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襲吉見李曜說得斷定,心中不覺疑惑,但今日李曜的表現頗有奇異,因而他卻不欲再問。左右他一直對代州流傳的李曜曾經仙人點化之事甚為上心,心裏下意識便往某些“封建迷信”地方向拐了過去,因此卻並不驚詫。

不過他轉念想想,忽然靈光一閃,驚道:“莫非此番關中不穩,最後竟會鬧得陛下下旨,詔令大王入關中勤王不成?”

李曜挑一挑眉:“先生好算計,某意此事大有可能。”

“為何?”李襲吉皺眉苦思,沉吟道:“關中諸鎮,如今以李茂貞、王行瑜、韓建為三大勢力,此三人多有勾連,是以常常同進同退,成為朝廷肘腋之患。然則陛下雖然年少,卻無失德之行,關中三鎮要鬧成何等模樣,才能使陛下竟然不得不召大王千裏迢迢入關中戡亂?須知這河東大軍進則容易,退則……隻怕朝廷不會覺得那麽簡單吧?陛下就不怕大王這一入長安,便生生將大明宮當作節帥府嗎?”

李曜目中精芒一閃,旁邊的馮道也是瞪大眼睛。

李襲吉泰然自若,坦然道:“河東縱無此意,難道朝廷便會不作此想?”

李曜收回目光,緩緩道:“關中三鎮節帥,皆何等人?可道,這個問題,你來回答。”

馮道知道這是老師考校自己對天下大局了解的一種方式,當下便正色一禮,道:“老師所言關中三鎮節帥,乃指李茂貞、王行瑜、韓建是也。”

他輕咳一聲,頗有少年老成之意,道:“李茂貞,本姓宋,其名文通,大中十年生於深州博野。其初隸鎮軍,後值巢賊亂起,宋文通興於討賊,曆任神策軍指揮、扈蹕都將,為先帝護衛。後因功受任命為武定節度使,先帝賜姓名為李茂貞,字正臣,從此割據一方。

王行瑜,邠州人,本為邠寧節度使朱玫之部將,充列校。光啟二年(886年),朱玫立李煴為偽帝,改元建貞。先帝幸鳳翔,朱玫令他帶兵五萬追擊。同年十二月,因鄭相公等集結討逆大軍,偽朝勢蹙,王行瑜於是倒戈殺朱玫、李符,又縱兵大掠。時值寒冬,凍死百姓無數,橫屍蔽地。然……畢竟反正之有功,先帝遂依前約,命行瑜為邠寧節度。

韓建,字佐時,許昌人,生於大中九年。此人將門出身,其父叔豐,早年為蔡州牙校。巢賊亂起,蔡州節度使秦宗權招納亡命,韓建因有軍功升為小校。中和初年,巢賊逼近長安,忠武監軍楊複光派兵入援,秦宗權遣大將鹿宴宏率兵與之會合,韓建也在軍中效力。當時,先帝幸蜀,鹿宴宏率軍前往護衛,路經山南東道時,攻剽郡邑,據有興元,自稱留後,以韓建為蜀郡刺史,然韓建不願從叛,降於時任六軍觀軍容使田令孜,任潼關防禦使兼華州刺史……”

馮道說到此處,忽然微微一頓,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補充道:“此人與李茂貞、王行瑜有所不同。其時河、潼地區屢經戰亂,戶口流散,田園荒蕪,韓建到任之後,披荊斬棘,勸課農事,樹植蔬果,出入閭裏,親問疾苦,不出數年,竟使軍民充實。學生曾聞,韓建本目不識丁,但其後卻用功刻苦,漸通文字,頗受鄉民讚譽,與荊南節度使郭禹並稱為北韓南郭,因此韓建又得以升任華商節度使、潼關守捉使。”

李曜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問:“若我河東與此三藩為敵,可能勝之?”

馮道想了想,道:“學生以為,當無大礙。”

李曜又問:“哦?好吧,那麽……若勝之,則此三人如何處置?”

馮道遲疑了一下,道:“韓建仍可一用,李、王二人毫無忠心,似不可複為藩鎮。”

李曜哈哈一笑,搖頭道:“可道啊可道,你還是太和氣了一些。不錯,韓建能在這等世道之下勸課農事,親問民間疾苦,縱有失慮之舉,未必不能特赦。然則如李茂貞、王行瑜這般,恃強濫殺,屠戮百姓,以藩鎮而侵帝京,以下臣而犯天子,又非清君側、行大義,則此二人……其罪當誅!”

馮道臉色微微一紅,低頭道:“學生原是怕老師怪責,說學生殘忍好殺,不類讀書人斯文模樣。”

李曜聽得一皺眉,凝視馮道,正色道:“讀書人為何便不可殺人?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裏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此皆先賢,為何殺人?無他,其罪當誅是也。該殺之人,你不殺之,如何對得起為他所害之良善?天下欲治,則功必賞,過必罰。若事事隻求寬和,失卻這功過原則,則成好好先生,威信掃地、正義蕩然。可道,你須得記住:正即是正,邪即是邪,一個人能做到揚善,固然值得稱頌,但這還不夠,你還要能懲惡——懲惡揚善,你不能隻做一半,因為真理是完整的!”

馮道麵紅耳赤,慌忙應諾:“是,老師教訓得是,學生謹受教。”

李曜點點頭,轉身望去,忽然微微皺眉,對憨娃兒道:“叫弟兄們放輕鬆點,咱們一行近三十騎,縱然打著王家的名號,隻怕仍是過於張揚了一些,弟兄們在馬上還這麽鷹視狼顧,時刻警惕周圍,這要碰到有心人,一看便知是精銳騎兵。”

憨娃兒吃了一驚,連忙掉頭吩咐傳令。這批千挑萬選出來隨從自家軍使的騎兵果然“天賦異稟,根骨絕佳”,憨娃兒一說,他們便知道是什麽地方讓軍使不滿意了,一個個立刻氣質大變,帶上幾分世家大族的高貴和……懶散。

李曜看了,這才滿意一笑。他剛要吩咐找家客棧,並派人聯絡船家,忽然看見旁邊一人走過,極為眼熟,不禁微微一怔。

那人邊走邊高聲吟道:“坐臥常攜酒一壺,不教雙眼識皇都。乾坤許大無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李曜果斷吩咐:“襲吉先生,你帶可道與隨從牙騎找好客棧安置並聯絡船家。憨娃兒,你跟我走。”

李襲吉一怔,驚道:“此乃汴州,明……郎君豈能獨行?”

李曜擺手道:“某這不是帶著憨娃兒麽?再說,某隻帶一人,更不易被人察覺。”

李襲吉無法,隻好問:“那如何聯係?”

李曜毫不猶豫,道:“軍中探馬細作接頭暗號便可。”

當下李曜帶著憨娃兒打馬上前跟著那人,那人看似走得很慢,實則極其迅速,走到某街口一拐角,等李曜與憨娃兒跟上之時,竟再無半個人影。

李曜抬頭一打量,隻見前頭有一家狀似新近開張的樓閣,風格淡雅清貴,隻是脂粉香味若有似無地飄出,讓人知曉其中歡樂。他朝門口一望,隻見橫匾上寫著四個清秀俊雅的大字:“盈香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