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這次拿到指揮權,也當真是毫不客氣,雖然仍請李克用高坐主位,但發號施令卻是當仁不讓。

他首先調撥了兩批精銳斥候,在艦船趕到的當日便派出一批與南邊的史建瑭取得聯係,另一批暗中渡河,分布在河中與汴梁聯係的各處要道潛伏。

然後搭建臨時水寨,將趕到的艦船進行偽裝,通通偽裝成大小商船,每日不定時的往上遊、下遊派出,這些船隻行出汴軍偵查範圍之後便會變換編隊,或零或聚的返航,然後上下遊互換……總而言之一個目的:迷惑對麵汴軍,以為這些商船原本就有,隻是過去一般停靠在蒲州一方,而如今蒲州易主,商船為穩妥起見,便停在了對岸李克用控製地區。

汴軍水軍見狀,自然不會毫無所動,連續兩次派出水軍艦船意圖偷襲河西臨時水寨,然而河東軍的床弩加火油罐是他們無法對付的,第一次全無準備的去“踏營”,被燒毀大小戰艦二十多艘。第二次有了準備,仍有十來艘被焚,汴軍水軍這時候家當也很有限,連續兩次碰壁之後,就不敢再出,老老實實呆在水寨裏,隻在最近的水麵巡邏。

這其實也是汴軍水軍不成熟的地方,李曜如今是在刻意隱瞞自己有水軍艦船的事實,以期突然襲擊之時獲得最好的效果,因此在麵對汴軍水軍襲擊之時,隻能靠床弩拋射火油罐,然後再射出火箭引燃來做遠程防備。然而這種防禦其實是很被動的,後世清朝時期,中國建造了大量的沿海炮台,最終也未能防住堅船利炮的外敵,這就是最好的明證。然而汴軍水軍畢竟也是“新手”,什麽運動戰、什麽破襲戰、什麽心理戰,都沒有展開,就這麽直接啞火了,這就給李曜的偽裝行動創造了極大的便利。因此黃河兩岸就形成了大眼瞪小眼的靜坐戰,沒過幾天,對河的汴軍已經習慣了河東軍這邊船來船往的情景。

而河東軍這邊,以李曜的習慣,自然不會浪費人力物力財力讓這些艦船每日放空跑來跑去,再說放空的話,船內重量不夠,對麵汴軍如有細致之人,未必不能看得出。因此李曜在爭取李克用同意之後,便下令整個河東軍分批上船,輪流“感受”和“適應”行船。雖然前兩三日,每日裏有大把的河東兵吐得仿佛清胃洗腸一般,但再過得幾日,暈船之類的事情,便已經極少極少了。人類是萬物靈長,或許這麽強大的適應能力,也算是其中一種表現。

又過幾日,對麵朱溫以及麾下諸將都開始覺得李克用方麵的情況有些異常,因為按照他們的情報來看,李克用軍中的糧草並不能算充足,而如今河東軍在對河靜坐,這既不符合李克用的個性,也不符合河東軍目前的形勢。

朱溫越想越覺得不安,敬翔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尤其是他知道河對岸有他心中十分忌諱的李曜在,更不敢輕忽大意,遂建議朱溫再派水軍強行過河查看,朱溫也沒有什麽別的法子,當下同意。

汴州水軍雖然對床弩火罐心存畏懼,可在朱溫的教令之下,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擊。這一次河東軍的火力居然更猛,打得汴軍水軍光顧著躲避,基本陣勢都沒了。好在他們這次學乖了,大船都留在後方壓陣,等再次被燒十幾艘半大不大的戰艦之後,終於有幾艘偵查用的小船從難以構造嚴密的“火力網”中穿了過去,看見河東水寨之中有些既似戰艦又似民船的船隻,這些被稱作遊艇的偵察船見狀也不敢多留,有了情報足夠交差,立馬轉頭就跑。

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的是,河東軍看來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追擊能力,任由他們輕鬆離去。

朱溫得到消息,既鬆了口氣,又有些緊張,問敬翔道:“子振,如今河東若趕造戰艦,這蒲州仍可守否?”

敬翔沉吟片刻,微微搖頭道:“仆所思慮者,非是蒲州可不可守,而是河東此時建造戰艦,實無可能。”

朱溫對水軍也沒什麽了解,當下反問:“這是為何?”

敬翔苦笑道:“建造船舶,尤其是戰艦,所需甚多,十分複雜,對岸並無船塢,連碼頭都是臨時搭建,更別說建造戰艦的材料要求十分嚴格,河東一時從哪得到?既然沒有,又如何建造?何況,河東一貫並無水軍,平時也無須維持一支水軍,他們哪來的造船工匠?是以仆敢料定,對岸此時不可能趕造戰艦。”

朱溫遲疑道:“那他們如今是在作甚?”

敬翔遲疑片刻,推測道:“若說他們在對河無所事事,實在難以置信,仆料這些日子以來,晉軍都在上下遊搜羅船隻,雖然建造戰艦來不及,但改造一下,或有可能……畢竟,那河東軍械監所造的大床弩,以及那傳言中一舉蕩平了梨園寨的火油罐,隻要能裝上船,我汴梁水軍一時恐怕也難以抵擋。”

朱溫臉色一變:“若是水軍不足恃,一旦晉軍登岸,那可就是鐵騎數萬奔湧而來……”他的臉色幾乎瞬間變得鐵青:“若是從前,李鴉兒的鐵騎也隻是在野戰之時為我所忌,可如今有了那李正陽,萬一李鴉兒喪心病狂,命他一頓火油罐亂砸,直接燒了這蒲州城,屆時孤王困守孤城,豈不是插翅難飛了?”

敬翔聞言,心中也不禁暗道不妙,不過他是謀主,此時自然不能露怯,眼珠轉了轉,沉吟道:“李存曜此人多智近妖,實乃大王心腹之患,須得盡早除去!隻是,前次所用之策,見效委實太緩,如今看來,有些等不急了……”

朱溫斜眼一睨:“子振有何妙計?”

敬翔似乎也不是很有把握,微微遲疑,才道:“風聞晉軍此番作戰,那李晉王竟然做起了甩手掌櫃,將大軍全權交給李存曜處置……仆以為,似可從中想些什麽辦法。”

朱溫有些不悅,道:“想什麽辦法?難道有人能勸服李正陽突然帶兵將李克用給殺了,領兵為叛不成?”

敬翔眯起眼睛:“為何不能一試?”

朱溫頗為意外,用力“嗯?”了一聲,眼珠轉了轉,似乎陷入了思考。

敬翔趁熱打鐵,道:“大王可以想想,河東軍中,如今最有權勢、地位的,有哪幾人?”

朱溫毫不猶豫,答道:“除李鴉兒外,無非蓋寓、李存曜、李克寧三人……哦不,或許還得再加上李廷鸞。”

敬翔點頭道:“不錯,蓋寓乃是李克用多年來的心腹親信,手掌河東諸多大權久矣,李克用出征之時,常使其為太原留守,僅此一條,可見一斑。李存曜從軍雖然不久,也有數年,這數年間,他立功無數,從無敗績,可謂文武全才,如今一邊是軍械監掌監,一邊是開山軍使,手中既有財權,又有兵權,據說更有大批年輕將領實際納其麾下,其資曆雖不如蓋寓,其實力卻已遠勝!至於李克寧,他乃是李克用幼弟,手中有一支兵馬不說,本人也是沙陀頭人之一,在族中地位舉足輕重,僅次於李克用,這分量也輕不了。而李廷鸞,自從李落落死後,他便是李克用親兒之中最年長者,幾乎是坐穩了晉王世子的位置,如此也不能忽視。”

朱溫皺眉道:“子振究竟要說什麽?”

敬翔微微一笑,道:“大王想想,這四人,如今都在何處?”

朱溫先是微微一愣,繼而睜圓眼睛,驚道:“都在軍中!”

敬翔哈哈一聲長笑,眼中露出精光,壓低聲音道:“李克用、蓋寓、李存曜、李克寧、李廷鸞,河東最關鍵的五個人,如今全在對岸的軍中,而李克用竟然把大軍交給了李存曜這個義兒……大王,李存曜原名李曜,其生父親娘,如今仍在代州,他可不是李克用的親兒子,若是他意識到,此時隻要將那其餘四人一刀殺了,他便是河東領袖,便可承襲晉王爵位,大王您說,他會不會心動呢?”

朱溫此人,除了對自己的正妻張王妃之外,對其他人實在談不上有什麽良心,將心比心,自然立刻就道:“自然心動!”不過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不是光心動就能行動的,於是立刻反問:“隻是有一條,他若是這般做,勝算有幾成?我看這李正陽做事,沒有足夠把握可是不會輕動的。”

敬翔眯著眼睛,搖頭笑道:“大王可千萬不要小看李存曜手頭的實力。李克用長於作戰,疏於內務,河東軍械監自從李存曜出任掌監以來,根本無人對其進行監督,以該監之實力,李存曜私下儲存大量兵甲有何困難?這次我等占據河中之後,不是便從王珂處知曉,當日王重榮、王重盈兩兄弟都曾在李曜手中暗中購得大量兵甲器械?他既然能私賣,自然也能私藏……而河東軍械監之財力,更是無需多言,如此說來,李存曜一旦下定決心,完全可以迅速拿出大批錢財器械,縱然一夜之間擁兵十萬,隻怕也不是奇談怪論。”

朱溫麵色果然一變,然而敬翔卻還在繼續道:“大王所慮者,無非是沙陀及五院諸部是否心甘情願對李存曜俯首帖耳。然而事實上,沙陀族中對養子並無偏見,而且尤其崇尚實力,當初李克用便是因此早早成為沙陀之王。如果真如方才所言,李克用等人突然暴斃,李存曜怕是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安定內部,一舉成為河東之首,繼而承襲晉王爵位……”

朱溫眼珠轉了轉,問道:“依你之見,是應該對李曜進行離間,挑唆他斬殺李克用等人?這……倒也並非不可,隻是這般做法,對我汴梁又有何好處?”他說到此處,微微蹙眉,道:“要知道,李克用雖然是個難纏的對手,可他長處明顯,短處也很明顯,對付他,孤自問隻是時間問題,然而那李存曜卻是不然。此子不僅詭計多端,而且謹慎之至……要說尋常之人,若是心性謹慎,多半逃不了優柔寡斷。而李存曜卻不然,他雖是謹慎,可一旦抓住機會,卻是決絕無比,若非如此,前次我軍中原圍堵如何能夠失利?我怕河東一旦為他所掌握,對我汴梁的危險,會比李克用還大!”

敬翔點點頭:“不錯,從此處看,李存曜一旦輕易得手,掌握河東,整頓實力,以他之能,的確比李克用還要危險得多,但是大王不要忘了,仆方才所言,是在眼下——也就是我軍與其隔河相對之時——慫恿他突然兵變,斬殺李克用等人,而不是等晉軍回到太原之後。”

朱溫皺起眉頭:“有何區別?”

敬翔道:“區別甚大!若是晉軍回到太原,李存曜若是真能下定決心反叛,以此子之能,定會暗中集結實力,找個機會,讓那幾人都聚集在一處,然後突然出手,一擊定乾坤,以雷霆手段迅速清洗晉軍內部!而那時,我軍與他相距甚遠,對他毫無影響,如此他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河東各勢力的整合,從而成為我汴梁最大的障礙。”

朱溫再問:“那似眼下這般,便將如何?”

敬翔嘿嘿一笑:“似眼下這般,他前腳將李克用等人斬殺,我軍後腳出擊殺過河去,那時他軍中不穩,任他如何手段通天,也隻能一潰千裏。而我軍則趁勢掩殺,就算他仗著騎兵眾多,繞道逃向太原,也已是元氣大傷,河東精銳在這一戰中,必然損失大半!而此時我軍則可挾大勝之威,以河中為跳板,虛晃一槍,揮軍直取太原!大王,此時的太原,得知李克用等人已死,李存曜則大敗虧輸生死不知,難道還敢抵擋我十萬大軍?一俟太原易主,沙陀便是喪家之犬,縱然李存曜撿回一條命去,那時候也是身敗名裂,實力大損,莫不成還能翻得過天來?”

朱溫聞言又驚又喜,搓了搓手,差點就要命令敬翔立刻去辦,忽然又覺得不對勁,遲疑道:“既然他此時造反可能有這般嚴重的後果,那他又怎能聽信我言?此子怕是不那麽好騙啊。”

敬翔神秘一笑,道:“大王見一個人,便可知道仆為何有這般信心。”

朱溫果然好奇:“誰?”

敬翔拍拍手,大聲道:“有請李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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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溫與敬翔密議之時,蒲津渡對岸的河東軍中,卻來了兩位貴客。

此二人,一是德王李裕,二是新晉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摶。

德王李裕為天子長子,隻須德行無虧,便是天然儲君,而王摶一年前才剛剛擢升為吏部尚書,此次關中動亂之後,又再擢門下侍郎,並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正式成為宰執重臣,毫無疑問乃是天子親信。他二人突然到訪,自然不會是來走親戚串門子,明顯是身負重任的。

李克用聞德王與王相親臨,親自領蓋寓、李曜等眾將出轅門迎接,算是給足了麵子。德王與王摶也知道李克用的地位與實力,哪裏會擺什麽架子?以德王事實儲君之尊,客客氣氣稱呼李克用為“王叔”,便可見一斑。

待得進了中軍大帳,李克用原請德王上座,德王堅辭不肯,主動坐去客席,王摶自然緊隨其後,李克用無奈,隻得按平時座次坐下。

這一坐下,德王與王摶便發現晉軍的座次有些意外。李克用坐上首自然毫無疑問,而上席左方居然也安排了席位,那裏坐著的,居然是李曜。

德王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到李曜,看了這個座次,才想起方才在轅門之時,此人便是站在李克用身邊最近的,心中不禁忖道:“李落落已死,李存勖還在長安為質,此子莫非便是李廷鸞?想不到李克用雖是胡人,生的兒子倒真是一表人才,這李廷鸞望之便使人生出親近之心,他如今幾乎便是晉王世子,為將來計,我卻要多多親近才是。”

德王不識李曜,王摶卻是識得,見他坐在這個位置,心中早已驚訝不已。唐時座次非常講究,坐在這個位置,說明李曜在今日這中軍大帳之中,乃是僅次於李克用的第二號人物!

王摶心中怦怦直跳,暗道:“我大唐以左為尊,上席左首,必是軍中副帥……雖則他此前關中平亂時,被李克用任為副都統,可那是臨時作戰,李克用應該隻是用他之才,可此番卻是何等情況?軍中最講資曆,正陽從軍最晚,安能一步登天,成為河東副帥?”

李克用天下神射,雖是獨目,目力卻犀利如鷹,哪裏能看不出這二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李曜身上,當下心中有些為自己的胸襟氣魄得意,指了指李曜,介紹道:“王侄或有不知,此乃某之義兒存曜,字正陽。此番因朱全忠目無法紀,擅自出兵攻打河中,更將我勤王之軍攔截在此,我欲擊破此獠,已命正陽為行軍總管,指揮大軍。”

這話一出李克用之口,德王與王摶同時大驚:天下第一名將李克用竟然將大軍指揮權交給了別人!

德王腦子裏第一反應是:難道李克用真要把畢生基業拱手送給外人?

王摶卻比他腦子清楚,同樣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馬上便想到:“想必是因為如今晉軍與汴軍隔河相對,李克用指揮騎兵的優勢發揮不出,所以將指揮權轉交給了李正陽。隻是……李正陽難道便能變出一支水軍來,渡河擊敗朱溫?”

李曜見李克用介紹了自己,自然不能失禮,再次見過德王與王摶。德王連忙回禮道:“不敢不敢,王兄切勿多禮。”

李曜第一次聽到“王兄”這個稱呼,還有些不習慣,轉念一想,如今自己是李克用養子,這麽算起來倒也的確是跟德王一輩,他叫這一聲,其實也沒錯。隻不過李克用假子甚多,想必德王肯定不會逮著誰都叫王兄,這一聲“王兄”,實際上是衝著自己在河東軍中的地位叫的。

雙方寒暄完畢,李克用設宴款待,他隻管敬酒,根本不問二人來意。但德王畢竟年輕,城府遠遠不夠,見李克用一下子說平龐勳之戰,一下子說剿黃巢之事,就是不提眼前的戰事,終於憋不住了,道:“王叔,寡人此來,乃為宣詔。”他是李曄長子,雖然沒有正式冊封太子,實際上早被人看做太子,唐朝太子嚴肅場合可以自稱寡人,他此前一直自稱侄兒,此時忽然自稱寡人,顯然意思是說:王叔,該說正事了。

果然,李克用一聽,立刻坐直身子,放下酒杯,收了笑容,肅然起身,走到下首微微彎腰,道:“請天使宣詔。”他被禦賜“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因此不必下跪領旨,隻是微微彎腰示意。

不出所料,這道敕旨的宗旨是和稀泥,也就是勸諭李克用與朱溫罷兵休戰。不過總體來說,這道敕旨如果真能生效,基本上是對李克用有利。因為李曄在敕旨中的要求是雙方都退出河中,河中仍由王珂鎮守。

李克用於是領旨,不過他結果敕書後卻問道:“陛下既然有旨,臣豈敢不遵,隻是臣願遵旨歸鎮太原,朱全忠卻未必肯輕易退回汴州,不知陛下對此可有明諭?”

德王看了王摶一眼,微微一笑:“王叔不必擔心,某與王相公還要再去一趟蒲州麵會東平王……至於王叔所慮,聖人也有考慮。”當下又拿出一封敕書遞給李克用。

李克用見他不宣旨,微微有些意外,接過之後,仍看著德王。

德王笑道:“王叔何不一觀?”

李克用見他這般說了,便將那敕旨攤開來看,原來那敕旨卻是一封墨敕,乃是授予河中節度使的一封墨敕。然而對於這河中節度使究竟要授予何人,這封墨敕之中竟然將那姓名之處空著。

李克用身居高位久矣,自然知道這意思,那是說:河中節度使之位,由你李克用來決定!沉吟片刻,李克用忽然轉身,將墨敕遞給李曜,給他使了個眼色。

李曜一時不知李克用這是何意,接過墨敕一看,心中頓時明白李曄的用意。

唐代的墨製是天子或近臣以墨筆書寫,由禁中直接發出的政令,因不加外廷諸省的署名和朱印,故稱墨製,亦有墨敕、墨詔之名。唐代有嚴格的政令製定、運行和相關檔案的管理製度,而墨製是天子未與宰相商議,不經中書起草、門下審查、尚書執行的正式頒詔程序而直接發出的詔令,因此成為一種非正規的,但又十分靈活的政務處理方式,可以更直接地體現和更便捷地傳達天子意旨,對臣下和有司而言同樣具有無上的權威和法律效力。墨製或是直接下達的天子旨令,或是對臣下表狀的批答,承擔著理政、除官、慰勞、賞賜、通關等多種功能。但至晚唐時期,墨製的內涵與外延均已發生變化,成為臣下專權某事或地方行政施令的權宜形式,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政令特性。

唐代“王言之製”有冊書、製書、慰勞製書、發日敕、敕旨、論事敕書、敕牒等七種形式,分別承擔不同功能。武則天時為避諱改“詔”為“製”,故唐朝天子政令多雲製、敕。這些製敕又大體分為製書、敕書兩大類,一般大事用“製”,次之用“敕”。可見,唐代正式政令之中並無墨製之名。

須知唐代政令的發布與管理是十分規範的。製敕由天子授意準可,經中書省草擬、門下省複核之後,原始文本由門下省存檔,門下省更寫一文本,加蓋門下省印,送尚書省執行。尚書省接到該製敕的第二份文本,再進行存檔,複寫第三份文本,加蓋尚書省印,交於各部或有司施行。

而墨製“出於禁中,不由中書門下”,因此,墨製的合法性遭到質疑。武則天時,宰相劉禕之就因力爭“不經鳳閣(中書)鸞台(門下),何名為敕”而獲罪。唐德宗貞元三年,陸贄上《論翰林學士不宜草擬詔敕狀》論雲:“伏詳令式及國朝典故:凡有詔令,合由於中書。如或墨製施行,所司不須承受。蓋所以示王者無私之義,為國家不易之規。”可見,天子詔令“由於中書”是“無私”,而“墨製施行”則被視為“私”;“所司不須承受”則反映了朝臣對墨製的抗爭,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皇權濫用的約束。

至晚唐以來,大唐王朝已是江河日下,天子在各種危機的應對及處理麵前顯得力不從心,以致皇權日衰。在這種背景下,墨製成為天子授予權臣臨時對某事負有專權的代名詞。其中,尤以唐末黃巢起義為轉折。唐僖宗中和元年正月,“詔(淮南節度使高駢)刺史若諸將有功,自監察禦史至常侍,許墨製除授”。唐廷授高駢諸道行營兵馬都統,許墨製除官,但又限定職權範圍,這應被視為權臣開始掌握墨製之權的開始。

黃巢攻占長安後,僖宗入蜀避難,在中和元年三月以鳳翔節度使鄭畋為京城四麵諸軍行營都統,“凡蕃、漢將士赴難有功者,並聽以墨敕除官”。同年七月,僖宗又以宰相王鐸為諸道行營都統,許其“自辟將佐”、“便宜從事”,王鐸先後以墨製授孟方立、李克用、朱溫、王敬武等人官職。此時的墨製,其實是天子在特殊時期授權某臣專司其事的臨時性辦法,權力一般限定於宰相、重鎮節度使等權臣自行任命官吏。因由某臣代行天子之權,故多稱“承製”。這種情況主要發生在晚唐國家危難、朝命難達的特殊時期,主要是為應付變亂、激勵部屬所置。這種行令選官方式因無皇帝朱批,因此以墨製形式存在和運作,須待政局恢複正常之後,重新表奏,得到天子準可,再由朝廷正式任命,發給告身,由有司備案。

晚唐以來,朝廷政令不行,藩鎮跋扈妄為,中央與地方分權矛盾凸顯,而皇權已大不如前,大多僅存於形式或名義上。針對於此,地方割據勢力多采取先自作主張,然後表奏獲準的方法。這種政令運行方式實際上是藩鎮幕府自行辟官權力的延伸。唐代使府的幕職僚佐本來由朝廷配置,後逐漸發展到由府主自行辟署,以奏薦形式得到朝廷確認即可。但朝廷對幕府奏官權力是有一定限製的。唐末節度使每年隻“量許五人”,團練使“量許三人”。而墨製之權正是這種藩鎮自行辟官權力的擴大化。

墨製在晚唐尚由朝廷派出的王鐸、鄭畋等權臣把持,賦予專權之責。然而,後來在地方權力運轉中漸行漸遠,成為藩鎮跋扈擅權的主要政令形式。景福元年七月,鳳翔節度使李茂貞攻克山南西道,先墨製以李繼密為興元留後,然後表聞獲可。王建以王宗滌為東川留後,然後表奏,朝廷本應依例批準,但唐昭宗仍心存僥幸地任命兵部尚書劉崇望為東川節度使,王建不奉詔,朝廷又隻得將劉崇望召回,重新任命王宗滌為留後。這表明,唐廷失去了地方的直接人事任免權,藩鎮自行選官任官,然後表奏,已成為定例。這種人事任命方法雖然無視皇權,但至少還承認朝廷名義上的存在,仍稱得上是唐王朝由衰至亡期間地方政令運行和人事選用的一種過渡性方式。此時天子猶在,濫行墨製還被斥為“偽”,以示不承認其合法性。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後,“天子許(其)承製授將吏官秩”,然“是時藩侯倔強者,多偽行墨製。李克用卻偏偏“恥而不行,長吏皆表授”。這也是為何最後李曜等人等來的都是來自長安的封賞。

要知道,自廣明元年(880)以來,唐天子在二十四年中五次出幸,統治搖搖欲墜,幾近覆亡,有些地方已多年不達皇命。在此背景下,墨製的政令運行方式開始在地方勢力中廣而行之。這些割據者多假托天子,自視已得朝廷授權,以此方法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發令施政,維護統治,隻不過墨製的運作方式各有不同。[注:下附墨製在各地實施的實例分析,以【】為界限,無興趣的讀者請自行跳過。]

【注:墨製在各地的實施。前蜀王建稱:“自大駕東遷,製命不通,請權立行台,用李晟、鄭畋故事,承製除拜。”王建所謂的“承製”即為天子授權的墨製;又假托“行台”專權故事行以墨製,“權立”之辭可見其心虛。吳國楊行密將天子特使李儼留在淮南,“建製敕院,每有封拜,輒以告儼,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製書,再拜然後下”。這是依托天子使臣並告拜帝像之後行墨製的一種方式。在後蜀政權中,“俾行墨製,上自藩方之任,下及州縣之官,凡黜陟幽明,許先行而後奏”。有些地方政權行墨製而史書不名,賴後世所記。元人柳貫在《待製集》卷一八《吳越國命官墨製》中就載:“秦漢而來,每命一官,輒刻印,使佩之其章綬,率有差等。隋唐軍興,始用板授,後易以告身,又有墨製,大抵趨於便矣。吳越以墨製命官,史既闕書。”論及吳越國行墨製之事,可補史闕。柳貫對吳越行墨製之事乃是“趨於便”的觀點可謂一語中的。晚唐、五代所行的墨製實際上就是地方割據者公然拋開朝廷,明目張膽地自行發號施令。

由於晚唐、五代地方權力擴大化,墨製的使用不僅滿足於轄內任官,而是擴展到政令運行的各個方麵。據《新唐書》記載:“華原,畿。……天祐三年,李茂貞墨製以縣置耀州。美原,畿。……天祐三年,李茂貞墨製以縣置鼎州。”宋人宋敏求在《長安誌》卷一九雲:“天祐中,李茂貞墨製以奉天縣複乾州,領奉天一縣。”宋人江休複《嘉佑雜誌》卷一記載:“李茂貞墨製義州。”以上記載都表明,以李茂貞為代表的地方梟雄不僅用墨製任官,還以此頒布詔令,以墨製置州,變更地方行政區劃。

還值得注意的是:晚唐、五代時,雖然各地多擅行墨製,但墨製的權威和影響卻不同。河東李克用、鳳翔李茂貞因被賜李唐國姓,有過多次幹政甚至挾天子令諸侯的經曆;後梁立國後,他們還以繼唐衣缽和反梁領袖自居,所以他們的墨製更具效力。例如,後梁開平二年(908)十一月,割據淮南的弘農王楊渥遣特使萬全感赴晉、岐,“告以嗣位”,請求他們名義上的認可。開平四年(910)二月,李茂貞就“承製加弘農王兼中書令,嗣吳王”。以墨製的形式對吳越國王位的襲替加以肯定。而吳王因此“赦其境內”,簡直與皇命無異。後梁乾化元年(911)六月,李存勖“遣牙將戴漢超齎墨製並六鎮書,推劉守光為尚書令、尚父”。墨製除授尚書令這第一等的高官,在晚唐、五代實屬罕見,其權威程度可見一斑。

晚唐割據幽州的劉守光曾雲:“方今天下鼎沸,英雄角逐,朱公創號於夷門,楊渥假名於淮海,王建自尊於巴蜀,茂貞矯製於岐陽,皆因茅土之封,自假帝王之製。”一語道出楊渥、王建、李茂貞等割據諸雄“假名”、“矯製”和“假帝王之製”之實。此處的“製”,正是墨製。那麽,為何墨製會在晚唐、五代之時大行其道呢?其實,墨製盛行的原因主要有二:

一是從天子和朝廷方麵而言。晚唐唐廷日衰,業已失去對地方的控製。因當時形勢所迫,為籠絡地方勢力,贏取他們對皇命和朝權的支持,盡可能地利用他們的力量,而相應授予墨製的權力。如天複中,唐昭宗為了對抗朱全忠,就“書禦劄賜楊行密,拜行密東麵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以討朱全忠。……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聽用都統牒承製遷補,然後表聞”。李克用、王審知等藩鎮,昭宗都曾許其承製除官。然而,此時已是風雨飄搖的唐廷將承製除官的缺口一旦打開便無法收攏,各地藩鎮不管有沒有得到朝廷的授權都打著“討賊”的名義自行任官,正所謂“紛紛墨敕除官日,處處紅旗打賊時”。朝廷限於時局,對此也無可奈何,隻能姑息任之。

二是從權臣或地方統治者來說。晚唐天子出奔,皇命不達,臣下無法表奏,為了維持政令運行不得已而為之,這應該是最初墨製行使之實。如宋人勾延慶在《錦裏耆舊傳》卷三所雲:“蜀主、岐王承製於隔絕之際,俱非得已,實欲安人。”《十國春秋》也記載道:“自今以後,若且行墨製以布鴻恩,式副群情,無虧大體。所冀設爵待功,免授逾時之賞,允協稱霸之宜。”所言應符合當時實際。隻不過其後,大唐帝國轟然倒塌,群雄紛起,各自為政,為維護自我統治,墨製方才公然行之。

可見墨製雖然有一定的靈活性,但其弊端也顯而易見,對皇權和中央集權構成很大威脅。所以晚唐和五代時期,朝廷對墨製進行過係列的整治。唐僖宗曾在中和元年(881)和中和二年(882)兩次下詔“不得更議承製者”,意欲收回墨製之權。但高駢等跋扈之臣依然我行我素,以墨製除官,朝廷也是奈何不得。可見,唐末朝廷雖然努力想規範選官任官之權,可形勢已與之前有天壤之別,隻得聽之任之。直到五代時期,朝廷對墨製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政出多元的時局之下,隻有當中央政權達到相當實力,地方有所顧忌,才會對墨製之權有所收斂。如後唐明宗就曾對各地墨製所授之官重新整編,由朝廷予以確認。對此,《五代會要》記載道:“……墨製官員,並須得本道覆驗,具曆職申奏,所司簡勘不虛,亦給與公憑,將來降資授官,仍限一周年內改正。”《冊府元龜》卷六三三也有類似記載。就是說墨製所除官員如果其為官憑證“具曆”無誤,則可由朝廷發給“公憑”,以示承認,否則將被清理出職官隊伍。這種中央和地方的權力分配之爭,直到宋初采取了加強中央集權的係列措施,才得到有效地遏製和解決。】

正因如此,李曜一直覺得,墨製原本為天子權力之私。晚唐暫授某臣專權某事,尚能維護天子權威。而後的發展卻不受控製,墨製逐漸開始公然置皇權、朝權於不顧,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變化不可不謂之大矣。

當然作為一個深知那段曆史的現代人,李曜很清楚晚唐至五代時期墨製的風雲變換,正是皇權與臣權、中央與地方權力的政治博弈。而這種博弈實際上一直貫穿於中國古代曆史始終,隻不過表現的形式不同罷了。墨製,隻是其中權力角逐的冰山一角。

而眼前這封墨敕,明麵上看,是李曄賣了李克用一個巨大的麵子,將河中節度使這樣重要的一個位置交給李克用來自行定奪,實際上卻是賣了個漂亮的花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