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李曜提及“好處”二字,眾人心中便忍不住暗道:“秦王的好處,隻怕不是那麽好拿的。”

果然,李曜笑吟吟地說道:“河西、隴右二節度,當年曾經兵雄天下,而如今卻不複置久矣,孤若以二節度為賞,邀令朔方、邠寧、涇原、天雄以及歸義五鎮合而擊之,下鄯州者得隴右,下涼州者得河西,諸公……以為如何?”

郭崇韜一拍大腿:“實乃妙計!”他興奮地對著地圖指指畫畫道:“歸義、朔方、邠寧三鎮,一在涼州以西,順祁連山可至,一在涼州以東,越賀蘭山可至,一在涼州東南,西出蕭關可至,且此三鎮相距涼州距離差別不大,一旦相爭,正是勢均力敵,為據此重地,必然不留餘力。”然後又一直南麵一些的地方,道:“涇原、天雄二鎮離涼州較遠,且中間有隴右諸州隔絕,多半隻能爭奪隴右。相對而言,天雄軍的秦州、成州本就屬於隴右,看似有些地利,但若以大王方才這般酬功之法,實則反而不利於天雄。”

他說得興奮指著地圖侃侃而談:“大王、諸公,請看此圖,以秦州出兵奪取鄯州,至少須得經過渭州、渭源、狄道、大夏、河州、龍支六個軍鎮,然後才到鄯州,而且這樣的出兵路線還是在秦州軍先將隴右東南部的疊州、宕州、岷州、洮州四地置之不理的情況下才能走的。而相反,涇原鎮看似離鄯州更遠一些,然而實際上涇原卻隻需直接往西北出兵攻取會州,而後便有兩路可走,北路可走廣武而至鄯州,南路可走金城(蘭州)而至鄯州,相對秦州,反而簡單。”

史建瑭與秦州的天雄軍節度使李存審有些交情,聞言不禁有些不服,仗義道:“由涇原而取鄯州,道路固然便捷,然則涇原張氏懦弱無能,豈是德祥公之對手?”德祥,是李存審的表字。

他這一說,李嗣恩作為李存審的義兄弟,也表示支持,道:“某也以為如此,天雄軍本有善戰之名,存審吾兄治軍寬嚴相濟,到任秦州後一掃舊弊,整軍強訓,其效昭彰。此前大王攻略鳳翔、關中之時,國寶曾代行指揮之權,那時便對天雄軍頗有讚譽。以某看來,天雄軍一旦出擊隴右,那些烏七八糟的吐蕃、青唐羌乃至吐穀渾人,望風而降說不定都是有的。”

李承嗣卻有些遲疑,沉吟了一下,搖頭道:“德祥自是名將無疑,隻是從秦州而取鄯州,這中間的勢力實在過於複雜,望風而降雲雲,最好還是不要太過希冀。隻消這一路諸州諸鎮稍加抵抗,秦州軍進兵的速度便會受到嚴重的拖延。而相反,涇原軍雖然主帥無能,但畢竟隻須取會州、金城兩地,便可一路直奔鄯州,這一優勢,實在太過巨大……這樣來看,某還是更看好涇原一些。”

幾名文臣自然不會對這種明顯的軍務插嘴,但李巨川卻除外,他原是在崔胤被殺之後由李曜直接扶上相位的,當初在李曜麾下為幕僚,其參謀之能一直偏向軍務,與更加偏向政務的李襲吉一奇一正,也算是優勢互補。如今李曜麾下這四員大將兩兩分執一詞,他也不甘寂寞,插話進來。

不過李巨川卻並非直說秦州、涇原誰更有機會先奪鄯州,而是道:“用兵當如水,水無常勢,誰先奪得鄯州,有時候未必是我等帷幄之中便能全然料定。不過大王,仆方才聽四位將軍提起涇帥懦弱,卻是想起一件大事來了。”

“哦?”李曜剛才那個提議以前並未在腦中仔細規劃,隻是他臨時起意罷了,剛才四將相爭隻是,他本也在心中思索秦成、涇原這二鎮搶奪鄯州的話,究竟誰更有優勢,聽得李巨川這麽一說,不禁下意識反問:“何事?”

李巨川揚眉道:“鄜坊鎮此前被撤藩,而保塞軍原是從鄜坊鎮分割而出,如今朝廷聲威大振,定難拓跋氏一則不敢與我交鋒,二則被軍械監礦產貿易所迷,如今在夏州老實得仿佛家中犬彘,仆以為保塞軍已無需再設。”

眾人咋聽此言,俱是微驚,須知保塞軍節度使李嗣源乃是與李曜私交相當親密,而且他也是晉王李克用看重的義兒之一,當初李克用準其出任保塞軍節度使,一方麵是應李曜所請,一方麵也是李克用對他的忠誠頗為放心,用他為延帥,有製衡李曜的作用。

雖然今時今日,以保塞軍不過三萬的兵力,要想製衡秦王李曜已經無異於天荒夜談,但他的存在畢竟有著一種特別的象征意義,李巨川這個提議,無非是說要將保塞軍裁撤……這本身並無問題,問題是保塞軍裁撤之後,李嗣源如何安排?李克用會如何去想?

果然,李曜也皺起了眉頭,搖頭道:“保塞軍……”

但今天李巨川似乎有恃無恐,竟然拱手打斷道:“大王,保塞軍無須保留,若大王是為延帥去留為難,則大可不必。”

“哦?”李曜似乎並不計較他方才的些許無禮,點頭道:“那你且說說看。”

李巨川便道:“保塞軍裁撤,延帥轉任涇帥。”

眾人眼前一亮,心頭紛紛暗道:“這倒是個好主意,隻是不知涇帥張珂會不會抗命?”

李曜卻麵色未變,隻是沉吟了一番,問道:“朝中可有空缺?”

李巨川身為吏部尚書,自然立刻接口:“回大王,兵部尚書出缺已經兩年之久。”

“那好。”李曜輕輕鬆鬆地就決定了一個方鎮的變更:“王相公,一會兒你代孤命中書擬詔:調涇源節度使張珂出任兵部尚書,另加檢校司空,封寧國公。撤銷保塞軍鎮,原保塞節度使李嗣源轉任涇源節度使,原保塞軍兩萬八千餘就地轉隸涇原鎮,為其牙兵。鑒於李嗣源目前不在軍鎮,保塞軍撤銷之事待他自太原南返後執行。”

王摶心中感歎:“秦王今日之權威,竟已盛極至此!堂堂涇原一鎮,有兵四萬,節帥張珂一家,兩代四帥傳至今日,如今秦王一朝意動,竟是說調任就調任了……這中樞權威,數年前何曾敢想?隻是秦王威權至此,陛下那頭卻不知何等心急如焚……罷了,罷了,陛下禦極凡十二載,全無一事之成,或許這天下真該換個天子了……”他想到這裏,自己也嚇了一跳,但又自己開解自己:“總歸秦王也是高祖太宗之後,為何就做不得天子?”

他一邊心跳加速,一邊拱手應命:“遵秦王教令。”

李曜看了李巨川一眼,又問:“這下如何?”

李巨川笑道:“這下對德祥公卻有些不公平了。涇原、保塞兩軍相加,約莫將有七萬大軍,而天雄軍卻隻三四萬,且路途更是難走不少。”

李曜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則將疊、宕、渭、岷、洮五州劃一新鎮,名喚……平西。若秦帥拿下此五州,便任此職,治所自選。”

李嗣恩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想來想去,忽然明白過來,詫異道:“這麽一來,豈不是將隴右節度使所轄之地一分為二了麽?這……這隴右節度使的成色,可就比河西節度使差得多了。”

他這一說,郭崇韜也微微一怔,心中頓時醒悟起來:“難怪此前大王一直傾向於撤藩,這次卻寧肯再設一大鎮,原來是又要玩一次一石二鳥……咦?不,不對,這分明是扔三顆石頭,要打下一群鳥啊!”

他之所以忽然醒悟這一點,得從隴右、河西兩鎮節度使的設立原因,乃至整個“節度使”這一強權職務的設立說起。

大唐和吐蕃,幾乎是在同一個時期興起,在原先的曆史上又是自始至終相並存的兩個強大的政權,在發展過程中兩者的關係也是時戰時和,在當時世界來看,頗有東方雙子星的意味。大唐是公元七、八世紀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之一,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繁榮一時,處於世界領先地位。而當大唐正處於威震海內的唐太宗統治之際,在其西南正在崛起一個強大的奴隸製政權——吐蕃王朝。

早在公元六世紀,吐蕃就先後吞並了周邊地區的部落,成為當時西藏地區最強大的政治力量。到鬆讚幹布(公元617~650年)統治時期,統一了吐蕃地區,從而建立了一個強盛的奴隸製政權——吐蕃王朝,使其周邊的一些少數民族部落及政權對其心生畏懼,“其讚普弄讚,雄霸西域,隋開皇中,其住論讚索棄讚都,播城已五十年矣,國界西南與婆羅門接,自大唐初,已有勝兵數十萬,號為強國……黨項、白蘭諸部及吐穀渾、西域諸國鹹畏懼之”。

可以說,吐蕃政權的興衰與大唐的強弱是相始終的。當時,在唐朝的西北與西南地區,堪稱“霸主”,對於唐朝來說,這是一個強有力的勁敵。俗話說的好,“一山不容二虎”,兩個強大的政權並存,他們的關係是可想而知的。

唐與吐蕃這兩個並存的強大政權,在曆史發展中,雙方處於矛盾戰爭與友好往來交織發展的複雜局麵,雙方關係和戰無常。在唐太宗和鬆讚幹布統治時期,唐蕃雙方在和親政策下,保持著和平、友好相處的局麵。可是,好景不長,隨著唐太宗和鬆讚幹布的去世,唐蕃之間的和平關係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長達170年(公元650~820年)的爭戰。雖然中間也有著和平,但是那都隻是一段短暫的小插曲。直至長慶會盟之前,這期間基本上是以戰爭關係為主流。

然而,到唐中後期,唐朝處於政權不穩,帝位更替頻繁,國勢漸衰,邊疆各少數民族部落及政權紛紛發起騷亂的階段,而吐蕃卻處於勢力漸強的上升趨勢當中。麵對著這種內憂外患,特別是麵對強大的吐蕃的東進,唐朝被迫改變了其軍事戰略,由唐太宗時期的軍事進攻轉為軍事防禦,河西、隴右、劍南唐蕃邊界等節度使由此設置,以此來保障腹地安全,即采取“安河隴,保長安”的防禦策略。正如班勇所說:“邊境者,中國之唇齒,唇亡則齒寒,其理然也”,桓寬也說:“邊強則中國安”。在曆史上,中國的曆代統治者在對待邊疆治理上基本上都采取這一態度,唐朝也不例外。在對待吐蕃問題上,就采取以邊境保中國,即“安河隴、保長安”的防禦策略。

唐朝初期,尤其是太宗一朝,唐朝邊境穩定,與周邊民族部落之間相安無事。從高宗開始,唐朝勢力開始停滯不前,到武後時期則明顯開始衰弱,遠不如前。而在其北方、東北、西北及西南的少數民族勢力卻逐漸發展強大起來,不斷伸入唐朝境地,對大唐的邊疆統治形成了威脅。初期,唐朝在邊境地域設置的都護府,到中期以後,也是勢力大減,很難抵禦少數民族的勢力發展,有的甚至向內地遷徙,有的成為行政單位,為了邊境的穩定和加強對少數民族的統治,大唐在邊鎮重新設置了新的軍事管理機構——節度使。

所謂節度使,就是掌握邊鎮武力的官員,又稱方鎮或藩鎮。節度使的設置,目的就是為加強邊防,給邊境諸州都督帶使持節(節是權力的憑證),以增其臨濟決斷的權力,主要是防止少數民族的入侵,從而保障邊疆的穩定和內地的安全。節度使的形成,實際上經曆了一個很長的曆史過程。“節度使”一詞早在高宗永徽年間就出現了,“自高宗永徽後,都督帶使持節者始謂之節度使,然猶未以命官”。

在初期,節度使隻是對“持節都督”的一般稱呼,並不是正式的官名,後經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幾朝的發展,逐步形成和完善。正式以“節度使”為官名,是從唐睿宗景雲年間開始的。景雲二年(公元711),“賀拔延嗣除涼州都督,充河西節度使,自此始有節度使之號,遂至今不改焉”。景雲二年(公元711)“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河西節度使,自此而後,接會開元,朔方、隴右、河東、河西諸鎮,皆置節度使”。自此,節度使製度正式設置。

而節度使製度的基本形成卻是在唐玄宗統治時期,“明皇天寶元年,置十節度經略使,以備邊,曰安西、曰北庭、曰河西,以備西邊;曰朔方、曰河東、曰範陽,以備北邊;曰平盧,以備東邊;曰隴右、曰劍南,以備西邊;曰嶺南五府經略,以備南邊,節度治理,其初固止於沿邊十道耳,自安祿山之亂,則內地始置九節度討之”。

節度使由初期在北方及西北、西南邊境設置,到後期普及中原,乃至在全國範圍內形成,逐漸發展完善起來,其權力也愈來愈大,甚至朝廷也漸不能製。

具體到此次李曜拿出來作為驅動幾大藩鎮奪回河西隴右誘餌的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設置,在初時有著其深刻的背景及原因,是集合了多種因素而形成的。

首先,大唐處於內憂外患之中,勢力大不如前,無力抵抗吐蕃的強勢進攻。唐朝前期,尤其是唐太宗統治時期,由於他奉行“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民族政策,使其周邊的民族部落、政權都臣服於其下,正是所謂“四夷來服,八方賓服”,創造了民族團結,國家統一,天下安定、和平的貞觀盛世,使大唐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之一。

然而,隨著唐太宗的去世,唐高宗的即位,大唐也開始由盛世漸漸走向衰世,勢力大減,原本臣服於大唐的少數民族政權紛紛開始反抗,脫離唐的統治,甚至侵犯唐朝邊境,如突厥、吐蕃、南詔甚至渤海等,尤其是吐蕃,在唐太宗與鬆讚幹布相繼去世以後,與大唐的關係開始惡化,雙方常常劍拔弩張。而對於唐朝內部本身來說,也是憂患重重,政權不穩,皇位更替頻繁,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唐朝統治者又隻有先穩定外部,以求加強對內部政權鞏固。由於之前在西北邊境上設置的安西都護府等軍事機構,在這一時期也是勢力衰弱,作用微小,為了防禦吐蕃的強勢進攻,隻能設置新的軍事機構,在這種情況下,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設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由此,唐朝實行了一套“安河隴、保長安”的防禦策略。

其次,唐蕃關係發生了變化,由和平轉為了戰爭。在唐太宗之前,唐和吐蕃之間幾乎沒有正麵接觸過,“吐蕃……近世浸強,蠶食他國,土宇廣大,勝兵數十萬,然未嚐通中國”,雙方彼此還不是很了解。所以在貞觀八年(公元634),鬆讚幹布向唐求和親,太宗想借此事試探一下吐蕃的虛實,沒有答應和親,隻是“遣馮德遐下書臨撫,弄讚聞突厥、吐穀渾並得尚公主,乃遣使齎幣求婚,帝不許”。

於是,便有了貞觀十三年(公元639)的鬆州之戰。雖然此次戰役是以唐朝的勝利而告終的,然而,太宗也意識到了吐蕃的強大,對其勢力也不敢小覷。所以太宗從政治、軍事、邊境等方麵考慮,為了西南及西北邊疆的穩定,對於吐蕃的第二次請求和親,便予以答應,貞觀“十五年,妻以文成公主”。文成公主的入蕃,使唐蕃之間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和平。雙方邊境基本上相安無事。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唐太宗和鬆讚幹布的相繼去世,由他們建立的和親政策、友好關係也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唐蕃之間長達170餘年(公元650~821年)的戰爭與友好往來交織發展的複雜局麵,唐蕃關係和戰無常,而又以戰爭為主。鬆讚幹布去世後,吐蕃軍隊就開始不斷侵犯唐朝邊境,攻擾附屬唐朝的部落政權,而此時唐朝麵臨著嚴峻的內憂外患,勢力大減。所以對於吐蕃的騷擾,唐政府也一改唐太宗時期的軍事戰略,由進攻轉為防禦,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設置,便是其防禦策略“安河隴、保長安”的一項重要措施。

再次,河西、隴右的戰略地位。河西、隴右大致在後世甘肅省一帶,簡稱河隴,其在曆史上有著重要的戰略地位。河隴地區是中原王朝通向西域、中亞乃至西亞、歐洲的門戶,是絲綢之路上的大動脈,同時也是中原王朝防止少數民族入侵中原、攻擾內地的屏障及邊防重地,“鎮河山襟帶,厄束羌、戎”。所以在不同的曆史時期,河隴地區都有著重要的戰略地位,正是所謂“欲保秦、隴,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

漢武帝時期為了免受匈奴向漢朝內地騷擾、掠奪,曾幾次大規模向西域用兵,終於將匈奴趕至大漠以北,漢朝在此設置了河西四郡(張掖、武威、敦煌、酒泉),並在公元前60年設置了西域都護府,“漢武開河西,遏絕羌與匈奴相通之路,使不得解讎,合約為中國患”,以此保證了西漢王朝西北邊境上的安寧與穩定。從此開始,河西、隴右地區成為中原王朝統治的一部分,也成為中原王朝的重要的戰略軍事基地。

在唐朝,河隴地區的戰略地位更加突出,其北有突厥,西有回紇,西南有吐蕃,而且這三個少數民族在當時也可謂是強大的政權,有時其勢力甚至可以與大唐相媲美。唐朝統治者為了其邊境的安寧與穩定,防止少數民族向內地的侵擾,尤其為了防止吐蕃的進攻,高度重視河隴地區的戰略地位。“河隴地區是絲綢之路的要孔,在戰略上據有極重要地位。吐蕃若控製了河隴,既可切斷與西域的聯係,又可成為進攻唐朝心腹地區的跳板。吐蕃奴隸主的攻唐戰略即是先蠶食邊境軍事據點,然後重點突破隴右,遮斷河西,孤立西域,進而兵鋒直指唐朝政治中心長安。”所以,河隴一帶是吐蕃與唐朝交戰的最為頻繁的地區。針對吐蕃的這種攻唐戰略,大唐對河隴地區做了細致的軍事部署。

唐太宗時期,全國劃為十道,河隴隸屬隴右道,包括安西四鎮及北庭都護府等軍事重鎮;睿宗景雲二年,從隴右道中分置河西道,“貞觀元年,分隴坻已西為隴右道,景雲二年,以江山闊遠,奉使者艱難,乃分山南為東西道,自黃河以西,分為河西道”,並設置河西節度使和隴右節度使。關於河隴地區在防止吐蕃進攻中的戰略地位,在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中有著這樣的記載:“唐初的河西地,貞觀中地益拓置四鎮,鹹亨初為吐蕃所陷,長壽元年,複收四鎮,議者請廢之,崔融曰:‘太宗踐漢舊跡,並南山抵蔥嶺,割裂府鎮,煙火相望,吐蕃不敢內侮,高宗時棄四鎮不能有,而吐蕃遂張入焉耆之西,今若又棄之,使彼得四鎮,必臨西域,西域震則威憺南羌,南羌連衛,河西必危已’”,也正如唐初名相褚遂良所言:“河西者,中國之心腹”,提議唐太宗重視河西地區,也可見河隴地區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自永徽元年(公元650),吐蕃軍隊開始壓兵唐朝邊境,雙方往往劍拔弩張,終於在鹹亨元年(公元670),迫使唐朝放棄安西四鎮。隨後,永隆元年(公元680),吐蕃侵擾河源;證聖元年(公元695),吐蕃入侵臨洮;“(開元)二年八月乙亥,吐蕃寇邊”、“四年二月辛酉,吐蕃寇鬆州”等等。吐蕃屢屢侵犯唐朝邊境,雖然期間有金城公主入蕃,但這隻是唐蕃之間戰爭關係中的一段和平的小插曲,最終沒有改變雙方的矛盾關係,唐蕃之間的戰爭仍是屢屢發生。

吐蕃來勢洶洶,處於政權不穩定階段的大唐對於吐蕃的強勢進攻,似乎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往往處於防禦之勢。基於此,大唐統治者為了邊疆的安寧,以防吐蕃的不斷入侵,所以“……為諸將節度,以定其亂”。睿宗景雲二年(公元711)為了防止吐蕃及它與回鶻可能發生的聯係,特設置河西節度使,領涼、甘、肅、伊、瓜、沙、西等七州;玄宗開元五年(公元717),為防止吐蕃的強勢進攻,又特設置隴右節度使,領秦、河、渭、鄯、蘭、臨、武、洮、岷、廓、疊、宕等十二州。河西、隴右兩節度使共駐精兵十四萬三千人戎守,對吐蕃形成強大的威懾力量,使吐蕃難以攻入。

由於河西、隴右在唐朝有著及其重要的戰略地位,再加上當時的曆史時代背景,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設置也就合情合理合時宜了。河西、隴右節度使設置在唐蕃戰爭最為頻繁、都護府等同虛設的情況下,可謂是“受命於危難之際”,責任重大。事實上,河西、隴右節度使的確在一定程度上確實防禦了吐蕃的進攻,保衛了唐朝西北邊境的穩定,同時也助唐朝中央政府平定內亂,護衛了京師的安全。可以說,河西、隴右兩節度使即“安”了“河隴”,也“保”了“長安”。

首先,“安河隴”。開元二年(公元714)秋,吐蕃大將坌達延、乞力徐等率十餘萬眾進寇臨洮、蘭州、渭州,吐蕃從九曲之地,攻打唐朝,挑起事端,此距金城公主入蕃和親還不到十年(公元706~714年),隨著吐蕃軍隊的入侵,唐蕃第二次短暫和平告一段落,雙方又開始了爭奪戰爭,吐蕃“自是連年犯邊”。

唐朝為了防禦吐蕃在河隴地區的軍事進攻,以“郭知運、王君奐,相次為河西節度使以捍之”,開元五年,以郭知運遙領隴右節度使。唐朝在河隴地區駐紮精兵強將,而且兵力眾多。自從河西、隴右節度使設置以後,唐朝在唐蕃戰爭中無論是進攻或是防禦,都取得了一定的勝利,這是唐蕃雙方自永徽年間開戰以來,唐朝取得勝利較多的一個階段。

開元五年,隴右節度使郭知運進攻吐蕃獲勝,“七月壬寅,隴右節度使郭知運及吐蕃戰,敗之”、開元六年(公元718),郭知運又率軍進攻九曲地區,大獲全勝。經過幾次失敗以後,於“七年六月戊辰,吐蕃請和”。吐蕃的這次請求和約,雖然沒有與唐朝形成文字上的簽署,但在此後幾年,唐蕃之間在河隴地區也保持了一段和平時期。可是此時,唐朝正處於第二個盛世,即玄宗開元盛世的階段,皇帝開明,同時也好大喜功,而邊城將士亦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於是在開元十二年(公元724),隴右節度使王君奐對吐蕃發起進攻,雙方再次燃起戰端。“(開元)十五年正月辛醜,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奐及吐蕃戰於青海”,雙方在青海一戰,斷斷續續進行了幾年。在初期,雙方互有勝負,到了後期,河西節度使蕭嵩利用反間計,造謠吐蕃大相悉諾邏恭祿背地裏與唐相通,赤德祖讚不明真相,將其殺害,“嵩縱反間,殺悉諾邏恭祿”,致使吐蕃軍隊渙散,又無良將。在這種情況下,隨後吐蕃發動的幾次攻勢,都在唐朝強大兵力的防禦、反擊下遭到了失敗,而唐朝卻乘勝攻克收複了許多城池,如“(開元)十六年正月壬寅,趙頤貞及吐蕃戰於曲子城,敗之”、“七月,吐蕃寇瓜洲,刺史張守珪敗之”、“乙巳,隴右節度使張誌亮、河西節度使蕭嵩克吐蕃大莫門城”、“八月辛卯,及吐蕃戰於祁連城,敗之”、“十七年三月戊戌,張守珪及吐蕃戰於大同軍,敗之”、“(天寶)十三載三月,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敗吐蕃,複河源九曲”等等。

吐蕃一次次的失敗,使其讚普不得不考慮重新與唐朝講和。雙方從各自利益出發曾多次會盟,但是由於雙方邊境戰火迭起,近十次會盟都終歸失敗,直至最後一次,即長慶會盟,才最終結束了雙方170多年的爭奪,但那已是100年以後,唐蕃雙方都走向衰敗,無力再戰之時的事了。在這之前,雙方的爭鬥仍然繼續著,河西、隴右節度使所駐紮的精兵強將還擔任著保護河隴地區的責任,在此基礎上,也就保障了河西走廊暢通及唐朝的商旅來往的安全。

其次,“保長安”。河西、隴右節度使除了保護了河隴地區的安全、保障了絲綢之路的暢通外,同時也助唐朝平定內亂,護衛了京師安全。唐朝曆史自從進入天寶年間,逐漸開始走向衰落,玄宗不理朝政,任用奸臣。而地方節度使權力越來越大,集地方財、政、軍大權於一身,“及府兵法壞,而方鎮盛,武夫悍將,雖無事時,據險要,專方麵,既有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以布列天下,然則方鎮不得不強,京師不得不弱”,致使節度使所統轄的藩鎮割據逐漸形成。終於在天寶十四年,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及其部史思明發動叛變,以摧枯拉朽之勢,占領了洛陽、長安。中央政府抽調河西、隴右及北庭、安西四鎮的精兵強將東進平叛,護衛京師。經過長達八年的奮戰和政治妥協,“安史之亂”終於被平定下去。後廣德二年(公元764)又有仆恩懷恩造反,又是河西節度使楊誌烈命監軍柏文達率軍解救京師之危。

唐朝的兩次大的內亂,在河西、隴右兩節度使的協助下,終被平息下去。

然而,隨著唐朝內亂的平息,河隴地區卻逐漸被吐蕃所占領。安史之亂期間,河西、隴右節度使的精兵被東調,河隴地區空虛,因而“吐蕃乘我間隙,日蹴邊城,或為擄掠傷殺,或轉死溝壑,數年之後,鳳翔之西,邠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湮沒數十州”。肅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吐蕃陷威戎、神威、武寧、宣威、金天、天成等軍和定戍等城;第二年,又取廓、霸、岷等州及河源、漠門等軍;寶應元年(公元762),陷臨洮。取秦、成、渭等州;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入大震關,取蘭、河、鄯、洮等州,至此,“隴右地盡失”。代宗大曆元年(公元766),吐蕃又占甘州、肅州,十一年,再占瓜州;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占沙州,貞元七年(公元791),攻陷西州。

安史之亂後不到半個世紀,河隴諸州及安西、北庭轄地皆被吐蕃占領。廣德元年,吐蕃控製了河隴地區後,曾一度兵鋒直指長安,代宗出逃。雖然十三天後,郭子儀率軍收複長安,但這這不能不說是由於“安史之亂”及仆恩懷恩造反而兩度抽調河西、隴右節度使的原因所造成的,同時也突出了河隴的重要戰略地位及河西、隴右節度使的重要作用。

當然從另一個方麵又可以看到節度使所帶來的負麵影響。節度使設置的初始目的是防止少數民族進犯,保障邊境安全與穩定,其性質是純軍事性的。在初期,節度使也的確起著軍事作用,達到了預想的目的。可是,到了後期,節度使集地方軍、政、財大權於一身,形成尾大不掉之勢,藩鎮割據也由此產出,大唐也形成了外強中幹的政治形勢,加劇了大唐的衰亡,“其後天子弱、方鎮強,而唐遂以亡滅者,措置之勢使然也”。

清末史學家趙翼曾說:“節度使……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於是方鎮之勢日強,安祿山以節度使起兵,幾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戰將以功起行陣為侯王者,皆除節度使……迨至末年,天下盡分裂於方鎮,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禍始,皆由於節度使掌兵民之權故也”。

不說別人,就說李曜,若非在河中時財、政、軍三權齊掌,哪裏有機會西進長安,繼而成為“關中王”,控製朝廷,威震天下?

可見節度使的設置,在後期不僅沒給唐朝邊境帶來安定,相反,卻使唐朝內部陷入動亂,從而引發了藩鎮割據勢力的不斷爭鬥,並最終斷送了大唐江山的命運,“蓋唐之亂,非藩鎮無以平之,而亦藩鎮有以亂之”。這是從整體上來看,節度使設置的負麵影響。

仍說河隴地區,在被吐蕃占領後,河西、隴右節度使也隨之消失,雖然在瓜州人民起義首領張議潮收複河隴後,唐朝又恢複了河西、隴右節度使,但此時唐蕃雙方的勢力都走向了衰敗,已經無力為河隴而爭戰,所以河西、隴右節度使也就失去了其原有的作用,相反卻形成了一支割據一方的藩鎮勢力。曆史上唐末五代十國時期,在河隴地區,陸續出現了三個獨立性的地方政權,即瓜洲歸義軍、甘州回鶻和涼州蕃漢聯合政權,實際上也間接地加速了唐帝國的滅亡,更使河隴地區陷入地方割據政權的狀態。至此,大唐的“安河隴、保長安”的防禦策略也就失去了其實際意義。

總而言之,唐蕃之間自永徽元年(公元650)到長慶會盟(公元821),進行了長達170餘年的爭奪,雙方爭鬥的焦點多數情況下是河隴地區,由於吐蕃奴隸主的攻唐戰略即是先蠶食邊境軍事據點,然後重點突破隴右,遮斷河西,孤立西域,進而兵鋒直指唐朝政治中心長安,而河隴地區對於吐蕃來說,進可攻,退可守,是個有利的軍事作戰基地。但河隴地區對唐朝的戰略作用更加突出,它擔負著保障絲綢之路的暢通,保護邊境穩定、安寧及內地安全的責任。清時顧祖禹曾說:“蓋其地跨越邊塞,保險阻,宜畜牧……天下多事,群雄恒睥睨於此”。可見河隴地區的重要性,由此,河隴地區成為曆代兵家必爭之地,也成了唐蕃爭奪最為頻繁的地區。

從吐蕃的攻唐戰略中可以看出,吐蕃要先攻破河隴,再以河隴為根據地,進入長安,所以對於唐朝來說,要想防止吐蕃勢力伸入腹地,保住河隴地區至關重要。關於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設置、作用,可以看出唐朝對吐蕃的防禦策略是守住唐蕃邊境咽喉之地,即河隴地區。“安河隴、保長安”成為了唐朝前、中期防範吐蕃進攻中原的主要軍事戰略。以河隴地區為軍事防線,在此駐紮大量的精兵強將,防禦吐蕃的進攻,從而保衛長安的安全。

在安史之亂之前,河西、隴右節度使始終擔負著防禦吐蕃進攻,防止其勢力伸入腹地的重任,吐蕃也始終沒有突破河隴這道軍事防線。雖然安史之亂後,吐蕃占領了河隴,還曾一度占據長安,但其也很快退出了長安,並且由於吐蕃內部矛盾加重,勢力衰弱,無力統治河隴,再加上河隴人民的起義不斷,所以在半個多世紀以後,張議潮收複了河隴地區,在名義上河隴地區又歸於中原王朝的統治之下。而此後由於歸義軍自身發生內亂,加之朝廷無力西進配合,才導致了今日河隴地區再次不複為大唐所有。

但即便李曜有著堅定的“削藩”之心,從全國來看,節度使的設置,也的確致使唐朝後期形成了藩鎮割據,並最終斷送了大唐江山。但從對吐蕃的進攻防禦上,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設置,在一定程度上卻是成功的,畢竟安史之亂之前,它達到了唐朝設置的預期目的。所以,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安河隴、保長安”的這種防禦策略,對於唐朝來說也是成功的,河西、隴右節度使功不可沒。

而李曜此時拋出河西隴右兩個節度使的位置,其用意卻是非常複雜的。郭崇韜此時心中能夠猜測到的,就足有三點。

第一,打通與歸義軍之間的直接聯係。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事實上郭崇韜此時並沒有看出這一條有什麽迫切的需要。因為在他看來,即便打通了與歸義軍之間的連接,歸義軍如今其實也是割據一方的,難道打通連接之後,歸義軍就會老老實實地完全聽命於朝廷,該交稅交稅,該交兵交兵?恐怕很難。所以他很奇怪秦王知道歸義軍的情況之後立刻就要對那邊下手的急切心情從何而來。

第二,打擊吐蕃力量。這一點郭崇韜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吐蕃趁大唐內亂,喪盡天良的事情幹得多了去了,但凡大唐之人,誰不恨吐蕃?正好吐蕃現在也衰落了,大唐若有餘力取回隴右河西,那就好比把自己被人搶去的東西拿回來,這還需要講客氣、講理由麽?

第三,就是一石二鳥,或者按照他的想法,是“三石群鳥”。趁著剿滅李茂貞、平定兩川的巨大軍事勝利,朝廷威望達到近些年的頂點,秦王作為朝廷主宰,要向周邊方鎮——特別是關中乃至更西邊的方鎮展示威嚴了。當然展示威嚴隻是一種手段,其目的估計是要迫使如朔方、涇原、歸義乃至於邠寧、天雄都完全臣服於朝廷——或者說他秦王本人。

郭崇韜在這邊揣度李曜的心思,實在還隻是小兒科,作為親信謀士的李巨川,對李曜的心思看得更加明白。

此時李巨川聽了李曜剛才的話,心中波瀾起伏,暗道:“大王這著棋下得厲害!明麵上的那些原因別看似乎已經很充足,但大王這種每一步舉動都必須要拿到切實利益的人,豈會僅僅為了炫耀威嚴而布這麽一局?他這是故意要將李嗣昭、李嗣源和李存審三帥從關中附近調開,而且是遠離河東啊!”

李巨川心中暗喜,卻又一歎,想道:“可惜以晉王之能,肯定看不出這一點,因為在他看來,河西隴右這兩大節度使,縱然隴右一分為二,也比關中三帥原先所占據的三鎮要強了不少!而從地勢上來說,關中三帥如能順利拿到河西、隴右、平西三鎮,那麽河東隻要再想點辦法拿下朔方,便對秦王的勢力來了個半包圍,戰略態勢看起來反而更好了一些。以晉王如今開始防備秦王的心態來看,他必然會認可這種變化。卻不想,秦王最善長的套路裏頭,就有這一手請君入甕!看吧,一旦到時候三帥真拿下河隴,原先的邠寧、涇原、秦成三鎮,必然會被撤藩收歸朝廷直轄,而朝廷多半又會繼續增加軍隊,雖然咋一看整個關中附近的總兵力沒有變化,但實際上朝廷手中能夠動用的機動兵力卻必然更加充足,而且從地域上來講,其回旋的餘地也就更大。”

他再思索了一下,又想到:“而且河隴丟失多年,其東麵的涇原、邠寧、秦成等地防備也已完善,就算將來三帥真有根秦王反目的一天,那時的秦王也有足夠的把握將三帥直接阻攔在關中這根本重地之外,而那時候的河東,反倒孤立無援了。”

李巨川想到此處,望向麵色如常的李曜,心中忽然升起一絲畏懼,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秦王心計如此之深,防備如此之嚴,可為何此番還要不顧一切地去太原這險地?真的隻是因為不能承擔這不孝的罵名麽?還是……他本就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晉王一定不會拿他怎樣?可是,理由呢?什麽十幾萬大軍擺陣晉州、什麽府州折家威懾北疆,這絕不可能是秦王如此膽大的理由!要知道,晉王如果真要殺他,就直接殺了又如何?就算這十幾萬兵是秦王嫡係掌握的,可是關中、漢中、兩川……多少秦王麾下的大將是河東出身?一旦秦王身死,他有沒有子嗣,晉王還怕不能傳檄而定,甚至讓他們直接臣服?更何況還有關中三帥可以直接威脅長安呢!可這些,秦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那……秦王他到底有什麽樣的後手,才能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如此鎮定果斷、有恃無恐?”李巨川隻覺得自己一時頭大如鬥。

這樣的明公……也太難伺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