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邢洺之亂四”發重了章節名,因此這一章其實是“八”,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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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州,帥帳。
葛從周霍然起身,驚怒交加:“什麽!李存曜引天雷擊毀汴梁城牆?”
“正是,司空。李存曜不知從何處學來妖術,引天雷炸毀了汴梁東城城牆,攻入外城。大王親上城樓與其交涉,言語之中,李存曜不慎泄露,言當夜雲薄,積雷不足,當於次日再引天雷炸毀內城城門以及節帥王府……大王聞之驚怒,同派三路王命信使衝破李存曜之堵截,前來告之司空此事,如今看司空神色,想來某是第一路趕到濮州的了,那兩路信使……也不知可還來得了。”
葛從周接過令信,裏頭信函不僅是蓋著鮮紅的王印、節帥帥印,甚至還是朱溫親筆寫就,那狗-爬灰一樣的字跡,葛從周顯然不會認錯。
一想到這王命昨夜發出,如今已是大清早,隻怕李存曜那邊已經開始準備引第二道天雷炸城了,葛從周驚出一身冷汗,哪裏還顧得上在濮州設圈準備圍死李存曜?忙不迭下令清點兵馬緊急南下救援汴梁!甚至連某些在濮州外圍的軍隊都等不得了,隻是命令他們得令之後立刻啟程,自己卻是顧不上他們,直接拔營,冒著大雨,快馬加鞭去了。
雨中行軍在這種冷兵器時代難度多大不必多言,更何況葛從周這支軍隊步騎混雜,更是難行,但他此番不惜一切,隻管不斷催進,不斷加速,竟然在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趕到汴梁,正心急如焚生怕李存曜已然引天雷炸毀汴梁內城殺入城中,哪知城外隻有一座空營,行軍帳篷都被收走,隻剩些轅門、絆馬還在。
葛從周心中一涼,隻道李曜已經殺入城中,尤其是城中頗為安靜,更讓他暗暗叫苦,心道:“難不成李存曜大清早引雷殺入內城,這麽快時間便將內城三萬大軍殺得片甲不留,進而穩定了內城局勢?這……這怎麽可能?那,那大王不知是否……”
正驚懼間,忽然迎麵奔來一隊汴軍服飾的隊伍,葛從周生恐是李曜命人假扮,忙叫麾下準備迎戰,哪知對麵之人竟是氏叔琮!
氏叔琮老遠喊道:“糟了個大糕!直娘賊的,通美你怎麽跑這麽快!大王王命信使你可遇到了?”
葛從周急忙上前,道:“氏老!大王可還安好?”
氏叔琮今個不知怎的,開口就爆粗,又道:“直娘賊的,大王好得不得了,就是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某問你有沒有碰見王命信使呢!”
葛從周奇道:“若不是見了王命信使,某豈能趕回汴梁?”
氏叔琮大怒道:“不是那一撥!某說的是大王今早再派的王命信使!”
葛從周心中暗道不妙,口中道:“某見的信使,說是大王昨夜所派。”
氏叔琮仰天一歎:“直娘賊的,天不滅李存曜這禍世小妖啊!”
葛從周大驚,忙問為何。
氏叔琮歎道:“昨夜李存曜說今早要再引天雷炸城,大王急得一宿未睡,今早甚至搬離了節帥王府,哪知道天一亮派人觀察李存曜動靜,卻發現他那軍營早已空了,看馬蹄印的痕跡,隻怕是往濮州去了!”
葛從周麵白如紙,驚得長吸一口涼氣:“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氏叔琮又歎:“那還有假?這禍害啥都沒給咱留下,唯獨在營中帥帳留了一張橫案,上麵留了封信給大王,大王看過之後,氣得隻差吐血,唉!”
葛從周下意識問:“寫的什麽?”
氏叔琮垂頭喪氣道:“是一首詩,敬尚書說那詩寫得頗不講究,應該是隨手寫就,就是專門氣人的。詩說:人道汴梁險,水繞雄城堅。勝兵三十萬,大將數千員。我來汴梁遊,身貧未有錢。借爾金鑲玉,來世再歸還。”
葛從周也是武將,當即一愣:“什麽金鑲玉?大王的寶貝?”心中卻道:“這李存曜也是梟雄之輩,怎的搶了個東西還特意留信奚落大王一番?居然說‘來世再歸還’,當真怪事。”
氏叔琮欲哭無淚,道:“戰前大王命將汴梁周遭莊園的財貨寶物全部轉進城中,但因內城住進大軍,便都存放外城之中,加上要打守城之戰,軍糧軍資,也都就近存放在外城。哪知那李存曜竟會妖法,把外城城牆炸開,外城淪陷之後,那些財寶、物資全被李存曜給霸占了去……敬尚書說,金鑲玉就是指這些個玩意兒。”
葛從周大吃一驚:“損失多大?”
氏叔琮苦笑道:“軍糧損失,足夠十萬大軍吃一年的,軍服物資尚未清點。至於財貨……這時節誰敢去問大王?”
葛從周悵然無語,氏叔琮又歎一聲,湊近一些,悄聲道:“不過據他們猜測,隻怕最少有這個數。”說著伸出五根手指。
葛從周道:“五十萬貫?”
氏叔琮大搖其頭:“通美,你是沒見過錢麽,這麽不敢說?”
葛從周大吃一驚,問:“五百萬貫?”這話說得聲音都抖了。
氏叔琮苦笑:“比這個數啊……隻多不少。”
葛從周忽然眼前一亮:“李存曜帶了這許多財貨糧食,必然走不快……”
氏叔琮歎道:“你道李存曜是何人,豈能做這等傻事?他將糧草、物質略微取了一些,其餘就地燒毀,至於那些財貨……那都是些個金珠銀錠、珍寶古玩,最多幾十匹馬也就扛下了,濟得甚事!”
葛從周還待再言,氏叔琮忽然一拍腦門:“糟糕,光顧著說話,差點忘了正事!”
“甚事?”葛從周忙問。
氏叔琮摸出一封王命令信,道:“大王說了,若某遇見通美,叫你不必去汴梁見他,趕緊領兵回濮州,還有機會追到李存曜!大王說,都已經這般模樣了,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最後一哆嗦,隻要抓到李存曜,這些都他娘的值了!”
葛從周接命看過,點頭道:“那好,事不宜遲,我等立刻就走!”說罷與氏叔琮領兵一同再次冒雨往濮州狂奔。
哪知奔回濮州一問,各處軍隊還在往汴梁趕,而且都表示未曾見過河東騎兵。葛從周與氏叔琮不信,命他們四散查探,連續數日,仍無消息,仿佛李曜那數千騎兵忽然消失了一般。
他二人正覺不可思議,卻再次接到噩耗,消息乃從汴梁傳來:洛陽淪陷,朱溫二兄朱存之子朱友倫戰敗被俘,張全義舉城而降。
雖然李曜旋即放棄洛陽渡河北上回歸河東,但這次的損失之大,幾乎無可彌補:朱友倫謙虛謹慎,武藝高強,多有戰功,而且是朱溫那戰死的二兄朱存之子,曆來深受朱溫信愛;張全義雖然領軍一塌糊塗,但打理內政卻是一把好手,此番不得已舉城投降之後,立刻被李存曜帶往河東。這二人,不論在河東是死是活,對汴梁的打擊,都是巨大的。
葛從周頹然坐倒,喃喃道:“這般用兵……孰可當之?”
氏叔琮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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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場已然草草塔成,李存信與康君立滿心激動,看著被綁來的李存孝,自矜不語。
李存孝麵色如常,看了周圍一眼,問道:“大王怎不親來看我被五馬分屍?”
這周圍都是自己的親兵,李存信自然毫不顧忌,冷笑道:“你也配麽?”
李存孝雙眼一眯:“我知道了,你是假傳王命來殺我。”
李存信冷笑道:“王命是君立所請,某隻是來看看你如何死法而已。”
李存孝往康君立望去,康君立雖然心中有些發虛,仍冷笑道:“你張狂跋扈之時,可曾料到會有今天?”
李存孝哈哈一笑:“死則死矣,有甚了得?隻是我有一事不解:你們為何都說我張狂跋扈?”
康君立冷笑道:“當日你來我府上挑釁,要與我戰,還放言不出十招勝我,這不是張狂跋扈?”
李存孝一愣,繼而大笑,笑得隻差沒出眼淚了,搖頭道:“康君立啊康君立,你這心胸,說你雞腸小肚都過譽了!我李存孝愛找人過招,河東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就你偏我是挑釁與你!”
康君立冷笑道:“那日我府上賓客滿座,正是我懸弧(生日)之日,你卻來要與我一戰,甚至說不出十招,擒我易如反掌……某便是泥菩薩,也有幾分土性子!自那之後,某便發誓,有朝一日,定叫你死在某麵前!”
李存孝哈哈一笑,狂傲不羈:“若是如此,倒也不冤。你既說是挑釁,那便是挑釁罷了!隻不過,康君立,某不妨直說,那日某其實已然給你留了幾分麵子,若是不然,就憑你這等莊稼把式,能吃我三招?”
康君立大怒,再懶得說其他,把監斬令一擲:“行刑!”
李存信的親兵立刻將五匹駿馬牽上,套好刑具,另一頭綁住李存孝四肢和頭頸。康君立大吼一聲:“讓他死!”
馬上騎士同時猛夾馬腹,揚鞭抽馬,五馬立即奔走!
李存孝眼中寒芒一閃,忽然大喝一聲,聲如雷霆:“區區五馬,能奈我何!給我回來!”
隻見那粗壯的繩索猛然被拉直,然後就看見五匹健馬忽然揚踢止步,希律律亂叫。
再李存信、康君立等人的震驚之下,李存孝大吼著,四肢漸漸縮攏,竟然生生將五匹駿馬拉得倒走!
李存信倒抽一口冷氣,再也顧不得許多,吼道:“射!亂箭射殺!給我亂箭射殺了他!”
眾親兵剛剛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便聽見不遠處響起馬蹄聲,一個清朗中帶著憤怒的聲音傳來:“誰敢殺我二兄!”
李存信與康君立轉頭望去,同時大驚。來者竟是李曜!
一見李曜領著大批耀武揚威的精騎衝進刑場,李存信心中慌亂,忙道:“某奉大王王命,取叛將安思敬之命!十四郎你若要抗命不遵,可要小心與他一樣下場!”
李曜萬裏轉戰歸來,身上威嚴殺氣,早不是當年模樣,猛然勒馬,冷冷地看了李存信和康君立一眼,便視他二人如無物,自顧自看了那五匹駿馬上的騎士一眼,道:“還不下馬?”
五名騎士不知怎的,同時心頭一震,竟然沒等李存信下令,便慌忙翻身下馬,跪倒旁邊。
李曜一言不發,也翻身下馬,朝李存孝走去。
李存孝見馬不再用力,也就順勢坐下,看了李曜一眼,神色頗不自然,遲疑了一下,才問道:“正陽……可是大王命你來的?”
李曜麵無表情,道:“某剛到太原,還未去過節帥王府。”
李存孝一愣:“那你還來?若無大王王命,你這可是劫法場!”
李曜道:“若是大王怪罪,某自一力擔當。隻是,就算大王真要殺我兄長,也得容我先為兄長鳴冤!”
李存孝看著他,深吸一口氣:“你還認我這個兄長?那日……其實隻有嗣昭、嗣源二人願為我求情。而今日,你竟願為我來劫法場,這番情義,某心領了。隻恨大錯鑄成,今生難報,惟願下輩子再與正陽做個真兄弟!”
李曜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忽然抽劍斬斷他身上的繩索,道:“不必來世,今生未晚。”
李存孝搖頭道:“今日就算是他二人假傳號令,可大王此番若不殺我,恐難服眾,我已是必死之人。正陽,你神算無雙,這些日子我想起當初你說的那些話,才知句句都是金玉良言,隻恨我稱勇無智,未聽你所勸,如今這般,都是咎由自取……你對我的恩情厚義,我無法報答,隻能在九泉之下笑看你成就大業。”
李曜微怒道:“你既說我有恩情厚義於你,豈不知大丈夫滴水之恩,當湧泉已報,你若今日死於此地,還談什麽報恩?反倒是每年忌日之時,還要浪費我幾壇好酒!”
他這話頗為古怪,倒像是找著要人報恩,李存孝聽得一愣,繼而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來:“正陽既然肯認我這不爭氣的兄長,莫非還舍不得那幾壇好酒了?我聽人說,你李正陽富甲河東,莫非這幾壇酒就那麽值錢?”
李曜道:“酒雖不值錢,但我卻不喜與死人喝酒,你若要喝酒,隻管活下命來再說。”
李存孝忽然正了正臉色,道:“正陽,我實話與你說:我等沙場縱橫多年,都知生死有命、成敗在天,若問我怕不怕死,我是不怕的。但問我願不願死,我自然也是不願的。隻是今日局麵,你真以為我還有生路?”這等生死關頭,又是李曜這種在他看來真正有過命交情的兄弟麵前,他也就沒有什麽講究,直接自稱“我”了。
李曜正色道:“亂世之中,十個人裏麵隻能活下一個,你說這人是如何活下來的?”
李存孝正一愣,李曜已然說道:“你或許會說是運氣,但運氣絕非關鍵,關鍵在於爭取。若他自己都失去了求生的信念,憑運氣豈能活下去?”
李存孝深吸一口氣:“你有辦法讓大王回心轉意?”
李曜傲然道:“舍我其誰!”
李存孝看著他,點點頭,卻不再說話。李曜看了,卻是心中暗喜,李存孝這種人,估計從來都隻有他救別人,今天被自己所救,心中肯定一直記掛,從此之後,就是一份最大的羈絆。他本就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這種情況下再說其他,也過於矯情,因此他才會一聲不吭。其實李存孝既然知道他本是必死之人,那自然也就知道自己為他去求情要擔多大的風險,這份情誼,誰可比擬?
這時節,李存信忽然反應過來,原來李曜帶來的兵並不甚多,約莫隻有幾十騎,看來他因為臨近太原,也不敢領著他從淮南帶來的大軍到處亂跑。尤其是李承嗣和史儼都不在,顯然他們正在留守營寨。
當下,李存信與康君立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抹殺機,同時微微點頭。李存信忽然把手一舉:“李存曜違背王令,私劫法場,其罪當誅!眾將士,還不速速擒殺此二獠!得二獠首級者,某親自為其尋大王請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存信畢竟位高權重,這些親兵也不知道這王命是假的,一聽這話,頓時激動不已,看看自己三百人的隊伍,李曜那邊才不過幾十騎,立刻便起了心思,甚至顧不得剛剛用“反拉五馬”這等逆天之行把他們震懾住的李存孝了,紛紛揚刀張弓,準備一戰擒敵。
李曜冷笑一聲:“李存信,就憑你這等碌碌之輩,也妄想殺我?”
李存信見他竟然直呼自己名字,顯然是撕破臉皮了,心中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一絲慌亂,強行忍住之後才道:“你違背王令……”
憨娃兒忽然毫無征兆地朝李存信所在的監斬台縱馬飛奔,李存信和康君立還未來得及反應,就看見一個壯碩的身影偏偏靈活無比地從天而降,猛然眼前一黑,卻是一個拳頭襲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們早被憨娃兒一拳打暈。
李曜冷哼一聲,不屑地道:“廢物。”看著憨娃兒擰小雞一般將二人擰了過來,才轉身對李存信的親兵們冷冷地道:“還要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