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崇賢院出來,天色已經暗了,河中節度使府早已掌燈。李曜剛回到後院,還未進得院門,便看見憨娃兒站在門外,手裏拿著一封信函。

節度使府規矩嚴格,縱然李曜沒有女眷,但後院也同樣不是男丁可入的,哪怕是憨娃兒這牙兵主將,有事也隻能在院外等候。

“節帥,太原急報。”憨娃兒見李曜過來,迎上來遞過信函。

李曜微微皺眉,一邊接過信函,一邊問:“既是急報,為何不去尋某,卻在此等候?”

憨娃兒撓頭道:“俺聽說王郎君變成王娘子了,兒郎們又說節帥正與王娘子密談,所以不敢打擾。”

“嗯?”李曜微微有些詫異,信取出來卻沒有立刻便看,反而問道:“誰教你這麽做的?”

憨娃兒愕然道:“趙小娘子。”

李曜微微眯眼,略一沉吟,忽然自失一笑,搖頭道:“原來她早知道嫣然是女子,隻是偏不對我提起。”他眼色閃爍一下,也不知想些什麽。

憨娃兒見李曜並不怪責,便老老實實站在一旁,也不催促,也不多嘴。李曜見了,搖頭一笑:“你啊,凡是多動腦子想想,穎兒雖不會害你,但她考慮事情與你本不一樣,有時候……我並不需要你如別人一般。”

憨娃兒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仿佛不知道怎麽回答,呆呆地杵在那兒。李曜也不管他,拿起信紙來。

身旁的下人立刻將燈籠打近,讓李曜能夠看清。

李曜看了幾句,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憨娃兒問:“節帥,太原發生什麽事了?”

“你去將襲吉先生、國寶和安時三人請來,另外,把可道也叫來,就說某在白虎節堂等他們。”李曜並不回答,反而直接命他去找人。

憨娃兒並不多問,應了一聲,立刻就走。他現在也不比當初那般憨癡,自己往李襲吉的節度支使府邸而去,另派了兩名親隨去找史建瑭和郭崇韜。

李曜沉著臉,自往白虎節堂去了。

此番太原來函,通報了一個十分不妙的消息:幽州敗北。

劉仁恭此番竟然打了個大勝仗!當日他久圍幽州不克,又得到消息說李克用親帥五萬大軍來援,本驚慌不已,然麾下將領俱知事已至此,唯有一戰而勝,方有活路,遂獻一策。

劉仁恭聽罷,總覺得耳熟,再一問起,原來這一計乃是模仿當日太宗皇帝洛陽虎牢之戰。當時洛陽王世充兵力不足,但李唐一時也難以攻下,而同時夏王竇建德帥十萬得勝之軍來援王世充,時秦王李世民留齊王李元吉繼續包圍洛陽,自己親帥精騎連夜趕往虎牢關,鬥智鬥勇,一舉擊敗竇建德十萬大軍,生擒竇建德本人,隻因此戰,一舉底定天下大勢。此戰乃是李世民最為經典的一戰,影響也是巨大。

劉仁恭問明之後大加讚賞,遂留其子劉守文、劉守光兄弟合領一萬五千兵馬繼續圍困幽州,自己則糾集全部可用兵力,親帥大軍八萬西去迎敵。

晉燕兩軍在安塞遭遇,時值傍晚,兩軍隻是小戰一場便各自收兵,李克用獲勝。

這次小勝,讓本就有些輕視劉仁恭的李克用更加對他不屑一顧,將當日離開河中之前李曜為他分析的幽州重要性完全拋在腦後,竟然在當夜置酒高歌,喝得亂醉如泥,結果導致了次日的大敗。

次日清晨,深知一旦戰敗就必無活路的劉仁恭向軍士許以厚賞,繼而親自領兵,破釜沉舟全力進攻晉軍。而晉軍方麵,自李克用起,大多數將領均處在醉酒當中,幾乎沒有像樣的抵抗,唯李存審酒醉最輕,率領本部人馬拚死護衛李克用等人,方使中軍沒有出現大麵積潰敗。然而這場仗晉軍依然是毫無懸念的敗了,並且損失慘重,被陣斬兩萬,被俘一萬七八,李存審與清醒過來的晉軍將領收攏殘軍,隻剩一萬五千人。

李克用酒醒之後得聞戰果,呆立半晌,老淚縱橫:“悔不聽正陽之勸,悔不聽正陽之勸!使正陽在,何有此失!”

諸將聞言,不禁訝異,李存審此戰力挽狂瀾,立功最大,主動問道:“大王,不知正陽曾如何論及此戰?”

李克用獨目無光,抬頭看著有些發灰的天空,想起自己離開蒲州前,李曜親來自己房中,將幽州情形分析得清清楚楚,又聯係天下大勢、河東實際,將幽州的重要性再三強調,並且說劉仁恭雖無十分帥才,卻也有些手段,異日若與之對陣,須防此輩狗急跳牆,獅子搏兔當用全力雲雲。他那時麵帶憂色說出的一番金玉良言,還恍如昨日,曆曆在目,可自己偏偏仍是輕敵致敗,何其不該!

幽州不僅是大鎮重鎮,而且設置極早,早在玄宗開元二年即置有幽州節度使,幽州節度使為大唐鎮守東北藩籬,控扼兩蕃,轄有重兵,權力甚大。其既有這樣大的權力,一旦任用非人,後果不堪設想。天寶十四載,安祿山便以幽州為基地發動了叛亂,大唐從此由盛轉衰。廣德元年(763)正月,唐以安史舊部李懷仙為幽州、盧龍節度使,此後作為河朔三鎮之一的幽州鎮,是唐代典型的割據型藩鎮,其征賦所入,盡為己有,有很強的獨立性。在原先的曆史上,幽州鎮自廣德元年(763)始,至均王乾化三年(913年)被晉王李存勖攻滅,前後存在150年,先後更換了二十八個節度使,而劉仁恭父子為幽州鎮之最後的統治者,其政權共存在了19年。

李曜是非常不願見到劉仁恭統治幽州的,這是因為劉仁恭政權雖然同當時大多藩鎮一樣,是一個靠軍事維持的政權,其以907年劉守光囚父自立為界分為前後個階段,但關鍵是,這父子兩代統治時期,可以說是幽州史上最黑暗的時期。

原本梁、晉的爭鬥一直持續了父子兩代,前後數十年,梁晉爭霸可說是影響唐末五代政局演變的最主要的矛盾。而梁、晉兩大勢力的爭鬥,主要是在河朔地區展開的,故河朔諸鎮受其影響最深。魏博、鎮冀、易定都曾一度附梁或附晉,幽滄的劉仁恭父子雖亦曾附梁或附晉,但反複無常,基本保持了獨立性,又與他鎮不同。劉仁恭政權的傾向,無疑對梁晉雙方爭霸的結果有關鍵的影響,梁晉雙方都欲爭取或據有之,劉仁恭父子正是充分利用了梁、晉之間的矛盾,左右其中而求生存。

如果隻是如此,李曜還不會這般反感,但劉仁恭父子在幽州的統治極為黑暗:濫用刑罰,殘酷剝削,連年征戰,幽州呈現一片凋弊景象,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都受到嚴重影響,軍民不堪,多亡命他境。李曜可以忍受暫時無力平定的割據,但極其反感這種不把人當人的統治者,而且劉仁恭對幽州的統治使得幽州整體實力大幅下降,對於將來抵禦崛起中的契丹,也是很大的麻煩。當人,似他這般內失民心,外無友好,其統治是不可能長久的,所以後來幽州終為河東兼並,河東從而有了較穩定的後方,為其最終戰勝後梁奠定了基礎。然燕亡後,契丹與晉也成為了直接的敵人,雙方在幽州的爭奪十分激烈。

北方的契丹是中原政權長期以來的邊患。至耶律阿保機之時,契丹之西鄰突厥、回紇等早已滅亡,其東鄰渤海、新羅俱非強大,大唐因藩鎮割據,也是日落西山之勢,無暇顧及東北亞之局勢。而漠北草原上隻餘有室韋、韃靼、越兀、烏古、吐渾等諸較弱民族,契丹周圍已無強大之敵對勢力,其時契丹正有難得的發展環境。阿保機以其雄才大略,承前人之功業,勵精圖治,誌存高遠,而相鄰之幽州正是他首先要征服的目標。

隻有作為後來人的李曜,才知道契丹後來對中原王朝的壓力有多大,才會在契丹剛剛崛起之時,就對其心存防備。

劉仁恭對於契丹的防禦在後人看來是相當成功的,尤其是久辱於外夷的宋人對劉仁恭更是欽佩不已,但李曜穿越之後,縱觀此時形勢,對此心態極其不屑。劉仁恭幽州政權多年窮兵默武,民困兵疲,己是慮亡不暇,其對契丹毫無優勢可言,後人隻是就其初期的幾場勝利而誇大了其對契丹的遏製作用。而其所以能與契丹周旋多年,其實自有其特別的原因。

李曜不希望幽州的統治者太過無道,是有著長遠考慮的,絕非單純的對劉仁恭父子不滿。站在後世的角度去看就會發現,縱觀契丹的發展,多受幽州之影響。至晚唐五代,劉守光無道,軍士亡叛,多入契丹。阿保機利用這此漢人開墾荒地,發展農業、手工業,建立城邑,完備文法,由此實力益強,遂能平定叛逆,戰勝諸部大人,稱帝建國,崛起於塞外。

李曜曾經思考,若是幽州不亂,阿保機是不是還有這般能耐,將一個落後的遊牧民族漢化,進而稱帝建國,創立大遼,從而在長達兩百多年的時間裏保持對漢人帝國的壓製?

他通過河東軍械監商隊們搜集的情報,詳細分析了幽州轄區地形、軍事實力、經濟基礎等各個方麵,最終認為,隻要幽州不亂,至少能讓阿保機的崛起不至於那般順利,並且能在較長時間內抑製契丹的迅速強大。

唐代幽州鎮轄境雖有變化,但不是很大,境下長期轄有幽、涿、薊、瀛、莫、檀、媯、平、營九州,大約三十五個縣。到如今,轄有幽、薊、營、平、檀、順、儒、新、武、媯、涿、瀛、莫十三州之地,並有安遠、盧台、山後八軍等。不過,此時的轄州數較之前為多,當然幽州鎮轄境並無多少改變,十三州是由舊有九州分置變更而來。曆史上從劉仁恭掌握幽州,至光化元年劉守文襲取滄州義昌軍滄、景、德三州,約十八個縣,劉仁恭父子大致轄有十六州地,約五十四個縣。

幽州鎮按所處地理位置可分為山前、山後兩部分。所謂山前,從五代至宋、金,習慣上將今河北省太行山以東,軍都山、燕山巡南地區,統稱為山前。初無確定的地域,至石敬塘割燕雲十六州時,才有山前八州的名目。北宋末年所稱山前,包括宋人企圖收複的山南失地的全部,當時曾預將山前一府(燕山)九州(涿、檀、薊、順、易、平、營、經、景)之地置燕山府路,相當於後世河北省大清河以北、內長城以南地區。所謂山後,劉仁恭據有盧龍之後,在今河北省太行山北端、軍都山迤北地區,置山後八軍以防禦契丹,至石敬塘割燕雲十六州時,才有山後四州的名目。北宋末年所稱山後,包括宋人企圖收複的山後、代北失地的全部。當時曾預將山後一府(雲中)八州(武、應、朔、蔚、奉聖、歸化、儒、媯)之地置雲中府路,相當於後世山西、河北兩省內外長城之間地區。

按上麵山前、山後地區的劃分,幽州鎮諸州中,屬山前的有幽、涿、薊、贏、莫、檀、順、平、營諸州,山後主要有儒、新、武、媯諸州。一般說來,山前地區以平原為主,農耕較發達,山後地區多山地和丘陵,是半農半牧地區。

幽州鎮包括後世北京、天津及河北北部,遼寧西部。東鄰大海,北接大漠,西靠太行,南毗成德,縱橫千餘裏。古人讚曰:

幽燕自昔稱雄。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南襟河濟,北枕居庸。蘇秦所謂天府百二之國,杜牧所謂王不得不可為王之地。楊文敏謂西接太行,東臨碣石,钜野亙其南,居庸控其北。勢拔地以崢嶸,氣摩空而崱屴。又雲:燕薊內跨中原,外控朔漠,真天下都會。

幽州曆來為中原地區與北方民族之間進行物質文化交往的樞紐,貿易發達。隋唐以來,幽州地區也一直是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一。安史之亂後,安史餘部盤踞在河北地區,實力還很強大。唐王朝為了換取他們的擁戴,被迫承認他們的割據,都給以節度使之號,河北地區從此進入藩鎮割據時代。幽州地區從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李懷仙作幽州盧龍軍節度使起,到後梁乾化三年李存勖攻占幽州止,一百五十年間先後更換了二十八個統治者。百五十年中,幽州節度使為了達到維持軍隊、割據自守目的大多能注意保護和發展經濟。如唐代宗大曆年間朱滔姑之子劉怦曾“積軍功為雄武軍使,廣屯田,節用,以辦理稱,稍遷涿州刺史”,盡力於幽州地方生產的恢複。劉怦之子劉濟繼幽州節帥,“其於勤身裕物,生聚教訓,祁寒則頒以絮帛,大歉則振其倉稟,一方之人,蒙被惠和,嘉祥交齡動植,孝順俠於州壤,美化周行,無不及焉。”張允伸為幽州節度使,“凡二十三年,克勤克儉,比歲豐登”。至於唐未,幽州地區軍閥混戰,戰火連綿,社會經濟遭到長期破壞,而劉仁恭父子時期對社會生產的破壞尤為嚴重。

幽州鎮作為北方重鎮,軍事作用尤為重要。隋唐時期,幽州都是帝王們進兵東北的基地。隋場帝三次征高麗,都以薊城為兵馬糧餉集結之地。太宗征高麗,曾在薊城南郊,大舉誓師。到唐後期直至五代之初,中原政治分裂,諸鎮紛爭,而北方遊牧民族日漸強大,凱覷中原,此時期幽州在軍事上以防守為主。劉仁恭政權在軍事上當然也是重在防禦的,尤其是對契丹更是如此。

古代談及防禦,不說城防,就說關防。幽州雄關以榆關、居庸關、北古口三處最著名,但其他關險尚多,比如高思繼兄弟就曾經在“孔領關”帶過三千兵。至於城防,如今李嗣昭、李嗣源二人領數千兵馬死守幽州,劉仁恭坐擁近十萬大軍,急切間也攻取不得,便足以說明問題。當日河東來伐李匡籌,若非李匡籌聞前軍戰敗,驚慌出逃的話,河東也隻有圍城一條路,要圍多久可就難說了——除非李曜肯動用他那積攢不易的“天雷”。

正是因為唐之幽州曆來為邊防重鎮,所以一直駐有重兵。玄宗開元年間,設有範陽節度使,臨製奚、契丹,“理幽州,管兵九萬一千四百人,馬六千五百正,衣賜八十萬正段,軍糧五十萬石”。這裏的九萬之眾,是為當時幽州兵員之常額。安史亂後,藩鎮割據,戰亂頻仍,因此幽州的兵額是不斷變化的,而由於曆來的節度使都拚命擴張勢力,幽州的兵額數量有不斷增大的趨勢。

關於劉仁恭父子統治幽州時期的軍隊數量,史無詳載,隻能根據史籍對一些戰事的記載,推斷其軍隊之概況。光化二年正月,劉仁恭發幽、滄等十二州兵十萬,欲兼河朔。此次出征魏博,幾乎是動用了劉仁恭所有的機動部隊,但絕不是全部,因為他肯定是要留著力量防備河東與契丹的。後來又有劉守光狂言:“我地方二千裏,帶甲三十萬,直作河北天子,誰能禁我!”其所言三十萬之數當然是虛言,不可盡信。但大體可以推測,劉氏政權之常規兵員應在二十萬左右。但那畢竟是劉仁恭統治十餘年之後的事了,實則如今幽州的總兵力約莫在十五萬上下,幽州城被李嗣昭二人占據之後,將高思繼兄弟放了出來,他們登高一呼,將幽州城中守兵收降,這是其一。而各州還都留有部分兵馬防備契丹,因此劉仁恭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也就是接近十萬,比十萬略少一點。

李曜因為心中提防遼國的興起對中原王朝造成太大壓力,所以一直想從搖籃狀態就對契丹保持遏製,於是當時他對李克用分析了這些幽州的基本情況之後,又特意將契丹擰出來單獨說了一說。

契丹之名,始見於北魏。其屬東胡族係,大概出自鮮卑宇文部別支。北齊天保四年,文宣帝高洋親率士卒,大破契丹,“虜獲十萬餘口,雜畜數百萬頭。”可見其時契丹已是人齒漸繁。隋唐以來契丹對於中央政權叛附無常,雖曆艱難曲折而不斷發展壯大。

當日李曜對李克用說道:“大王切不可忽視契丹,大王將來擒殺朱溫,為國朝中興首功之後,必將與契丹一戰!”

李克用知李曜一貫善於料敵機先,遂問契丹情況,李曜答道:“契丹,居演水之南,黃龍之北,鮮卑之故地,在長安東北五千三百裏。東與高麗鄰,西與奚國接,南至營州,北至室韋。冷脛山在其國南,與奚西山相崎,地方二千裏。逐獵往來,居無常處。其君長姓大賀氏。勝兵四萬三千人,分為八部,若有征發,諸部皆須議合,不得獨舉。獵則別部,戰則同行。本臣突厥,好與奚鬥……”

李克用聞言笑道:“區區四萬兵,何足懼哉!”

李曜見他小視契丹,不得不拐著彎兒去說契丹的優勢。其實唐時契丹已是兵強地廣,但是關鍵還是到了耶律阿保機時,國勢才日益強大,至雄霸於中國北方。至於本為弱小民族的契丹何以能在唐代取得如此之大發展,這除了契丹本身的因素之外,與周圍之發展環境也有很大關係。

唐朝於東北取消防禦政策,綏撫為先,征伐為下。此舉固然是要廣諸德化,而更重要原因之一則為欲以夷狄製夷狄,如唐高祖和唐太宗便都采取了利用契丹壓製突厥的政策。另外還有一重要原因便是西北吐蕃為患,唐更無餘力經營東北。

李唐承襲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全國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強延及二百年之久。故當唐代中國極盛之時,已不能不於東北方麵采維持現狀之消極政略,而竭全國之武力財力積極進取,以開拓西方邊境,統治中亞,藉保關隴之安全為國策。此東北消極政策不獨有關李唐一代之大局,後來五代、趙宋數朝之國勢也因此構成。唐既於東北取消防禦政策,對契丹則頗多迥護,於其幫助遠大於威脅。而從契丹本身來說,其真正之大威脅來自其東西諸強鄰,如突厥、回紇、高麗、渤海及新羅等。

幽州鎮在大唐東北防禦體係中無疑占據重要地位。大唐前期,為防禦東北方諸族之侵擾,高宗時期曾建有一多層次的防禦體係。這一體係自東向西,自北向南,分設有安東都護府以鎮撫高句麗舊地;營州都督府以押兩蕃和靺鞨;幽州都督府則防禦突厥及兩蕃。此體係中,營州都督府為防禦奚、契丹及其他諸外族南下的實際前沿重地,但自武周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盡忠、孫萬榮之亂,營州羈糜府州體係毀於戰火,此防禦體係遭到破壞,此後營州的防禦作用始終未恢複到從前的水平,唐在東北境的防禦轉為以幽州為重心,營州成為配合幽州的從屬防禦力量。此後大唐大力加強幽州的防禦力量,範陽節度並常兼平盧軍等使,負責防禦兩蕃等外族。然後為安祿山所乘,安史亂後,河朔藩鎮割據,幽州盧龍節度使習慣上仍兼押奚、契丹使之職,製禦兩蕃。而自至德後,藩鎮擅地務自安,郭戍斥候益謹,不生事於邊;奚、契丹亦鮮入寇,河朔藩鎮,尤其是幽州鎮較成功地起到了保衛唐東北邊境的作用。

原先的曆史上沒有李曜插手,唐乾寧元年後,劉仁恭父子割據幽州,其為自身利益,也就承負了遏製奚、契丹的重任。其時的契丹己開始崛起,“光啟(885-887年)時,方天下盜興,北疆多故,乃鈔奚、室韋,小小部種皆役服之,因入寇幽薊”。而劉仁恭父子麵對的主要對手,就是後來建立遼國的契丹雄主:耶律阿保機。

阿保機出身於迭刺部世裏家族。遙輦氏聯盟時代,迭刺部是八部中最為強大的一個部,阿保機七世祖涅裏,在唐開元二十三年(735年)殺李過折後被唐任為鬆漠都督,後遜位於遙輦氏祖午可汗(李懷秀)。從涅裏起,世裏家族“世為契丹遙輦氏之夷離堇,執其政柄”。阿保機之時,契丹部落己較為強大,積極對外掠奪和擴張。阿保機之父德祖撒刺的、德祖之弟述斕(即後來的釋魯)都積極進行掠奪爭戰,“己有廣土眾民之誌”。

阿保機承先人未競之功業,繼續侵掠擴張。在遙輦氏聯盟後期,阿保機的三伯父於越釋魯幫助轄底成為迭刺部夷離堇,與轄底同掌國政。這時阿保機任撻馬狘沙裏(無風注:撻馬,人從也。沙裏,郎君也。這職務據主流史學家分析,大概相當於牙兵主將。),曾率部征服近鄰諸小部族。901年阿保機被任命為大迭烈府(即迭刺部)夷離堇,專門負責征討。903年為於越,總知軍國事。此時阿保機在長期的、艱苦的鬥爭中得到契丹各部的擁戴和信任,掌握契丹的軍政大權。

李曜所擔心的人,也就是耶律阿保機。在李曜看來,無論是契丹還是女真,亦或者明朝時期的後金、滿族,對於英雄首領的依賴程度其實是比較高的,這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文明不夠先進,如果缺少英雄首領的帶領,很可能就長期處於懵懂無知的狀態,難以掀起風浪。而一旦有了英雄首領,能將他們野獸一般的戰鬥力凝聚在一起,就很有些勢不可擋的威風了。

耶律阿保機在其族中的崛起,是李曜無法遏製的。為此李曜甚至曾經想過要派刺客裝作商隊之人,趁與迭刺部進行大型交易時,找機會將阿保機幹掉。但經過幾次商隊交易的刺探,發現這計劃無從實施:阿保機是牙兵主將,如果區區刺客就能幹掉牙兵主將,那豈不是連他們大汗都能一鍋端了?顯然這根本沒法辦到。

那麽也就是說,想要遏製契丹崛起,還是需要從幽州方麵想辦法。

原先的曆史上,劉仁恭對於契丹的遏製在後人看來是相當成功的,尤其是久辱於外夷的宋人,對劉仁恭更是欽佩不已,如晃無咎便曾歎服劉仁恭“內困太原之討,且憚其力以求附梁,慮亡不暇,而猶能外病契丹。”以晃無咎為代表的宋人還從其中反思本朝悉廢藩鎮之失,或以為過猶不及。然而李曜卻對以宋人為代表的後世學者多隻是稱賞劉仁恭能“外病契丹”的一些事績,而忽略仁恭父子與契丹相抗的整個過程一直處於被動表示不屑。

宋人對劉仁恭身處危患之中而猶能“外病契丹”是頗為讚賞的,他們由劉仁恭而反思藩鎮的作用,以為本朝悉廢藩鎮,大權盡收,過猶不及了一些。

李曜嗤之以鼻的是,宋人隻注意並誇大了劉仁恭能使契丹乞盟納賄這一點,而有意忽略了那時的幽州在與契丹相抗的整個過程中實處劣勢的基本事實。

其實劉仁恭迫使契丹乞盟納賄的效果是很有限的,契丹對幽州的侵擾從未停止過。契丹不但曾大敗趙霸數萬兵馬,在與李克用結盟後,阿保機更是數掠幽薊,劉守光自立後,亦出兵千預劉守文與劉守光的內爭,劉守光受冊之日,契丹還攻陷了平州,平營薊北幾無寧日。幽州在與契丹的長期對抗中,大部分時候是處劣勢的,可以說是僅有防禦之力。造成幽州與契丹間這種狀況的一個重要客觀原因,是因為當時契丹雖屢屢進犯,但一時尚無能力滅亡幽州,還不是劉仁恭父子所麵對的主要威脅,其所麵對的主要威脅來自汴州梁王朱溫與河東晉王李克用父子。

其時梁、晉兩強在河朔地區相爭激烈,而燕薊尤為其爭奪之重點,因為燕之存亡,其實關係梁、晉雙方成敗。時魏博、鎮、定多被迫附梁,梁若再得燕地,則可一統河朔,或再結契丹攻晉,滅之也易。晉亦自知若失強燕為鄰,固難獨存,形勢所在,故燕地不可不爭。

而劉仁恭父子得以利用當時之形勢,左右於梁晉之間以圖苟存,確實是“慮亡不暇”,自然也就沒有太多餘力去對付契丹,僅有防禦之力。至於劉仁恭父子對契丹的防禦過程,可以後梁開平元年(907年)劉守光囚父自立為界分為前後兩個階段。前一階段,即劉仁恭當政時,幽州於契丹之防禦基本上是成功的,且一度有關外燒荒等主動防禦之行動;後一階段,即自劉守光囚父自立後,契丹不但屢犯境內,還直接幹預劉守文與劉守光的內爭,幽州於契丹的防禦能力大為降低,多屬被動防禦。

當然劉仁恭父子為遏製契丹犯境,還是頗為用了些心智的。他們對契丹不僅是進行一般的軍事防禦或運用一些常規的戰術及策略,而且還往往使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常常能收到非常之效果,每為後人(特別是宋人)讚賞。這些非常手段之運用尤多見於劉仁恭當政時,也就是對契丹防禦過程的前一階段。

劉仁恭明白,以幽州鎮有限的力量來對付日興之契丹當是十分困難的,因此他聯合與利用了一些可能的力量,尤其是與契丹相敵對的力量。比如劉仁恭與黑車子室韋的聯合、與奚的聯合等等。

當然,李曜雖然覺得劉仁恭父子對契丹的遏製不夠,但畢竟,終劉仁恭父子兩世,幽州既未曾失陷,劉氏亦未曾降服,契丹終不得南下。隻是,阿保機那般契丹雄主,為何不能製伏仁恭父子,進占幽薊,竟坐視其為李存勖所有,此中原因如何?這些原因,能不能在河東底定幽州、遏製契丹之時加以利用?

李曜當時由於很多事情尚未發生,因此不便將此事分析給李克用聽,但他心裏卻是仔細分析,並思索過對策的。

在李曜看來,以耶律阿保機之雄才,之所以沒能滅亡劉仁恭父子,主要有三個原因。

其一,其時契丹諸事草創,內部統治還不鞏固。阿保機代遙輦後,內部權力鬥爭更為激烈。尤其是自911年5月起,刺葛諸弟等三度叛亂,與阿保機爭奪皇位,曆時近三年。阿保機之終不肯出兵救劉守光,恐怕便與當時刺葛諸弟等爆發第三次叛亂有關。叛亂使契丹受到嚴重打擊,“自諸弟構亂,府之名族多催其禍”,阿保機慨歎:“民間昔有萬馬,今皆徒步,有國以來所未嚐有。”這種損失,自然使契丹沒有餘力顧及幽州的事務。

其二,北方諸部的製約使契丹不敢無所顧忌地大舉南侵。此時的契丹,在西北、西南等方向尚有突厥、室韋、阻卜、吐穀渾、黨項等草原部落存在,尤其東北的渤海實力仍然強大,阿保機把著力於解決這些來自後側方的威脅視為要務。如阿保機在即帝位初就於元年(907年)二月征黑車子室韋,降其八部。秋七月乙酉,其(劉守光)兄平州刺史守奇率其眾數千人來降,命置之平盧城。冬十月乙巳,討黑車子室韋,破之。二年夏五月癸酉,詔撒刺討烏丸、黑車子室韋。冬十月己亥朔,建明王樓、築長城於鎮東海口,遣輕兵取吐渾叛入室韋者。

此時契丹在北方用兵頻繁,故無力大舉進犯幽薊。此次劉守奇之奔契丹,似為求兵以攻守光,然契丹竟令其失望而轉投河東,這也與其時契丹在北方的用兵有關。而渤海國經營已兩百年,國力雄厚,契丹暫還未敢輕易與之為敵,阿保機的征服渤海,更在西征蒙古高原諸部之後。《遼史·太祖下》記:天讚四年(925年)“十二月乙亥,詔曰:‘所謂兩事,一事已畢,惟渤海世仇未雪,豈宜安駐!’乃舉兵親征渤海。皇後、皇太子、大元帥堯骨皆從。”此番阿保機乘西征之勝,乃決心傾力攻渤海,而令他自己都頗為意外的是,這次出兵竟然勢如破竹,末出一月,即攻克忽汗城,滅亡渤海。

其三,契丹欲趁幽州與汴、晉諸強混戰不休之機坐收漁人之利。要說阿保機此人,李曜雖然憂其雄才,但也知道此人素來唯利是視,不顧盟誓。在原先的曆史裏,天褚二年(905年),阿保機曾與李克用約為兄弟,誓複唐室,共擊仁恭,後又因為朱溫勢大,複通好於後梁,可見其唯求自利,全無信義。明代王夫之論阿保機之“變詐凶狡”曰:“克用短長之命,阿保機操之,而東有劉仁恭與為父子,南有朱溫遙相結納,三雄角立,阿保機持左右手之權,以收其壟斷之利,以其狡毒,不難滅同類世好之七部,而何有於沙陀之杯酒?”

正是阿保機要在晉梁燕三雄角立中收漁人之利,故而不急於攻滅劉仁恭,否則其與晉梁之間更無緩衝,實非有利。阿保機於燕地多有幹涉,久欲圖之,然晉攻劉守光,阿保機竟不救,其中主要原因,應該不是恨劉守光無信,而多半是因其困於內亂,元氣未複,若與晉爭,實無勝算,故借口緩圖之。

想明白這幾點,李曜的應對之策就很容易出來了,無非六個字:趁你病,要你命!

但要做到趁他病而能要他命,當務之急就是要先坐穩幽州,若無幽州在手,怎麽起兵北上去擊敗契丹,將其扼殺於搖籃之中,使其無法因為耶律阿保機這個傑出領袖的帶領而順利崛起?

這也就是李曜為何如此關注河東之於幽州得失的原因。如果仍如曆史上那般,劉仁恭得了幽州,以他們父子那樣的殘暴統治,將幽州的基礎弄得一塌糊塗,縱然河東最終拿下幽州,卻也失去了以幽州為基地遏製契丹崛起的良好基礎和最佳時機。

然而今天的消息,卻讓李曜失望之極。自己那般提醒李克用,李克用卻仍如曆史上一般,在安塞因為大意輕敵而敗北。如今最關鍵的是,李克用敗北退回,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卻仍率孤軍困守幽州。

他二人是河東集團內對李曜最為支持的將領,是他相處最好的結義兄弟,同時也是今後可以大有作為的將領,萬一他二人因此有失,對李曜本人乃至整個河東軍中李曜派係而言,都不啻為一場災難。

李曜就這麽一言不發地沉著臉走進了河東節度使府白虎節堂,孤獨地坐在上首,默默等待李襲吉、史建瑭、郭崇韜和馮道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