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河中易主,整個蒲州城在很短的時間內忽然變成了一個大工地。隨著河中軍械監新任掌監張敬詢的任命,蒲州城開始了各種讓人目不暇接的建設。特別是在蒲帥李正陽正式受命出任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尚書左仆射開始,這種建設的速度和廣度,又再一次得到加強。這不,護國軍節度使府繼兩個月前頒布“舊城改造令”之後,三天前又頒布了“新城擴建令”。

節度使府派出“宣傳組”,在蒲州各處人流聚集處張貼告示,並從早到晚不停講解新城擴建的各項事宜,以求人人俱知新城擴建所為何事。許多民眾發現,宣傳組的所謂“宣傳使”們大多是當地的寒門學子。此次新城擴建令還有一個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就是,這份告示分為兩份,其中一份寫得文采斐然,頗有王子安遺風,另一份卻是糟糕之極,通篇全是市井俚語,連進城賣柴的樵夫都聽得明白。

且不說這後一份新城擴建令引來的種種非議或者讚譽,光說這份擴建令本身的內容,就極其令人震撼。按照節度使府宣傳組的說法,節度使府將出資在原蒲州老城以南建築新城,新城規劃麵積可謂巨大,等同於一個新的蒲州城,節度使府為其定名為“東升”。

東升城北接蒲州,西臨黃河,東靠東條山,南望風陵渡。總體來看,這一片區域東西窄,南北長,呈扁長狀。若再細看,東升城規劃範圍內,有黃河灘塗、有中條山山地、有水地、也有旱地。

按照擴建令的說法,整個東升城是一座“軍事工業城”,其中各位引人注目的有兩處。一是在這個規劃中,東升城內將開設一所“護國軍事學院”。該學院建設在東升城的最東麵,有一半已經建設到了東條山上,另一半則是山下的無用旱地。

另一處則是在東升城最東北麵,也就是護國軍事學院的北麵,還將建立一所“河中醫學院”,規劃的“建築麵積”雖然比護國軍事學院小了不少,但其東麵的東條山居然被劃了頗大一片區域,注明其成為“河中醫學院”的“藥材研究培育基地”。

這兩處所在之所以最引人注目,主要是大夥兒對這兩個“院”懵然無知,是因好奇而引起的注目。而如果說真正讓他們內心關注的,卻是東升城的“工業基地規劃”。

雖然沒有人明白節度使府擴建令中所說的“工業”和“基地”具體是什麽意思,但過去幾年河東軍械監的工坊大多改名“工廠”的事情,他們多少也還有些耳聞,因此對這兩個新鮮名詞,也還有著一定的猜測式理解。

毫無疑問,河中軍械監的新址,也選在東升城,並且就在這座“工業基地”的最北麵。工業基地又分三塊區域,分別被稱之為“軍事工業區”、“民用工業區”和“綜合工業區”。目前可以看見的規劃,隻有民用工業區有著詳細說明,綜合工業區隻標注了幾處簡略的草圖,而軍事工業區則是一片空白。

隻說民用工業區中,目前可以看見的規劃便有“河中紡織廠”、“河中製鐵一廠”、“河中印刷廠”、“河中船舶總廠”,還有一個誰也摸不著頭腦的“河中機械廠”。

如果說僅僅如此,有著大唐子民骨子裏那種開放精神的蒲州人民也不至於太過驚訝,真正令他們最最想不明白,甚至是目瞪口呆的是……這份擴建令還附帶了一份“集資建城計劃”。

這份計劃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節度使府開啟了一項誰都不相信會有成果的“新政”。按照這個計劃的說明:“河中節度使府接受民間資本參與新城建造,並將按照出資多少,確定新城建成之後的收益分配。”

這段話,蒲州的大家族誰都看得懂,但也誰都不敢保證真個看了個明白。直到節帥府的宣傳使們照本宣科,拿著手中的一紙文書向他們解釋,他們才逐漸了解了這個“民間資本參與新城建造”以及“建成後的收益分配”究竟是怎麽回事。

簡單的打個比方,目前節度使府“預計”新城建設的“頭期工程”總花費約莫為三百萬貫。在這個頭期建設中,民用工業區將建成。二期工程花費約莫二百四十萬貫,綜合工業區將建成。而最後的三期工程是“不對民間資本開放”的軍事工業區和全城城防建設。

那麽按照這個預計花費,河中節度使府將在頭期工程中,開放建設總投資百分之四十的民間資金注入。也就是說,河中節度使府第一期工程實際出資一百八十萬貫,剩下的一百二十萬貫缺口,誰有錢又願意出的,就可以出。當然,沒有人肯白白出錢,出這個錢的好處是:節帥府將與出資方按照出資額度分配本工業區所產生的利潤。

再說得仔細一些就是,河中節度使府將這一期工程的投資分為一千股,每股三千貫錢,入股一股以上,就可在建成之後享受利潤分紅。如果建成之後,整個工業區一年的利潤是三百萬貫,那麽入股之人一年即可回本,如果建成之後整個工業區一年的利潤是一百五十萬貫,那麽就需要兩年回本。另外,河中節度使府接受一家或一人“持多股”,而且“除待罪囚犯外,不限製參股人身份”。

這道新城擴建令頒布之後,河中節度使府頓時變得車水馬龍,但凡蒲州的名流士紳、地主豪強紛紛登門拜訪,雖然暫時沒有人得見李蒲帥,但是負責接待的人也不是幸與,乃是河中節度支使、兩池榷鹽副使李襲吉以及河中節度使府掌書記馮道。這一老一少接待各路豪紳也隻是玩推磨,並沒透露什麽真正有用的消息,隻說“節帥明日中午將在鸛雀樓宴請河中、河東諸公,一應詳細,均將和盤托出。”隻差沒說“敬請期待”了。

“諸公”雖然心有不甘,總想先套點什麽口風,奈何這一老一少二人嘴巴像是鐵將軍把了門,愣是一點什麽有用的消息都不提,“諸公”隻好怏怏而回,各自回去商議。

當日,河中各豪門均收到節帥府送來的請帖,邀請其參加明日的“招商宴”。而且節帥府還頒發告示,聲明明日宴會,未曾收到請帖的家族、個人,如能自攜“三千貫錢”至鸛雀樓,也同樣準許進入雲雲。

便在此時,節帥府中,李曜憑欄而立,不遠處,憨娃兒領著馮道和任圜匆匆而來。

馮道上前道:“老師,大王遣使前來。”

李曜轉過頭,便見任圜上前見禮,點頭道:“重周[無風注:任圜的表字史書似無記載,此處為杜撰,,請勿當作史實。周即圓也,重指很多,屬於釋名之意為字。]遠來辛苦,不知大王有何教益?”

任圜拿出一封信函,道:“大王命蒲帥獨斷迎駕之事。”他微微一頓,又補充道:“不過,聽聞韓建已將鑾駕迎至華州,且……存勖郎君也陷其手。”

李曜點頭道:“此事某已知矣。”然後卻不提此事,反而問道:“前次某致函重周,欲辟舉重周為河中觀察副使,不知重周考慮得如何了?”

任圜拱手道:“蒲帥抬舉,圜豈不知?隻是家父年老,近年日漸衰弱,去年冬月抱恙之後,至今仍難於行走,圜為人子,此時豈能遠離?還望蒲帥寬懷見諒。”

李曜微微一歎,知道此事無法說項,可他也不記得任圜之父任茂弘是何時離世[注:任圜之父為任茂弘之事,史學界似有爭議,此處為圖書中方便而采用此說。],隻得道:“河中觀察副使之職,某為重周留之不辟,望重周早至蒲州,為我解憂。”

任圜聽得這一句,心中頓時一熱,差點就答應留下,但他終究不是那般衝動之人,強壓心中感激,長揖一禮,誠懇地道:“蒲帥如此厚愛,圜感激不盡。此番回得太原,便向家父提及此事,一俟家父病體告愈,敢不南來,為蒲帥效命。”

李曜大喜,忙命人設宴,款待任圜。任圜見他如此,更覺受寵若驚,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待得宴罷,安排了任圜去客院休息之後,馮道便又匯報道:“老師,蒲州各界對此次‘參股建城’之事反響強烈,尤其幾大名流豪富之家,更是關注之至。”他微微一頓,麵色十分沉穩,毫無十幾歲少年之青澀模樣,言語條理十分清晰:“據報,劉、靳、衛、馮、高五家各自派出得力人手調撥錢帛,雖是刻意隱藏行跡,其實不過欲蓋彌彰,知悉內幕者並不在少數。另外,太原王氏似乎也有所行動……”他說到此處,略微一頓,望了李曜一眼。

李曜笑了笑:“河東河中本是一體,而太原王氏更是流芳天下,河中本也是其根基重地之一,某欲在蒲州做此等大事,太原王氏豈能沒有舉動?自《新城擴建令》頒布以來,王相公與燕然也曾過問一二……此事本是雙贏之局,除非朱溫、李茂貞等輩,否則無論誰來參股,某都一體歡迎,遑論太原王氏?”

馮道點點頭,忽然自失一笑:“老師實乃曠古奇才,弟子讀書十載,隻見官府征用民丁築城,卻從未見有召集士紳豪富同築一城,而後分之以利潤之事。不僅聞所未聞,簡直連想都未曾想過,此事若成,老師必為千古傳誦。”

李曜哈哈一笑,點撥他道:“千古傳誦之說,暫時不提也罷。前次某在白虎節堂上提及此事,你等俱以為不可,而今偏偏這些士紳豪富都願參與其中,眼下你可曾想明白這中間的道理?”

馮道遲疑道:“莫非是以利誘之?”

李曜輕輕頜首,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古以來,曆朝曆代築城,若是國力強大,以朝廷一己之力為之便足以,那也就罷了。若是國力不濟,無論是征用民丁,或是強令士紳豪富貢獻,終究都使得民怨沸騰,哪怕那城築好之後是福延千載,可在當時,仍免不得一番動蕩。”

他招呼馮道在自己身邊不遠處坐下,繼續道:“皮日休雖是巢賊餘孽,但卻有一首詩寫得不錯,詩雲:‘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若以成敗論英雄,隋煬帝自是桀紂之流,然則大運河修通之後,我朝受益之多,誰不知曉?然則如此千秋偉業,為何反而被人認為是葬送隋朝之大禍?”

馮道沉吟片刻,道:“想是因為此河耗費民力物力過大,煬帝又好大喜功,胡亂縮短工期,因而民怨沸騰,再加上三征高句麗等事,才使強盛一時的隋朝終於滅亡。”

李曜微微點頭:“你能看到這些,已經不錯了。其實某此番這般做法,正是吸取了隋亡之教訓……此中關鍵有兩點。其一,民力不可濫用,治政者須知量體裁衣。其二,一件事縱有千年大利,也不能因此忽略眼前效益。某料,這其一,你當能夠理解,無須某來多說,今日便說這第二點,這也是某這新城擴建令的精髓所在。”

馮道精神一振,肅然端坐:“請老師教導。”

李曜輕輕笑道:“不是為師自矜,這新城擴建令,換做天下任何一人,都不見得能做成,唯有為師,方可一試。這是因為,欲成此時,為師有三點倚仗。”

馮道忙問:“是哪三點?”

李曜道:“其一,軍力。河東河中已是一體,而河東之兵威天下俱知。為師自入河東,至今尚無敗績,前番又受大王之命,領兵擊敗朱溫大軍,如今才得以坐穩河中雄鎮。如此一來,天下人幾乎無人會相信這河中會在短期內易主。這便使蒲州諸大世家能夠放心河中節度使府不會朝令夕改,這新城擴建之後,其所應得之利益,得以保證。”

馮道點頭:“不錯,這一條,怕是天下無人懷疑。”

李曜笑了笑,又道:“其二,為師理財之能,放眼河東,當不作第二人想。如此一來,他們便會認可東升新城建成之後的利潤,他們或許並不知曉河東軍械監究竟有多賺錢,但他們消息靈通,必然知曉這河東軍械監在某出任掌監之後,發展是何其迅速,大王這幾年征戰不斷,期間軍械軍需供應之大,略微盤算便足以令人震驚,倘若河東軍械監並無巨大利益,如何能成?因此,他們隻消相信某這‘分利’之說並非兒戲,就必然被這其中巨大的利潤所吸引,如飛蛾撲火般一無反顧而來。”

馮道輕輕歎道:“是啊,這般巨大的利潤,這些世家大族、名流豪富豈能錯過?老師理財之手段,他們怕是早已眼饞許久,此番既有分潤的機會,此輩中人焉能失之交臂?”

李曜伸出三根手指,道:“這其三,也是關鍵,甚至說,若無這第三點,前兩點就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馮道皺眉深思,忽然眼前一亮:“莫非是老師的信譽?”

李曜雙掌一擊,讚道:“可道聰慧!”

馮道稱謝,補充道:“老師不僅是河中節帥,更是天下名士,再兼二十載言出必踐,君子之風,素為天下稱道。倘是別人出此計策,天下人未必放心,然則既是老師所為,便無須擔憂信譽,隻消商議好這其中入股分紅之細節,一俟東升新城築成開工,這利潤自然隨之而來,半點不必懷疑。”他慨歎道:“果然此事天下間唯有老師可以做成,其餘人縱然能想出這般妙策,卻也湊不齊這三條要務。”

李曜笑了笑,端起侍女送上的香茗,輕輕喝了一口,忽然問:“聽說戴判官走後,廬陽縣主近日常在蒲州城中走動?”

馮道點頭,麵上露出一絲狐疑之色,道:“回老師話,正是如此。不過,說來也怪,這位廬陽縣主並不去看什麽胭脂水粉,也不關注綾羅綢緞,卻總往我河中軍械監新開工的一些工地上去看……就連大河灘塗地上那些大水排,她都饒有興致地去連著看了好幾日,這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廬陽縣主還對這些奇技淫……咳……對這些‘科技創新’感興趣?”

李曜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道:“她自己嘛,倒未必對這些東西有興趣,不過,我料淮南對這些東西,是必然有興趣的。”

“哦?”馮道反應很快,立刻問道:“老師是說,淮南也想製造我河中這種丙型水排?”

“淮南多水。”李曜道:“若是能夠製造我河中這種丙型水排,他們可以利用的水力,比我們還多得多。而這些經過軍械監改進的水排,不僅可以如過去一般用於冶鐵、鑄造,如今還可以用於紡紗織布,你對軍械監的紡紗機也是有所了解的,應該知道這其中的效用何其巨大。”

馮道麵現敬佩之色,點頭道:“弟子原先雖不懂紡紗織布,但看了原本軍械監第一批‘腳踏式紡紗機’之後,也是震驚異常,而後那兩批匠師竟又通力合作,讓那丙型水排所生之水力化為紡紗機‘腳踏’之力,弟子實是……實是驚得……無以言表。”

李曜嘿嘿一笑:“若非如此,她有如何會有興趣去看?”

馮道得聞此句,立刻吃了一驚:“難道……”

李曜擺擺手:“這其中的關鍵,哪裏是看一看就能明白的。我便是放一台給她看,她也看不出其中的精要。之所以某並不限製她四處看看,是因為……這紡紗織布之事,我河中是可以與淮南合作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心中道:“若非古代南北環境的差異不是這個時代的生物技術可以解決的,我還真不想跟淮南合作這件事,要知道原先曆史上,西方資本主義革命之後進入工業時代,最初靠的可主要就是紡織業。可惜這年頭的棉花還遠不如絲、麻等物推廣得開,我要跟淮南合作,讓楊行密在南方推廣亞洲棉種植,才能有足夠的原料……雖然這年頭的運輸成本實在太高了點,但有了水動力織布機,總還是大有利潤的。而且……穿棉衣的軍隊,顯然在禦寒上有著更大的優勢,這對北方藩鎮而言,好處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