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友規聽李曜提及夫差,有些不以為然,搖頭笑道:“蒲帥多慮了,錢鏐縱然底定兩浙,麾下傷亡亦必不輕,我若此時出兵,他便是想插手幹涉,隻怕也有心無力,待得貴我雙方戡亂功成,揚威天下,錢鏐豈敢再生不測之心?”
李曜微微一笑,似是思索了一下,忽而道:“戴判官可知,若某為錢鏐,董昌歿後,當作何慮?”
戴友規微微一怔,拱手道:“正要請教蒲帥。”
李曜沉吟道:“縱觀兩浙附近藩鎮,隻有北、西、南三麵。而無論是南下福建,還是西進江西,皆須麵臨地勢險要,路途艱難之境,如此便會困於補給,難興大兵,勝負實難逆料。而倘若北伐淮南,則同屬江南水網,是一馬平川,就算平定董昌之時略有折損,趁淮南出兵中原之虛,拿下長江以南,卻也未必不成。倘使某為錢鏐,必然當機立斷,出兵蘇州,若然得手,西北一望,便是金陵!如此一旦事成,則至少可與淮南劃江而治……”他忽而一笑:“隻是,錢鏐這算盤雖是好打,某卻要問:弘農王此番方將蘇州收入囊中,卻難道肯再讓之與他?”
李曜最後特意提到蘇州,而且用到一個“再”字,這其中自然很有來曆,須得從楊行密和錢鏐二人的起家說起,個中原因十分複雜,影響十分深遠。
唐末蘇州實際上是包括了現今蘇州、嘉興、上海三個行政區的地域。當然,由於當時上海市的陸域還未完全形成,蘇州的實際麵積也要大打折扣。不過鑒於其東臨大海,西濱太湖,南控錢塘,北倚長江的特殊區位,以及南通杭州鹽官縣,西北通常州無錫縣,東南通湖州烏程縣的交通優勢,還有得天獨厚的氣候和土地資源所造就的發達的經濟,蘇州被其周圍的割據者所覬覦,也是有其原因之所在的。
黃巢起義的南北轉戰,徹底打破了舊有藩鎮的平衡格局,也使北方藩鎮的軍亂傳統傳播到了南方。
光啟二年十月,隸屬於感化軍節度使時溥帳下為牙將的泗州漣水人張雄、馮弘鐸得罪於節度使時溥,聚眾三百,渡江南下,襲蘇州而據之。雄自稱刺史,稍頃,聚兵至五萬,戰艦千餘,自號天成軍。這次小小軍變的發生,則是因為兩人皆為武寧軍偏將。馮弘鐸為小吏所辱,張雄為之辯解,不料反而見疑於節度使時溥,結果二人懼禍。思來想去,這位出身淮北的下層軍官張雄,便憑借武力一躍而控製了蘇州的軍政大權,成為唐末江南眾多此類武人刺史之一。
然而蘇州作為江南財賦重鎮,身為浙西觀察使的周寶不能眼看著蘇州的易主而不管,雖然他是個“空降幹部”,似乎沒什麽實力。因此,當光啟三年三月,周寶因為自己內部的兵變而出逃治所潤州,依附親信常州刺史丁從實時,還要在危機時刻,派遣本可以作為自己奪回潤州的重要援助的六合鎮使徐約及其精兵,去攻打蘇州。
於是,光啟三年夏,四月,同樣身為北方軍將的徐約便繼張雄之後,占據蘇州,成為蘇州刺史。而張雄轉而逃亡入海,並最終趁亂占據潤州上元縣,甚至私自升上元縣為西州,再次自封當上了刺史。
不過另有一說,言浙西周寶子婿楊茂寶為蘇州刺史,約攻破之,遂有其地。若是如此,則當徐約進取蘇州時,身為周寶子婿的楊茂寶已經率先占據其地。因此李曜此前曾聽人提起,說當年徐約進取蘇州時,隻是打著周寶的旗號,實際並非是受周寶指使。
當然,這種事別說後世很難說清,就連如今事情不過過去二十多年,李曜也沒法查探得太過清楚,他隻是下意識覺得很有一直可能,是周寶在命徐約進取蘇州之後,忽然又反悔此前所為,怕徐約尾大不掉,便讓自己的子婿楊茂寶率先攻取蘇州。而徐約畢竟從潤州六合鎮趕到蘇州,比楊茂寶從常州到蘇州遠得多,所以能夠讓茂寶占取先機。隻是,這時候,張雄的輕易失守,卻讓人大惑不解,也許和他初到江南立足不穩有關吧。
須知唐末割據政權,大者數鎮,小僅數州,而隻據一州之地的也大有所在。究其原因,無論是同州防禦使,還是河陽三城懷州節度使,都是因其重要之軍事戰略地位而升格為方鎮的。而此時的蘇州作為浙西觀察使轄區的中心州城,交通南北,並擁有巨大的財賦,使得張雄、周寶、徐約等人相繼窺視其統治權,則是更進一步把北方藩鎮的好為亂的習氣帶到了南方,從而讓蘇州一下子成為了軍事重鎮,以後的數十年中再也不能享受和平了。
黃巢起義的後果之一,是秦宗權的叛亂,而秦宗權叛亂的後果之一,則是孫儒的劫掠江淮。而孫儒的南下,正好遭逢了淮南楊行密、浙西錢鏐的崛起時段,此二大勢力的崛起,無疑對孫儒想要趁亂割據一方產生了不利。因此,孫儒如無頭蒼蠅般的左衝右突,楊行密艱難的爭奪地盤,以及錢鏐不緊不慢的擴張勢力,加在一起,就使得浙西之地數年之內陷於混亂。
李曜自從出任洺州刺史之後,加上了解到趙穎兒身世,對於此前曾經發生在南方的一些事情也逐漸開始關注,奉命出使淮南之時,在那長達數月的客居時間裏,他端坐別院,卻暗暗指揮隱藏民間的軍械監商賈拉攏人才,順便也了解了許多這個時代江南地區的一些情況,其中就包括這三大勢力當初曾經發生的交鋒。
這段時間發生在浙西的戰亂可以大致分為以下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錢鏐以助周寶勘定內亂為名義的進取潤、常、蘇三州。第二階段是楊行密與孫儒對浙西北三州的反複爭奪。第三階段是孫儒的潰敗以及浙西三州勢力範圍的初步定型。[注:為免影響劇情閱讀,此分析另附文於正文之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完正文後再看。]
浙西戰亂的結果是蘇州歸屬錢鏐,常、潤二州歸屬楊行密,而過江猛龍孫儒敗死。浙西戰亂結束後,一直和平的情況並未長久,便又有了戰爭的跡象,起因於浙東董昌的叛亂。
董昌名義上是錢鏐的上級,但事實上兩人一直處於一種“董昌是政治領袖,錢鏐是軍事統帥”的微妙關係中。隨著錢鏐在各次戰爭中勢力的增長,董昌必然會被錢鏐高高架起,而錢鏐也會感到董昌在他上頭的種種不舒服。因此,當兩人聯合擊敗盤距在浙東的黃巢殘部劉漢宏的勢力後,或出於浙東財賦考慮,或出於政治前途考慮,董昌都要去浙東越州,從而出現了董錢二人隔錢塘江而峙的局麵。
錢鏐作為軍事領袖,雖然占據著杭州,但杭州隔江便是越州,可以作為個人勢力範圍的邊疆州看待,隨時可能受到董昌的反戈一擊。而浙西經過長期戰亂,經濟凋蔽,錢鏐所占領的蘇州也已非昔日可比。緊領杭州北部的湖州一直由李師悅占據,而師悅又是傾向於楊行密的。隻有杭州南部睦州刺史陳晟尚可以利用,但雖然同樣出身八都舊將,在錢鏐根本處於勢弱的時候,投靠誰是說不準的。於是,錢鏐唯一的出路便是乘機消滅董昌,而董昌竟然走出了稱帝這一著臭棋,自然就成了錢鏐最好的機會。
別看剛才戴友規說得好聽,說楊行密打算南下平定董昌之亂,隻是因為有錢鏐阻撓,所以作罷,而李曜也未曾對此表示異議,就以為事情果然如此。其實事情根本不是這般,事實是:楊行密要打的是錢鏐,正好董昌來求援,楊行密遂出兵南下攻打錢鏐的蘇州,將之奪取。
至於戴友規剛才的那番說辭,顯然那是事發之後楊行密給天子上疏時的說法。也無非是說之前不知道天子的詔令,所以我楊某人一聽董昌叛亂了,想到我是天子藩籬,急得立刻起兵南下,誰知道錢鏐這個賊廝鳥居然不讓我的兵借道南下幫陛下您平定叛亂,我楊行密急於王事,隻好不顧其他,打算先打錢鏐,再滅董昌,保證還陛下一個清平世界雲雲……至於說後來詔令到了,讓錢鏐去打董昌,我楊某人也聽了陛下您的話,這不就罷兵息戰了麽?哦,您說蘇州,嗯,我的兵打下蘇州之後沒有軍糧了,隻好暫據蘇州,湊點口糧,等軍糧足了咱就走……軍糧什麽時候足?哦,這個嘛……就難說了……
猶豫李曜的出現已經導致一些蝴蝶效應,這場仗正是發生在李克用出兵關中前夕。從此次戰爭進程,以及戰火沿及範圍來看,此次征討董昌的戰役,有東西線兩個戰場。而蘇州的失守,便導致了西線戰場的吃緊,因為楊行密對董昌的支援無疑會加重錢鏐的軍事壓力。而當時蘇州的守將,是乾寧元年二月任命的曾經在浙西混戰中失守潤州的成及,失敗的經曆並沒有讓他學到什麽經驗,所以也沒有改變他再次失守的命運。
當時董昌求救於楊行密,楊行密遂遣泗州防禦使台蒙攻蘇州以救之,冬十月,楊行密遣寧國節度使田頵、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攻杭州鎮戍以救董昌,董昌則使湖州將徐淑,會同淮南將魏約共圍嘉興。錢鏐則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救嘉興,顧全武是錢鏐麾下第一名將,出兵之後氣勢如虹,連破烏墩、光福二寨。淮南也不是沒有收獲,比如淮將柯厚就攻破了蘇州水柵。到了乾寧三年春正月,安仁義以舟師兵至湖州,欲渡江接應董昌,錢鏐仍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外加都知兵馬使許再思去守西陵,顧全武一出馬,安仁義便沒法渡江了。然後沒多久,蘇州常熟鎮使陸郢以州城投楊行密,俘虜刺史成及。
如果站在整個戰爭的角度來看,此時的錢鏐的確十分被動,淮南大將台蒙在圍攻了蘇州之後,順便給了潤州的安仁義以南下配合宣州田頵以及湖州李師悅進攻蘇州嘉興和杭州周邊軍寨的機會。而錢鏐則全靠顧全武在東西兩線之間來回奔波,才得以保證自己老巢杭州不被攻破,也才得以阻止楊行密的軍隊渡過浙江與董昌的軍隊匯合。但是,蘇州最終還是被楊行密進取,嘉興也至今還在被圍攻之中。
錢鏐與楊行密雖然在浙西混戰中,曾經共同討伐過孫儒,但是畢竟兩者都處在軍事上的上升階段。楊行密對常州、潤州的實際占有,和對湖州的間接控製,都使得錢鏐的浙西觀察使銜有名無實。而董昌之役中,楊行密更是直接出兵占領了蘇州,由此所造成的對杭州的威脅已經使錢鏐無法忍受。可以說,隻要錢鏐平定董昌,蘇州之役必然隨之而來,沒有萬一。
因此,此時李曜此時明確提到蘇州,戴友規與楊潞同時麵色大變。
戴友規急問:“錢鏐竟然會不顧此戰傷亡,立刻出兵蘇州?”
而楊潞眼中也突然露出驚色,同時出言道:“我淮南取蘇州不過二十餘日,蒲帥何以神速得知?”
這兩人同時發問,而發問的方向卻大不相同,這自然是他們二人平日所專注的事務有別所致。李曜聞言,心中暗暗點頭,麵上浮現一絲不可捉摸地笑容。
他伸手虛壓,淡然開口道:“二位稍安勿躁,且請某慢慢道來。”由於此番戴友規才是正式使節,因此他首先回答戴友規的問題:“戴判官,你長於軍旅智計,當知蘇州之重。淮南得蘇州,則對錢鏐如頭懸利劍,何時願斬,便可斬之,而錢鏐則須時刻警惕,否則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危;錢鏐若得蘇州,則西可溯江而克金陵,北可渡江而襲揚州,更可為他杭州老巢之藩籬,使其攻守有度,進退無憂。如此要害之處,兩家誰不重視?然則若更細看,則淮南失了蘇州,金陵尚有地形之險可據,揚州更有長江天塹為恃,進雖失了跳板,退卻仍有憑借;反觀浙西,錢鏐若失了蘇州,杭州便如鳳凰脫毛、大蟲(老虎)無牙,看似強大,實則以其咽喉,向敵刀鋒,可謂是危若累卵。戴判官以為,若你是錢鏐,手控兩浙,財雄勢大,能咽下如此惡氣,甘於這般境遇?某料他擊敗董昌之後,勢必不能甘休,必將趁勝出兵,與淮南決戰蘇州!”
戴友規麵色連變數次,終於忍不住麵露急切,有些不安地沉吟道:“不瞞蒲帥,大王與某輩,雖也料到錢鏐勢必不會坐視蘇州易主,但卻也未曾思慮此節,倘若錢鏐不顧傷亡,平定浙東之後立刻北伐,我淮南必失先手,勝負……實難逆料。”他早已清楚李曜在軍事上的眼光,因此也不作什麽虛言,對此軍情的判斷直言不諱。
李曜見他說完便沉思不語,心中微微一笑,卻轉頭去答楊潞的問題:“此番河中大戰,若真個詳細論功,其實楊姑娘與盈香妙坊可算得上居功至偉。以朱溫那般狡猾如狐之輩,也被姑娘你輕鬆設計,白做了一場鹽池美夢。”他稍稍一頓,麵露微笑道:“至於姑娘方才所問,某何以如此神速便得知蘇州易主……以姑娘大才,難道真個不知?”
楊潞果然不是真個意外,聞言頓時展顏一笑,柳眉微微一挑,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蒲帥那河東軍械監中的商賈,隻怕有三成兼為細作吧?”
李曜嗬嗬一笑,輕輕擺手:“軍械監中之商賈,並沒有多少真正的細作,事實上,許多情報,無須刻意打聽。”
楊潞微微蹙眉:“哦?”她略微思索,仍是不解,竟也不客氣,居然直接問道:“倒要請教蒲帥,若不刻意打聽,這情報卻從何處而來?”
李曜輕笑一聲,悠然道:“大多數情報,來源於細節。”
楊潞聽了,更是皺眉,佯裝不悅道:“蒲帥為何總是對奴家故弄玄虛?”
李曜搖頭笑道:“某何曾故弄玄虛了?隻是情報一事,除了刺探某些機密之外,絕大多數來源於各種紛雜末小,能否從這些浩瀚的線索中找到有用的情報,其所需要的,乃是敏銳的目光,和細致的分析。”
楊潞聽完,突然就收起佯裝出來的不悅,嫣然笑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古人誠不欺我。蒲帥既擅理財之道,又用兵如神,如今看來,連這細作情報之事,也是了如指掌、別有一番見解……如此看來,奴家這一趟河中之行,還當真來得對了。”
李曜微微好奇,反問道:“哦?敢問楊姑娘此來,所為何事?”
楊潞盯著李曜的眼睛,正色道:“交換。”
“交換何物?”李曜毫不遲疑。
楊潞麵露笑意:“蒲帥軍權在握,又兼財雄勢大,奴家一介女流,還能與蒲帥交換這些物什不成?自然隻能交換一些奴家還算拿得出手的東西。”
李曜見她白玉無瑕的臉上似嗔似喜,紅菱般的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竟然忍不住心中一蕩,暗道:“這妮子要不是楊行密的女兒,又這般厲害精明,使我心中早有警惕,這一笑如此百媚橫生,就算我這種‘老將’,隻怕也要被她給勾了魂去了。”原來他自出使淮南,客居揚州起,心中就對楊潞有了一定地警惕,倒不是覺得她定要來害自己,而是怕自己大事未成,卻亂起別的心思。
當下收起遐思,微微垂下目光,不與楊潞對視,隻是輕聲問道:“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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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附文浙西戰亂的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錢鏐以助周寶勘定內亂為名義的進取潤、常、蘇三州。
此階段,起於光啟三年(西元887年)“五月,錢鏐遣東安都將杜棱、浙江都將阮結、靜江都將成及將兵討薛朗。”是年“六月,師次陽羨,與賊將李君旺遇,大破之,獲船八百餘艘。”於是,同年九月“遂進攻常州,丁從實棄城宵遁。”三州之中居於中間位置的常州被率先攻破。
光啟三年“十二月,錢鏐以杜棱為常州製置使。命阮結等進攻潤州,丙申,克之。劉浩走,擒薛朗以歸。”又《吳越備史》卷1《武肅王》文德元年(西元888年)正月丙寅條雲:“我師克潤州,生擒薛朗而還,王命剖心以祭周寶。劉浩走之,王命阮結為製置使。”則《備史》或許是以薛朗到杭州之日追述潤州的攻克,如此,潤州之下當在前此的光啟三年十二月。於是,潤州也被破,浙西北三州隻剩蘇州一地了。
作為進攻蘇州的準備,文德元年正月,“又命築嘉興縣城。”於是,同年“秋九月,王命從弟銶率兵討徐約於蘇州,”開始了錢鏐集團第一次對蘇州的戰役。經過數月的征討,第二年(龍紀元年,西元889年)“三月,我師破徐約於蘇州,約奔入海,中箭而死。王命海昌都將沈粲權知蘇州事。”於是,浙西北三州盡入錢鏐政權,並且在道義上,錢鏐是以繼承周寶浙西觀察使的名義,收複了浙西諸州。因此,以後淮南楊行密以及孫儒對三州的侵犯,都是錢鏐政權所不能容忍的,也就決定了浙西以後的數年之亂。
附帶需要說明的還有湖州,《新唐書》卷188《楊行密傳》雲:“昭宗詔行密檢校司徒、宣歙池觀察使。時韓守威以功拜池州刺史,行密表徙湖州,以兵護送。而李師悅在湖州,與杭州刺史錢鏐戰不解。蘇、湖、常、潤亂甚。”此時,恰逢楊行密進取宣州趙鍠之時,也想趁亂進取湖州,且湖州與宣州為鄰州,如果楊行密得手宣州趁勢從西進攻,李師悅必將陷入兩麵作戰境地,取之必易。不過,考慮到此年(文德元年,西元888年)李師悅由湖州刺史升為忠國軍節度使,很有可能是師悅為了不陷於兩麵作戰,以爭取楊行密的援助來幫其抵禦錢鏐,而依附於行密,並通過行密取得了節鎮的名號。
故,第一階段結束,此時太湖沿岸的勢力分布大致為:錢鏐控製蘇、常、潤三州,楊行密控製宣、湖二州,而孫儒正在揚州虎視眈眈。
第二階段,楊行密與孫儒對浙西北三州的反複爭奪。
首先說明一下在楊、孫的爭奪戰之前,錢鏐對三州主政者的任命情況。潤州,“文德元年(西元888年)春正月……丙寅,我師克潤州,……王命阮結為製置使”,又“龍紀元年(西元889年)……五月,甲辰,潤州製置使阮結卒,錢鏐以靜江都將成及代之。”常州,“光啟三年(西元887年)……十二月,命杜棱為常州製置使”。蘇州,“龍紀元年……冬十月,……以給事中杜孺休為蘇州刺史,錢鏐不悅,以知州事沈粲為製置指揮使”。
對於浙北三州的爭奪,在孫儒一方,由於孫儒的既想取之,又要照顧到江北揚州的不被朱全忠襲擊,從而使其在江北之間反複來回,也造成了三州,特別是常、潤二州在孫、楊之間數次易主。因此,必須再分階段敘述這一史實。
首先,是楊行密的進取常、潤二州。《新唐書.楊行密傳》雲:
“行密雖得宣州,而蔡儔為孫儒所破,以廬州降。儒進攻行密,行密複入揚州,北結時溥扞儒。全忠遣龐師古將兵十萬,自潁度淮助行密,敗於高郵。行密懼,退還宣州,遣安仁義襲成及,取潤州,自將三萬屯丹楊。仁義又取常州,殺錢鏐將杜棱。”
如此,則楊行密在渡江後,本部屯潤、常之間的丹楊,讓安仁義先後進取潤、常二州。故《吳越備史》雲:“龍紀元年(西元889年)……十一月,……是月,宣州楊行密遣將李友陷我毗陵,執杜棱而去。初,李友攻毗陵,鑿穿地道而入,兵甲俱以土中夜入於棱之寢室,因執棱於臥榻而去。”《資治通鑒》又雲:“龍紀元年……十一月……田頵攻常州,為地道入城。中宵,旌旗甲兵出於製置使杜棱之寢室,遂虜之,以兵三萬戍常州。”
其次,則是孫儒渡江從楊行密手中拿下常、潤二州。《資治通鑒》雲:“龍紀元年……十二月……戊寅,孫儒自廣陵引兵度江,壬午,逐田頵,取常州,以劉建鋒守之。儒還廣陵,建鋒又逐成及,取潤州。”又《新唐書》卷10《昭宗本紀》雲:“龍紀元年……十二月,孫儒陷常、潤二州。”
至於此時潤州的歸屬問題,《吳越備史》雲:“龍紀元年……十二月,淮南孫儒遣其下劉建封帥眾陷我潤州,成及奔歸。”大致是楊行密將安仁義於十一月下潤州之後,轉攻常州,從而使錢鏐降將成及代受潤州,孫儒將劉建封便複於十二月從成及之手下潤州。
再次,楊行密複於孫儒手中得常、潤二州。《資治通鑒》雲:“大順元年(西元890年)……二月……楊行密遣其將馬敬言將兵五千,乘虛襲據潤州。李友將兵二萬屯青城,將攻常州。安仁義、劉威、田頵敗劉建鋒於武進,敬言、仁義、威屯潤州。”其雲“乘虛”,則是孫儒此時與朱全忠將龐師古戰於江北。又,楊行密讓馬敬言、安仁義、劉威三人守潤州,則是因為控製了潤州便可以控製江北揚州與江南常州的交通,而去年末由於對此問題的忽視而使得潤州得而複失也是原因之一。
最後,孫儒對常、潤二州的再控製以及對蘇州進取。不過,這一階段有些複雜,姑且先列各書自大順元年二月楊行密占領常、潤二州之後的史料於下:
《新唐書.昭宗本紀》:“大順元年……七月,楊行密陷潤州。……八月,錢升殺蘇州刺史杜孺休。楊行密陷蘇州。淮南節度使孫儒陷潤州。……九月,……楊行密陷潤、常二州。閏月,孫儒陷常州。……十一月……孫儒陷蘇州。”
《吳越備史》:“大順元年……秋七月,常州李友陷我姑蘇,製置使沈粲害刺史杜儒休及兄延休而奔於我。王以其失備,複害刺史,將欲誅之,粲遂奔孫儒。是月,楊行密遣將張行周為常州製置使。……閏九月,孫儒複遣劉建封攻毗陵,殺張行周,而複困姑蘇。……冬十一月,孫儒陷姑蘇,李友奔常熟。十二月,孫儒歸淮南,仍以沈粲為製置使。”
《資治通鑒》:“大順元年……八月……丙寅,孫儒攻潤州。蘇州刺史杜孺休到官,錢鏐密使沈粲害之。會楊行密將李友拔蘇州,粲歸杭州。鏐欲歸罪於粲而殺之,粲奔孫儒。……九月……楊行密以其將張行周為常州製置使。閏月,孫儒遣劉建鋒攻拔常州,殺行周,遂圍蘇州。……十二月,己醜,孫儒拔蘇州,殺李友。安仁義等聞之,焚潤廬舍,夜遁。儒使沈粲守蘇州,又遣其將歸傳道守潤州。”
最開始是《新唐書》所雲“七月,楊行密陷潤州”,之前二月潤州已在楊行密手中,為何又陷之?則或許二月到七月間潤州複被孫儒占取過一次,而楊行密再陷。因此,《新唐書》雲“八月,……淮南節度使孫儒陷潤州。”而《通鑒》亦雲:“八月……丙寅,孫儒攻潤州。”
然後是楊行密常州守將李友在孫儒南下的威脅下,擔心常州不保,便向南之蘇州發展,並進取之。此事,唯《備史》係之於秋七月,其餘二書皆係之於八月。而《備史》於八月未記載戰事,故或當以八月為準。
再然後是九月楊行密在任命常、蘇二州守將。即《通鑒》雲“以其將張行周為常州製置使”。而《備史》又係之於七月李友取蘇州之後。又《新唐書》雲是年九月“楊行密陷潤、常二州”,則實際上楊行密全部占有了浙西三州之地也。
接著是閏月孫儒遣劉建封攻克常州,此事三書記載相同,不作辯論。
最後則是年末孫儒攻克蘇州,進而全有浙西三州之地。攻克蘇州,即《備史》於十一月所係“孫儒陷姑蘇,李友奔常熟”以及《新唐書》所雲“十一月……孫儒陷蘇州”,又《通鑒》所雲“十二月己醜,孫儒拔蘇州,殺李友。”則當為孫儒在十一月下蘇州城後,又與十二月克李友所避之常熟地,全有蘇州也。既克蘇州,則孫儒北還,在楊行密守潤州之將安仁義“焚潤廬舍,夜遁”的情況下,順便任命降將沈粲守蘇州,歸傳道守潤州。
從而,浙西北三州爭奪戰之第四階段結束,整個浙西北爭奪戰也以孫儒的盡據三州而結束。這時太湖沿岸勢力分布為:孫儒占據蘇、常、潤三州,楊行密依舊控製宣、湖二州,而錢鏐則失去了到手的一切。
第三階段,孫儒的潰敗以及浙西三州勢力範圍的初步定型。
浙西混戰,實際上主要是孫儒與楊行密爭奪淮南霸權而造成的,最後楊行密被孫儒逼到了江南宣歙觀察使轄地,而孫儒自己又受到朱全忠在北方的步步緊逼,以致於戰火燒到了江南,並禍及了錢鏐在浙西的利益。而最終是孫儒全有了浙西之地,因此,錢鏐想要重新取得浙西三州,必須依靠楊行密的力量,才有可能。所以,在第三階段,錢、楊便聯合起來,對孫儒進行夾攻。
首先是這一階段孫儒的第一次渡江南下。《資治通鑒》卷258《唐紀七十四》大順二年(西元891年)春正月條雲:
“孫儒盡舉淮、蔡之兵濟江,癸酉,自潤州轉戰而南,田頵、安仁義屢敗退,楊行密城戍皆望風奔潰。儒將李從立奄至宣州東溪,行密守備尚未固,眾心危懼,夜,使其將合肥台蒙將五百人屯溪西;蒙使士卒傳呼,往返數四,從立以為大眾繼至,遽引去。儒前軍至溧水,行密使都指揮使李神福拒之。神福陽退以示怯,儒軍不設備,神福夜帥精兵襲之,俘斬千人。”
則孫儒從潤州進攻宣州,戰而複敗也。又《吳越備史》雲:“二年春正月,孫儒自淮南複入姑蘇,將乘勝以圖我。王出舟師以禦之,儒遂絕南顧。”以及《新唐書》雲:“大順……二年正月……錢鏐陷蘇州。”則在孫儒全有浙西三州北還之際,蘇州已為錢鏐乘虛而取之,而當孫儒南下攻楊行密於宣州順便想奪回蘇州時,為錢鏐所敗。又孫儒進攻宣州失利,便返回江北與楊行密爭奪淮南諸州了。
然後是孫儒在盡失淮南之地後,第二次南下與楊行密做最後一次決戰。《通鑒》雲:“大順二年(西元891年)……秋七月……於是悉焚揚州廬舍,盡驅丁壯及婦女渡江,殺老弱以充食。”又《新唐書》雲:“大順……二年……七月……孫儒焚揚州以逃。”
此後,孫儒又進攻宣州,《通鑒》雲:“大順二年……八月……乙未,孫儒自蘇州出屯廣德,楊行密引兵拒之。儒圍其寨,行密將上蔡李簡帥百餘人力戰,破寨,拔行密出之。”這場戰役,是孫儒從蘇州行進至廣德,又廣德在宣州南,則可知,孫儒第二次渡江是直接以蘇州為根據地,從太湖南岸進攻宣州廣德。因此,錢鏐對蘇州的控製已經複次失去。然而,此戰孫儒依舊沒有勝利,所以又有了之後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進攻。
《通鑒》所雲:“大順二年……十二月……孫儒焚掠蘇、常,引兵逼宣州,錢鏐複遣兵據蘇州。儒屢破楊行密之兵,旌旗輜重亙百餘裏。行密求救於錢鏐,鏐以兵食助之。”又《備史》:“大順二年……冬十二月,孫儒燒掠蘇、常,遂逼宣州,因圍楊行密。行密遣使求救於我,王出糗糧甲兵以助之。”
因為此次可以說是孫儒決死一戰了,所以他在戰前焚掠了蘇、常二州,以致於“景福元年(西元892年)……二月……錢鏐陷蘇州”,並“命從弟銶為蘇州招輯使”。又《資治通鑒》雲:“孫儒圍宣州。初,劉建鋒為孫儒守常州,將兵從儒擊楊行密,甘露鎮使陳可言帥部兵千人據常州。行密將張訓引兵奄至城下,可言倉猝出迎,訓手刃殺之,遂取常州。行密別將又取潤州。”則常州、潤州也被楊行密順便拿下了。而此一格局,也可以說是初次奠定了浙西三州的勢力範圍,此後的數十年間,錢鏐與楊行密雖然互戰不休,但終未能改變之。
至於孫儒,景福元年六月,在失去了後方,決死力於宣州後,受到楊、錢兩方的進攻,最終依舊失敗,而且是徹底的潰敗。
因此,經過浙西一場牽涉三方的混戰之後,蘇州歸屬錢鏐,常、潤二州歸屬楊行密。這樣,蘇州在錢鏐政權中,首次成為邊疆州,從而在以後數十年的邊疆州爭奪戰中,凸顯了其重要的戰略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