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燭之下,李克用眯著獨眼,聽劉夫人念完手中信函,半晌未曾出聲。

劉夫人心中有些忐忑,她的夫君她了解,這是個火爆脾氣的草原驕子,他若是心頭火起,不管麵對的是誰,說怒就要怒,決然不會含糊。可眼下兒郎們這麽大的敗績擺在他麵前,他卻閉著眼睛半晌沒吭聲,這……隻怕開口就是狂風暴雨了。

果不其然,李克用又悶了一會兒,忽然把獨眼一睜,一道寒芒似乎要射穿蒼穹,口中森然道:“好一個羅弘信,好一個張汙落!你去,派人請寄之過來議事,孤要親征羅弘信,踏平魏博!”

劉夫人知道此事勸不住他,隻得應了一聲,去安排人請蓋寓前來了,然後主動回了後院,不去打擾盛怒中的夫君。

不多時蓋寓趕到,一進門剛要行禮,李克用已然站起來擺手道:“此處僅你我二人,這些客套就免了吧。寄之,某要親往魏州討伐羅弘信了。”

蓋寓一愣:“討伐羅弘信?這是為何?”

李克用拿起書案上的信函扔到蓋寓麵前,語氣發寒道:“你且看過,羅老黑欺人太甚,不馬踏魏博,怎消我心頭之恨!”

蓋寓接過信函,才看了兩眼,就深深皺起眉頭,等全信看完,又沉吟片刻,才道:“大王要親征羅弘信自是無妨,隻是這其中緣由,卻值得深思。”

李克用擺手道:“某知道你要說什麽,無非是整頓軍紀吧?軍紀之嚴,你倒孤便不知其中利害?隻是此事說來輕巧,真要是做的話,卻很為難。”

蓋寓反問:“卻不知大王有何為難?”

李克用有些心煩,道:“諸將隨某征戰多年,所求者何也?若某嚴苛以待,彼等勢必傷懷,離心離德,某如何自處?”他麵色冷峻,寒聲道:“君不見天下諸鎮殺帥奪節者禁而不絕,孤若效之以嚴峻,誰可保他日便無孤王親信之輩來取孤項上人頭?”

這話說得太誅心了,即便是蓋寓,也不好再直言,隻能拐個彎兒道:“大王,某嚐聞李正陽治軍甚嚴,而軍中士卒卻事其如父……”

李克用擺手道:“正陽所轄,不過數千,孤之所轄,何止十萬!他一人身正,可以正一軍,孤一人身正,難道便能正偌大河東?此事某早有決斷,寄之不必多言。你隻管說說,孤若親征魏博,後勤是否無礙!”

蓋寓微微歎息一聲,道:“軍糧方麵,還有所存餘,打個魏博,倒是問題不大,怕隻怕羅弘信那廝既然勾結汴梁,則朱溫一旦得知我河東出兵魏博,是不是也會派出援軍來戰。若是朱溫也來……這軍糧是否足夠,可就難說了。”

李克用獨眼中露出一陣寒光,森然道:“羅弘信乃是魏帥,他既然敢背叛孤王,那魏博一鎮之死活,就不在孤王考慮當中了。若是朱溫果然出兵,某手握大軍,難道不會在魏博就地取食麽?”

蓋寓見李克用仍然打著劫掠當地的打算,不禁有些失望,隻是他知道自己此時是再也不能多說什麽了,隻好迂回一下,遲疑道:“就算軍糧充足,軍械方麵……如今軍械監為了減輕帥府財賦壓力,已然不要帥府撥給財帛,為此,正陽靠著製造農具,還有新成立的那些個什麽軍械監建築司、軍械監水利司來從多方麵湊錢,軍械監的軍械產能不知是否有所影響……”

李克用微微蹙眉,又旋即釋然,下巴微微一抬,自負地道:“正陽吾兒天縱英才,對此早有預計。日前他曾上書孤王,言及那些新設的什麽建築司、水利司,都是從別處征召的人手,好像……說是有不少別鎮流民吧?總之對軍械監的產能應該是沒有多大影響的,就算之前那個農用司,聽說也是從市井之中物色的人手……總之,軍械監有正陽主持,孤王放心得很,有什麽事情,與他說上一聲,不愁為難。”

蓋寓聽了,也不禁一笑,點頭道:“正陽此子,誠然是佐天下之大才,以某觀之,即便為相,亦當稱賢。”他說到這裏,卻又忍不住微微遲疑,道:“隻是那軍械監畢竟事關緊要,新進了許多外人,卻不知可曾防範別鎮細作,可莫要讓外人知悉了其中玄妙才好。”

李克用無所謂地擺擺手,仿佛聽見天大的笑話,哈哈一笑,哂然道:“其中玄妙?孤聽正陽說起他那些設想不知凡幾,可即便到了今日,也未曾想得透徹,就這,還是他細細為孤解說過之後的事。嘿,孤王雖是讀書不多,卻也不是那等蠢笨愚鈍、目不識丁之輩,孤聽他解釋都未曾明白過來,別鎮細作?嘿嘿,區區‘別鎮細作’都聰明到能看明白正陽的玄妙,那孤王早被人取去首級,懸於城樓之上了。”

蓋寓聽了,一想也是,隻好苦笑道:“大王此言雖……呃,卻也不無道理。”

李克用哈哈一笑,忽然又笑容一斂,微微壓低聲音,問道:“代州那個傳說……孤不是說讓皇帝之事,是說正陽夢中遇仙之事,夜鷹查得如何了?”

蓋寓一聽這話,也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此事不知從何傳出,但如今確實是代州人津津樂道之說。夜鷹曾經試探著查明,似乎是正陽家中傳出。哦對了,他家中那位三兄是唯一對此說法表示不信的。”

李克用聽了一愣,奇道:“那卻為何?”

蓋寓哂然道:“他那三兄素來與正陽不善,聽說正陽幼時甚是恭謙,他那三兄為人跋扈,又仗著是嫡子,對正陽多有欺壓,正陽卻也隻是一味隱忍,從不反抗。而那日正陽受傷假死,醒來之後卻忽然如變了一個人似的,將他那三兄吃得極死……他那三兄逢人便說正陽夢中所遇並非神仙,而是鬼魅狐仙之類。”

李克用聽得哈哈一笑,搖頭道:“荒謬,荒謬絕倫!若是鬼魅狐仙,惑人必有所求,有求則必然貪婪,可你觀正陽,他可有半點心術不正?他若心術不正,豈能到今時今日還不知那王家郎君,其實乃是王家娘子?哈哈哈哈哈!某觀正陽雖是奇才,卻也仍是個孩子,那王家娘子若真是男兒身,就算再怎麽看重於他,又豈能如此不顧一切的幫他?若說這小娘子心中對正陽沒有別的念頭,孤卻是第一個不信的。”

說到這事兒,蓋寓也不禁莞爾,笑道:“這王家娘子心裏也不知是如何考慮的,若是果真心儀正陽,為何不早些讓他知曉自己乃是女兒身?算起來,正陽也已年近冠弱,再不婚娶,也是不妥,他二人要是能喜結良緣,對我河東也是一大喜事啊。”

李克用撚起胡須,不停點頭:“不錯,不錯,正是這般。隻是這王家的閨女,娶回家卻是不容易得很呐……更別說這位王笉姑娘(好吧,為了念起來更符合大眾習慣,無風這裏也稱姑娘算了。)偏偏又手持王家家主之印,更是強迫不得。”他說著,歎了一歎,又苦笑道:“正陽也是奇了怪哉,上次與孤說起此事,竟稱欲效法霍驃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瞧瞧這事整的……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匈奴?對我河東而言,匈奴便是朱溫,難不成他還打算滅了朱溫才成婚?某雖恨朱溫入骨,卻也未曾想過三五年之內便能將他滅掉啊……唉!”

蓋寓也苦笑了一下,卻忽然眼前一亮,思索著道:“大王,此事未必沒有辦法……”

李克用一怔,喜道:“有何辦法?”

蓋寓嘿嘿一笑,道:“若是大王真想玉成正陽,其實可從長安著手。”

李克用奇道:“關長安什麽事?”

蓋寓撚須笑道:“大王忘了,王微、王鐸、王溥三位出身王家的宰執,如今都已駕鶴,王家娘子的父親王博士更是不在人世將近三年,王娘子守孝也即將期滿……如此一來,王家長輩之中,如今誰最有地位?”

李克用毫不遲疑道:“自然是王摶無疑。”

蓋寓點頭道:“不錯,正是王摶。王摶如今正處於仕途之中最關鍵的一刻,其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銜而入政事堂成為天下宰執,已經是九十九拜都拜完,隻差最後那一哆嗦了(其實這句話我很想說“成為天下宰執隻差臨門一腳”,可想想又覺得唐朝時雖然蹴鞠出現已經許多年,但恐怕還沒這個詞……),倘若大王向他透個風聲的話……”

李克用果然眼前一亮,撫掌笑道:“不錯,不錯,妙計,妙計!王摶如今乃是王家地位最高之人,又是那王笉姑娘的長輩,若有他在族中提出,即便是王姑娘手握家主之印,隻怕也沒法多說什麽,畢竟她年歲也不算小了,王摶那般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嘛!嗯,寄之這個想法很好,而且你還提醒了孤王,其實長安不光王摶可用,陛下那裏也可以想點辦法嘛。孤王還真不相信,若是孤王請陛下做主,讓他為正陽與王笉姑娘賜婚,陛下他能不同意。”

蓋寓哈哈一笑:“大王此言大善,陛下當日……嗯,陛下如今應該深知我河東之重,深知大王之能,這等事,他豈能不遂大王之意?”

李克用傲然一笑:“陛下年少,為奸人蒙蔽,犯下大錯,孤王身為宗室族親尊長者,不得不予以糾正。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教訓晚輩之事,孤王去得,不代表別人也有資格去。若有別人敢打陛下的主意,不把陛下當陛下,孤王卻也不吝賜他一戰!”

蓋寓笑道:“大王自巢賊亂起,素來便是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若真有那等人,某亦以為大王必不輕饒。”他微微一頓,收了笑容,問道:“大王既然決議出兵,某這裏自然要立即準備軍糧轉運之事,隻是正陽如今人在洺州,也許早些知會才好。”

李克用點頭道:“這個無須多言,孤王自會派人急報正陽,命他做好準備。”

……

片刻之後,數匹快馬飛奔出城,往東南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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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綱的修改基本完成,隻剩幾處小細節需要再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