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盈盈一笑,虛引相邀,道:“請王郎君入中廳稍坐,奴家去知會諸位姑娘知曉。”

李曜也微微伸手:“有勞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那姑娘道:“王郎君便叫我竹韻便是。”

李曜笑著道:“好雅致的名字,竹韻姑娘,請。”

竹韻微微一笑,頭前引路。李曜悠然自若,隨她前行,憨娃兒不知是警惕還是緊張地左右望了望,快步跟上。

穿過圓拱院門,繞過石製屏風,便是前庭。院中有假山一座,狀如險峰,上有藤蔓,四周繞水,甚顯江南風韻。

竹韻將李曜二人帶入一廳,請他們坐下,早有兩名使女上前奉上茶水。

李曜尚未端起茶杯,隻是略微看了一眼茶色,便自笑道:“此乃雅山茶,卻不知是否白雲禪寺所出。”

竹韻目中閃過一絲訝異,繼而笑道:“果然是王門貴第高才,此茶正是白雲禪寺高僧親手所製,乃佛門妙茗。不瞞王郎君,能說出此茶乃雅山茶之敝坊佳客並不算少,但能一語點破此中玄妙者,卻著實是少見,不知王郎君是如何一看便知的?”

李曜輕笑道:“自古名寺出名茶,除雅山茶之外,福州方山露芽、劍南蒙頂石花、嶽州擁湖含膏、洪州西山白露、蘄州蘄門團黃,其真品都出之寺廟或寺僧。貴坊這雅山茶,色澤澄清,醇香自然,茶葉片片舒展完整,不散不粘,正是雅山茶之極品。此茶若非白雲禪寺所出,那才是奇哉怪也。”

竹韻讚道:“王郎君法眼如炬,奴家深服。如此便請郎君稍作,奴家即刻為郎君知會諸位姑娘。”

李曜輕笑頜首:“姑娘但請自便無妨。”

竹韻轉身去了,李曜端起茶來,兩眼盯著手中的茶杯,心道:“若非上次燕然給我送過四兩雅山禪茶,今天非要露怯不可。隻是這雅山禪茶乃是貢品,燕然因為家世關係,能弄到一些並不足奇,可為何這區區一座藝坊居然也有這等貨色?”

這時憨娃兒忽然問:“郎君,這茶可是有什麽問題?”

李曜大為驚訝:“你怎知道這茶有問題?”

憨娃兒奇道:“郎君端著茶一直看,卻偏偏不喝,俺想郎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不喝,那一定是有不喝的道理,這當然就是茶有問題了。郎君,是不是茶裏被人下了藥?”

李曜這才知道憨娃兒完全是理解錯誤了,當然自己也理解錯誤了,當下忍不住好笑:“誰跟你說茶裏下了藥?茶是好茶,不會有什麽問題。”

“那郎君為何躊躇不飲?”憨娃兒瞪大眼睛問道。

李曜笑道:“你如今每日跟可道這小子打交道多了,說話倒是文雅了不少……這茶並無問題,問題隻是出在這盈香妙坊為何會有這茶。你可知道,這茶產自何處,作何用處?”

憨娃兒果斷搖頭:“俺哪裏認識這些?叫俺喝起來,隻要是茶,都是一個味……哦不是,俺現在分得清綠茶、紅茶和黑茶的區別……不過別的就不知道了。”

李曜嗬嗬一樂,也知他所言不虛,便不兜圈子,直接道:“此茶產自宣州,乃是宣州雅山白雲禪寺所出,極少流之市麵,乃是天家貢茶之一。你說,這盈香妙坊居然能拿出這等極品禪茶來待客,是不是有些令人驚詫?”

憨娃兒驚道:“這是皇帝喝的茶?糟糕,俺已經喝掉了,會不會被問斬?”

李曜直接翻了個白眼:“誰跟你說貢茶就隻有陛下一個人能喝?陛下經常會把這些貢茶賜予朝中大臣,甚或賜予各地節帥、觀察等封疆大吏,乃至勳親故舊,要不然的話,你道我是如何認得這茶的?難道我是去皇宮偷了陛下的禦茶不成?”

憨娃兒這才放心下來,拍拍胸脯:“原來如此,那俺就放心了。不過既然不是隻有陛下才能飲用,那這茶的來源無非就是剛才郎君說的那些人了,朝中大臣、各地節帥、勳親故舊……沒準他們缺錢,就把這茶賣給盈香妙坊了也說不定……”

李曜忽然伸手製止憨娃兒說話,蹙眉思索起來。憨娃兒見了李曜的手勢,立即閉嘴,老老實實看著他。

不一會兒,李曜慢慢露出笑容來。憨娃兒忙問:“郎君知道怎麽回事了?”

李曜頗為愜意地品了一口茶,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道:“此茶出在何處?”

憨娃兒奇道:“郎君方才不是說了麽,出自宣州。”

李曜點點頭,又問:“既然是宣州,那便有人比陛下更容易拿到此茶,你說那人是誰?”

憨娃兒一愣,還未來得及答話,那位竹韻姑娘忽然匆匆進來,朝李曜斂裾一禮:“王郎君萬福,敝坊……請郎君移步顧北閣。”

李曜笑道:“不知是哪位姑娘願與某一見?”

竹韻忽然麵色有些不自然,稍稍遲疑,才道:“這……郎君一去便知。”

李曜笑容一頓,忽又泛起,點頭道:“也罷,那便有勞竹韻姑娘頭前引路。”

那竹韻姑娘笑容一僵,好像有些尷尬。李曜正不知她這是何意,忽然看見之前奉上茶水的兩名使女又從外入內,手中各端著一個白銀小盤,躬身走到他和憨娃兒麵前。

李曜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杯茶乃是“點花茶”,便笑著從懷裏掏出兩顆金珠,每個銀盤裏放下一顆。

要知道青樓發展到了唐朝,已然是一個高峰。簡單來說,就是規模越來越大,排場日益豪華。人們把青樓當作一種重要的社會活動場所,就如同後世之人,談生意往往在酒樓、談戀愛往往在咖啡館一樣。親戚來訪,朋友聚會,金榜題名,工資浮動,都要到青樓鋪張賀喜一番,說不定除了結婚和送殯以外,所有活動都可在青樓裏進行酬酢。既然是外交場合,自然不能失了禮數。所以青樓雖然未設禮賓司,但各種禮儀,那也是一應俱全的。

因此,初登青樓,就有一個無須明言的規矩,也就是第一個重要程序:“點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價有時高達數千錢。如果是一些更高檔次的青樓,沒準這個錢是不定額度的——也就是既無下限,也無上限,譬如這盈香妙坊。

其實這不是茶錢,而是相當於門票,想想後世聽一場音樂會的票錢,能低得了嗎?這個“點花茶”,實際上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借此來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闊綽。

唐朝的“錢”,本書前文曾有所述,以貫為單位的銅錢,攜帶不甚方便。因此真正身份貴重、出手闊綽之人,出入這等高檔消費場所之時,手邊必然帶著金珠銀幣、玉器瑪瑙等物。

玉器瑪瑙不必解釋,金珠銀幣這種東西,唐時皇室偶爾會鑄,用以賞賜功臣勳貴。李曜手裏的金珠,一個重達一兩,上麵陰刻幾行小字,如若細看便會知道,那還是憲宗皇帝時所鑄,乃是他從李克用手裏領到的賞賜。至於這些金珠是僖宗皇帝還是當今天子賜予李克用的,他就不知道了,算起來還是李克用當年剿滅黃巢之後論功第一,僖宗賜予他的可能性比較大一點。

但竹韻姑娘並不知道李曜手中金珠從何而來,隻是一看金珠上的印刻銘文,臉色卻變得自然了一些,微微一笑:“此乃憲宗鑄寶,王郎君先前果然謙虛,不知尊上是哪位相公?”

-----

為了寫這一章,查了數萬字的資料,不知道能不能求個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