職的人選也隻能在耶律氏部族中產生,他們隻有舉手表決的份。因此,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走走形勢,履行一下表麵程序而已。

看著帳外凶神惡煞般阿保機豢養的死士,這些夷離堇頭人明智地做出了選擇——沒有一個人願意冒了生命危險,去介入阿保機的家族事務。遊牧民族不讀書不假,可也不是傻子,同樣知道趨利避害、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過阿保機的保密工作再好,這些部落的頭人都會有清醒的時候,更何況這些人都是人精,察言觀色就知道耶律氏家族中對可汗位的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現在阿保機提出可汗受代之事,擺明了就是要避開耶律氏的其他顯貴。阿保機既是遊戲規則的製定者,又是遊戲的參預者。不立刻表明態度,他們這些人今天是不會活著離開阿保機的大帳的。

這形勢就如同禿子頭上的虱子,再明了不過了。迫於情況危急,這些人迅速做出了英明、正確的選擇:七部夷離堇頭人一致通過,阿保機連任可汗之職!

阿保機見達到了目的,趁熱打鐵,帶領眾人舉行了柴冊禮,祭告天地人神:阿保機再次榮任契丹可汗一職!

遠在北阿魯山的剌葛埋伏重兵,在等待大兄阿保機的出現,癡癡守候地仿佛是癡心女子等負心漢。就在他等的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才得知阿保機已經在十七濼舉行了柴冊禮,成功連任可汗,現在已經率兵駐屯七渡河。

聽到這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所以參與叛亂的人全部傻眼了。再呆在北阿魯山‘守株待兔’已經變的毫無意義,就算是決意把叛亂事業進行到底,也隻有從長計議、另辟蹊徑了。

剌葛幾人見陰謀破產、無計可施,隻好派出使人向兄長請罪。阿保機沒有為難自己的這幾個混蛋弟弟,念及骨肉親情,再次赦免了幾個弟弟,好言撫慰,沒有給予處罰。

剌葛幾個兄弟的第二次叛亂,被耶律阿保機巧妙的利用契丹傳統的燔柴禮有驚無險的再次消弭於無形。(無風注:之前好像解釋過燔柴禮?這是阻午可汗建立的選可汗的一種儀式,就是把薪木堆積如壇狀,可汗接受群臣玉冊,禮畢,焚燒柴禾祭祀天。)

令阿保機始料未及的是:見他兩次沒有懲罰叛亂者,剌葛、轄底、滑哥等人把他的寬容當成了軟弱可欺。不但剌葛、迭剌幾個弟弟沒有悔改,反而那些幕後支持者,逐漸由幕後走向了前台,從秘密支持轉而發展到了公然支持,對他的汗權公開進行挑釁。

這一次的危機,卻是在李存勖趕到平州,繼而爆發平州爭奪戰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