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早知今日便要得授旌節,已按照規矩,極其少見地穿上了一套朝服。他外著絳紗深衣,內襯素紗中單,頭戴加了貂蟬的無梁武弁冠,氣度儼然,雍容貴氣。
“天使遠來辛苦。不知天使尊姓大名,所居何職?某未曾得見天顏,是以不知如何稱呼天使,見笑,見笑。”李曜微笑結果製書,命憨娃兒收了旌節,便笑著問此來宣諭的宦官道。
那宦官客客氣氣拱手道:“蒲帥客氣了,下官敝姓薛,草字齊偓,蒙大家(天子)信重,暫居樞密副使之職。”
薛齊偓?李曜想了想,似乎有點印象,但又想不起來什麽具體的信息,隻好繼續客套:“原來是薛樞密,幸會,幸會。天使遠來辛苦,某已備下酒宴,為天使洗塵。恰好我父晉王也在,還望天使勿要推辭。”
薛齊偓瞥眼看了一下在一邊笑吟吟看著他倆的李克用,忙道:“豈敢豈敢,能得上晉王、蒲帥尊席,齊偓實得三生之幸,焉有推辭之理?晉王、蒲帥,請。”
雖然李曜已是河中節度,但李克用是他義父,蒲帥之位也是他為之上表得來,在這裏自然仍是“第一主人”,當下笑著一擺手:“薛樞密請。”說著便自顧自先走了。
李曜招呼一聲,也隨之進了後殿。李克用因為要等李曜持節,因此逗留河中,大軍也仍在蒲州,這一宴會,河東諸將自然也要參與其中。除此之外,尚有原河中的幾名將領參與。這幾人本被朱溫囚禁,後來朱溫逃得過於倉皇,他們才被趕來克複蒲州的河東軍從獄中放出,對於河東頗有好感。李曜深知自己治理河中,強龍之姿必須要有,但地頭蛇也要盡量拉攏,軟硬兼施才是王道,因而此番將他們也請來赴宴。
待眾人到了地頭,李克用笑道:“今日吾兒正陽持節,當居上座。”
薛齊偓不知李克用心意,唯唯應諾而已。
李曜卻不肯,固辭道:“兒初持節杖,乃仗大王威德,其為人子,何能居乃父其上?此等咄咄怪事,天下未曾與聞,還請大王莫要使兒惶恐,上座就席為要。”
李克用哈哈一笑,擺手道:“吾兒恭孝,我心甚慰。既然如此,也罷,我就做一回惡客,坐了這上席罷。”
李曜笑道:“大王在河中,豈能稱客?”轉頭道:“來人,上酒宴。”又對薛齊偓朝東麵首席虛引:“薛樞密,請。”
薛齊偓坐定,李曜便請諸將各自就座,自己也在李克用身邊的側席坐下,這時李克用問薛齊偓道:“前日德王侄說河中事罷,要早回長安複命,孤也留他不住,不知薛樞密此行可曾遇見過他?”
薛齊偓回話道:“倒是見了。”又朝李曜道:“大家授蒲帥製書上,王相公的署名便是路上簽下的。”
王摶為門下侍郎,因在這般年月,侍中之位都給了雄藩大鎮的節帥,因此門下侍中一職在中樞幾乎是虛懸,平時便是侍郎主事。而王摶又是加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真宰相”,所以門下省若無他的署名,這道製敕就算是難以生效了,製敕開頭頂格的“門下”二字,也便成了笑話。
不過剛才李曜接過製書也未曾細看,因而未曾留意。他忽然有點思想跑題地想到,薛齊偓剛來時,先去見了李克用一麵,莫非是找李克用“簽字”去了?因為自從上次平定關中之亂,李克用加了中書令,而且不是檢校的,是真正的中書令。這封製書,按理說隻要李克用能夠有機會署名,就是一定要在正文後麵寫上一句“中書令臣克用宣”(無風注:李克用入了鄭王屬籍,是皇室中人,其姓免簽,否則應該是“中書令臣李克用宣”。),而且以中書令的地位排名,應該是臣子簽名的第一位。至於在他的署名之後,料來必然是“中書侍郎臣王摶奉”,再後則是“中書舍人臣某某行”,按照這個宣、奉、行的格式簽字。其後還有門下省的侍中、黃門侍郎、給事中的“宣、奉、行”,尚書左右仆射、吏部等等一係列官員的簽字——當然,門下侍中本來是已經掛掉的王行瑜,這廝被剿滅之後,這一職務現在還沒補上人,這一欄肯定是“闕”,也就是“缺”了。
中國人自古就有喜歡在宴會上談事的光榮傳統,不過像今天這種大宴,所談卻不好談太正經的事。按照薛齊偓的想法,李蒲帥文名鼎盛,跟他談談詩文辭賦應該不錯,可惜自忖沒那份能耐,而且以李克用為首的河東諸將帥,也沒幾個文采出眾之輩,談文論賦似有不妥。於是隻好挑些京中的事情來說說。
李曜深知自己今後地處河中,有一個很關鍵的任務就是監視長安,對於京中動向要掌握得非常細致、及時,此時聽薛齊偓提起這些事情,便也就時不時插言問上一問,套套話兒。他穿越前是幹供銷的好手,套人的話實在是看家本事之一,隨便問了幾句,再加上記憶中的一些史料,很快便將京中形勢大概摸清。
他發現自己原先記錯了兩件事情的先後,原本以為下麵的大事就是劉季述囚禁天子李曄,然後擁立德王即位,剛才問了京中情形才發現不對,現在神策軍左右中尉劉季述、王仲先二人似乎還沒有生出這個苗頭。反倒是另一個人,讓李曜想了起來,就是掌控同、華的韓建。
薛樞密提到的事情是這樣的:前不久,李克用滅王行瑜,使李茂貞、韓建大懼,對朝庭尚算恭敬。李克用退兵後,河中被朱溫偷襲,河東大軍卡在蒲州黃河以西動彈不得,進退兩難,一時也看不出對朱溫能有多大勝算,因而關中二鎮驕橫複如往日。
而天子李曄自三鎮之亂回宮後,越發覺得這年頭沒有兵權吃不開,於是決意加大中央軍隊人數,在原禁軍神策軍之外又增設安聖、保寧等軍,一共募兵數萬,讓諸王統率。延王戒丕、賈王嗣周又各自招兵買馬,所部各有數千人。
李茂貞見狀,認為皇帝有消滅自己的意圖,於是再次揚言進攻京城,城中居民大為恐慌,紛紛出城躲入山中,城中一片混亂。李曄命通王李滋、及賈王、延王等各率諸軍分守京畿要地。李茂貞上表稱:“延王無故稱兵討臣,臣今勒兵入朝請罪。”
李曜聽到此處,才忽然明白這次長安的授製來得如此之快,果然是大大看了李克用的麵子——這種緊張時刻,說不定又要打仗,要是贏了還好,萬一不勝,誰知道要不要再次麻煩人家李並帥?因此呢,李並帥既然要推薦一個河中節度使,那當然要趕緊答應了。
至於,此時關中看起來,亂源在於李茂貞,而李曜為何想到韓建,那是因為李曜忽然想起此事,知道這件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受益的,其實是韓建,而不是李茂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