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雖然地位很高,但他是個純文臣,沒有軍權在手的文臣,又沒法影響皇帝,當然不會放在田令孜的眼裏,發了牢騷,該去哪照樣去哪,沒多話。其實田令孜是個沒有把精明用到正處的聰明人,事實上他和王鐸雖談不上有多少交情,可也沒什麽仇,之所以給王相公穿小鞋,是有著深謀遠慮的:

首先,是從南北司之爭考慮。所謂南北司之爭也就是宦官集團和文臣集團的爭權,這一爭鬥貫穿了大半個唐朝。田令孜要在大難之後重塑宦官團體的正麵形象,保護大唐中期以來北司壓倒南司的“優良傳統”。敗壞王鐸這位目前的文臣領袖的聲譽——雖然王相公的實際表現也確屬平庸,聲譽估計也就是一般般,靠著太原王氏的血統和自己的高文憑吃飯——可以在自己那位皇帝幹兒子心裏樹立一項“良好”觀念:看見了吧,一到關鍵時刻,那些隻會玩筆杆子,弄嘴皮子的朝官就要掉鏈子,真正靠得的,還是咱們這些內臣!

其次,楊複光的崛起,也讓田令孜分外蛋疼——哦不,他已經沒蛋了——他這叫糾結。雖然大家都是宦官,但楊複光與田令孜從來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甚至於說他們是政敵也毫不為過。但由於機緣配合,在討伐黃巢的這一係列戰爭中表現出色,使得楊複光如今不但重兵在握(這是他與王鐸的最大不同之處,他有一支直轄的可靠武力),而且在諸道藩鎮中樹立了很高的威望。於是田令孜很無奈地發現:要繼續靠打壓——他以前就是這麽幹的——來阻止這個競爭對手的異軍突起,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聰明的人,會通融、懂妥協。眼下的局麵就是如果你無法消滅你的對手,那不妨換個思路,設法與他作朋友,這也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因此,拿掉王鐸,讓楊複光專功,也是田氏宦官集團向楊氏宦官集團伸出的橄欖枝。

當然,田令孜同時也意識到,妥協歸妥協,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楊複光的影響力超過自己,即使在藩鎮那裏做不到,至少要在中央,在李儇麵前,必須要保持自己第一功臣的光輝形象。

於是,差不多在罷免王總司令和表彰楊總政委的同時,朝中宰相和三川的各地方官員突然聯名上表,曆數了田令孜自黃巢作亂以來的一項項豐功偉績:首先建議並親自護送皇帝巡幸巴蜀,挽救國家於危亡;保護了傳國玉璽和曆代先帝繪像,使它們免遭“草賊”的蹂躪;帶頭捐出家產以紓國難等等!總而言之一句話,對於田令孜這種對國家和陛下做出特別重大貢獻的蓋世忠良,朝廷如果不給予特別表彰,委以非常重任,那簡直是傷害了廣大幹部群眾最純潔的感情。

免得此情此景,李儇感動萬分,當即決定,尊重廣大幹部群眾的意見,授予田令孜一個新創造的職務,名字威風八麵還嫌不夠,幹脆威風十麵甚至十二麵,叫做“十軍兼十二衛觀軍容使”。拋開名字不談,說實權,就是說田令孜今後就是所有中央禁軍的總指揮了。當然很可惜,這個暫時隻是個虛名,因為中央禁軍目前也沒幾個人了。但是雞毛可以當令箭,皇帝的龍毛當然要好好利用,為此,田令孜決定在三川開始征兵,擴充禁軍。他的這個行動,在不知不覺間,為朝廷未來的下一次大難埋下了伏筆。

此時,在長安城中的大齊皇帝,可能比默默離開的王鐸更加痛苦。渾進通的回報、沙苑的敗報,還有不久前華州王遇兵變,趕走了皇弟黃鄴、投降唐朝的報告,一起送到了大明宮中黃巢的案頭,讓偽齊帝黃巢又怒又驚,好個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這場暴風驟雨看樣子是躲不過了!

不過黃巢畢竟是縱橫天下多年的百戰流寇老江湖,可不是嚇大的,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挽回敗局,大齊皇帝斟酌一番後,作出了一個灰常爺們兒的決定: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兵力,與李克用、王重榮、楊複光、朱溫等唐廷東線諸軍,進行一次一舉定生死的大決戰!

勝,天下膽寒;敗,此生足矣!

於是,雙方都竭盡全力向同華地區增兵,至二月十五日,齊唐兩軍分別集結完畢,陣容均極強大:

齊軍精銳共十五萬之眾,駐防於華州以西三十裏的梁田陂,主帥為太尉中書令尚讓,副帥侍中趙璋,另外功臣軍使林言、京兆尹王璠、以及兩位親王黃鄴、黃揆都參與征戰;

與之對壘的東線諸路唐軍駐紮於沙苑之西的乾坑,計有李克用部三萬五千、王重榮部三萬、楊複光統率的忠武、荊南兩部超過一萬、朱溫部數千,以及數量不詳的義武軍,估計總兵力接近十萬,數量應該比齊軍少,但因為有沙陀軍在,平均戰鬥素質肯定要超過齊軍。

二月十六日,由李克用打頭,唐軍主動發起進攻。齊軍除了黃揆、黃鄴引一支偏師去襲南華州外,超過十萬人的主力大軍全部結陣迎敵,以王璠、林言指揮左翼,尚讓、趙璋指揮右翼,與李克用等諸路唐軍展開殊死搏鬥,自黃巢起兵以來,最大的一次會戰——梁田陂大戰打響!

這次會戰從中午一直打到了傍晚,齊軍終於支持不住,全軍崩潰,敗兵遭到唐軍的追殺,橫屍近三十裏,被斬俘達數萬之眾,這其中還包括偽齊朝的第三號人物,侍中趙璋。齊軍真正輸到姥姥家了!

不過,齊軍主力在梁田陂大敗的同時,黃揆、黃鄴的偏師襲擊華州卻獲得了小勝,打敗叛將王遇,重新奪回了華州。

黃家兄弟沒能輕鬆幾天,二月二十七日,梁田陂大戰後的第十一天,完成休整的李克用大軍包圍華州,將黃鄴、黃揆困在城中。兩位齊朝的親王一麵固守,一麵向兄長求救。

長安的大齊皇帝黃巢,見形勢越來越不妙,正在做兩手準備。他一麵派兵三萬進駐藍田,保住東南麵這條逃命通道,一麵再命尚讓為主帥,重整敗兵救援華州。李克用聞訊,采取圍點打援之策,留少數部隊繼續包圍華州,自己則率主力會同王重榮河中軍,揮師西進,迎擊來援齊軍。三月六日,李克用、王重榮猛擊齊軍於零口(位於長安之東九十五裏,今陝西臨潼東北),尚讓敗軍之將難以言勇,再次被氣勢如虹的李克用打得大敗,隻能率殘兵倉皇逃入長安。李克用乘勝追擊,大軍進駐東渭橋,並分兵進占渭北。

這時,唐軍已經推進到長安近郊,為了給黃巢添堵,李克用采取了類似於今天恐怖主義的作戰方式,命康君立、薛誌勤兩將組織精銳的特種小分隊,利用夜晚潛進長安城展開不間斷的騷擾性襲擊。於是,城中齊軍的糧庫、軍械庫時時失火,落單的齊朝官員和士兵頻頻遭暗殺,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三月二十七日,在唐軍圍城一個月之後,孤立無援的華州被攻克,黃巢的兩個弟弟棄城逃走(另一說黃鄴被唐軍生擒),齊帝國第三次縮小成了長安城邦,而且麵臨處境遠比上兩次更加絕望。

四月初,感到大反攻時機已經成熟的唐軍京東行營統帥部(此時的事實統帥應是已是楊複光)下令,對長安發起了全麵進攻。自然,在這次進攻中打頭陣的軍隊還是李克用和他橫掃天下的沙陀軍,部份忠武軍與河中軍也參與進來,配合李克用作戰,義成(此時的節度使即前總司令王鐸)軍和義武(節度使王處存,是李克用的親家)軍隨後跟進,連原先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藩鎮,見形勢大好,也不願錯過打落水狗和發戰爭財的良機,紛紛發兵參戰。

麵對內外交困、強敵壓境的惡劣局麵,黃巢仍不願意退出長安,退出這座事實上已經無法防守的危城。為了保住齊朝最後一絲“正統”的象征,黃巢在長安近郊構築了數條防線,督促齊軍拚死抵抗,戰況極為激烈。僅在一天之內,唐、齊兩軍就發生了三次會戰,齊軍三戰三敗,城外防線瓦解。

四月五日(也可能是八日或十日,各史書記載不一致),唐軍各部集中了一百個都的龐大兵力(按正常編製應為十萬人,考慮到太平時軍官們傾向於不滿編,好吃空餉,戰亂時軍閥們傾向於超編,以用於爭霸,所以唐軍參戰人數可能超過十萬)發動了總攻!

因為後世有被宣傳得十分著名的“百團大戰”,依同一標準,這裏也可以將唐軍第二次收複長安的這一係列交戰,稱作為“百都大戰”。

攻城開始,毫無疑問,仍是李克用一如既往地衝鋒在前,猶如一柄尖刀,率先突破光泰門(長安禁苑東麵北起第二門),攻入了大明宮旁邊的皇家禁苑!禁苑,位於長安城之北,範圍廣大,“東距滻,北枕渭,西包漢長安城,南接都城,東西二十七裏,南北二十三裏,周一百二十裏”,不過其精確範圍,今天尚不能確定,還有待考古學家們的研究,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偽帝黃巢的耳力沒有問題的話,他應該已經能夠聽見東邊沙陀軍瘋狂的喊殺聲了!看來李克用攻城,也是利用了唐大明宮突出於主城外的特點,試圖來一次後世美軍最愛的斬首行動。

飛矢流箭越過高牆,已經安居深宮近兩年,許久未曾上過前線的齊帝黃巢知道危險已迫在眉睫,終於也急紅了眼,親自擼起袖子,指揮齊軍布陣於皇家宮闕的瓊樓玉宇間,利用每一間殿堂、每一條禦道的有利地形,與突入的李克用軍展開激烈巷戰。但此時的長安,不是兩年多前的潼關,他的“禦駕親征”也無法挽回敗局了!

這一戰從卯時(上午5:00至7:00)激戰到申時(下午15:00至17:00),依舊是李克用軍的先頭軍,首先占領望春-宮升陽殿(位於大明宮正東),齊軍在禁苑的防禦再次潰敗。雖然仍是心有不甘,但黃巢也隻能重重地歎了口氣:長安,我的帝都,終於還是要和你說再見了!

隨後,黃巢下令放火焚燒大明宮和周邊禁苑,全軍撤出長安,向藍田方向突圍。從廣明元年十二月初到現在,黃巢占據長安共計兩年零四個月。

從兩軍主要交戰情況來看,黃巢在皇宮縱火的主要目的,應該還是利用大火阻擋追兵。當然也不排除這個喪心病狂之徒有著“我得不到的東西,也不留給別人”的惡劣想法。但黃巢雖然是個幾乎沒有人性的殺人狂魔,但這裏還是要公道的說一句:此時可能性不是太大,因為位於長安主城牆內的太極宮、興慶宮等未受波及,從黃巢逃亡方向推斷,他應該要路過興慶宮。

而衝進城的各路藩鎮軍隊們,也同樣軍紀敗壞,搶掠、奸-淫、燒殺這些傳統保留節目,也不厭其煩地一再上演。想想看,一個完好的皇宮有什麽用?隻供皇帝一人享樂罷了,於我們有何幹?於是,為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為了在搶奪皇宮的珍寶和美女之後毀滅罪證,攻進皇宮的各藩軍隊也樂於見到大火漫延。沒有一支打著大唐旗號的軍隊來拯救大唐的皇宮,甚至說不定還有人幫忙多添幾把火,讓它燒得更有效率,美麗的皇家園林,完全被烈焰與濃煙掩蓋。至於已經成為忠臣的李克用,就別指望他這種一心軍功的好戰分子居然還能想得起來要保護文物了。

黃巢起事以來,空前激烈的“百都大戰”結束了,明眼的人都能清楚看出:輸家是大齊,但贏家,也決不是大唐。

齊軍逃離了長安,大明宮還在燃燒,這座已經渡過了二百多年風霜雨雪的華麗宮城,這座規模比明清紫禁城大了足足四倍的巨大皇宮,這座曾見證過“萬國衣冠拜冕旒”之盛世繁華的巍峨殿宇,就這樣在熊熊的祝融之焰中,大部份化為了灰燼,給後世留下的,隻是斷壁殘垣,和野草漫漫。

如日之升,則曰大明,當這個名字就象征著無限榮光的建築群消逝於世間,大唐皇朝曾經的輝煌與榮耀,也如西落的夕陽,確鑿無疑地,逝去了……

日落長安,暮色蒼茫,前路漫漫,來日苦長,聞者驚心,言者心傷,煌煌大唐,殞逝遠方,群魔共舞,貔貅囂張,生靈塗炭,神州血染,何求彝鼎,祭我國殤!

此戰之後,楊複光為收複長安所作的造捷露布中明確提到:“雁門節度使李克用神傳將略,天付忠貞,機謀與武藝皆優,臣節共本心相稱。殺賊無非手刃,入陣率以身先,可謂雄才,得名飛將。自統本軍南下,與臣同力前驅,雖在寢餐,不忘寇孽……自收平京闕,二麵皆立大功,若破敵摧凶,李克用實居其首。其餘將佐,同效驅馳……”

出名的、得好處的很多,其中以李克用為最,但前任唐軍總指揮王鐸呢?幾乎無人與聞。

李曜心裏明白,敬翔拿此來說事,其中必有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