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財以養民為先,李正陽實乃今日之劉士安公也!”王摶聽完王笉的敘述,猛然一拍大腿,激動道:“此子若願赴京為官,某願拱手相位,便是為其驅馳奔走,又何妨哉!”
即便王笉深知李曜那些辦法的厲害,卻也沒料到王摶居然這般失態,不禁開解道:“叔父何必這般?正陽兄雖也忠心大唐,然則畢竟是並帥螟蛉,昔年被並帥一手簡拔於草莽,以他君子之風,隻怕是不肯離並帥而至長安的。”
她哪裏知道,王摶在今時也以理財聞名,他所最敬佩的,便是方才他口中的劉晏劉士安。他聽了李曜在軍械監所安排的一切之後,震撼極大,開口便將李曜擺在了與劉晏一個層麵上,這足可以證明他對李曜那些辦法的認可。
劉晏是唐中期最為傑出的經濟改革家和政治家,曾先後兩次身居相位,總領全國財賦,為國理財二十餘年。劉晏從政的時間正是大唐從盛世走向衰落的轉折期,戰亂不止,兵連禍接,人口減少,土地荒蕪,百業凋敝,國家賦稅來源大為減少。而與此同時,各級官吏相互勾結,渾水摸魚,中飽私囊,“賦斂之司增數而莫相統攝”,朝綱大壞。在這樣的曆史環境下,劉晏為國理財,勤於事功,實施了一係列的財政改革措施,為安史之亂後的唐朝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而李曜呢?如今也不過是個尚未上任的區區洺州刺史罷了。
王摶最佩服劉晏的地方,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勤政愛民,廉潔自律。劉晏曾同時身兼京兆尹、戶部侍郎、領度支、鹽鐵、轉運、鑄錢、租庸使等職務。作為朝廷的重要官員,倘若不能勤政,廉政更無從談起。後來《新唐書·劉晏傳》評價他時說:“為人勤力,事無閑劇,必一日中決之。”就是說劉晏工作特別勤奮,事情無論大小,當日事,當日畢,絕不拖到第二天。他勤於公務,有時候連騎馬走路都在籌算賬目。代宗時期,劉晏在原來分管的諸項事務上又增加了漕運要務。他親自到運河沿線考察,對漕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譬如組織疏浚河道,采取分段運輸,打造堅固漕船,改進漕糧包裝,訓練運糧軍士。“見一水不通,願荷鍤先往;見一粒不運,願負米而先趨。”路過曹州老家時,也沒顧上回去看看,竟與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一般。在他的治理下,運河糧船的運輸速度明顯加快,損耗減少,運費降低,成功地解決了東南糧餉西北運輸、京城糧食供應緊缺的問題。——須知這個問題在古代,那可是事關國本的大問題,這件事出了問題,就如同一個人大動脈堵塞,其後果不言而喻。
而李曜,王摶雖未親見,但他在一邊連打勝仗,將一支新軍練得“不弱黑鴉”的同時,還一邊以“潤物細無聲”之態,將當初那瀕臨破產倒閉——當然當時沒有這個詞——的河東軍械監發展到如此震撼人心的巨大規模,不僅一力包攬河東軍備,而且悄然插手河東各類民生,說李曜不勤政,誰信?
至於廉政,愛民就是最大的廉政。當年,作為主抓經濟工作的宰相,劉晏掌握著全國錢糧,他首先考慮的是百姓的疾苦,施行的各項舉措也充分體現了他“理財以愛民為先”的原則。劉晏認為,“戶口滋多,則賦稅自廣”,隻要老百姓生活得好,人口得到發展繁衍,賦稅自然就能增加。因此,他的財政改革主要著眼於發展生產、安定民生。他提出:“王者愛人,不在賜予,當使之耕耘織紝。常歲平斂之,荒年蠲救之。”他始終力主盡量減輕農民負擔,反對橫征暴斂。在不苛稅於民的前提下,劉晏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主要依靠的是市場途徑和商業手段。一是“取人不怨”,通過控製物資和市場物價等經濟手段取得財政收入。二是“因民所急而稅”,選擇人們日常所需的商品課稅,因其稅源充足,穩定可靠,可以達到廣收薄斂的效果。如改革鹽政,寓稅於價,使“官收厚利而民不知貴”。劉晏特別強調賦稅持平,根據不同年情調節賦稅,保證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緩和了社會矛盾。同時他又撥專款儲購穀物,這樣不僅災害之年賑災濟貧有了可靠的保證,還可以利用倉儲之糧作為後盾,向市場投放商品糧,以防“穀賤傷農”、“穀貴傷民”。
而李曜與之相比又如何呢?他將其在軍械監所推行的那一係列辦法歸納為“推動生產,刺激消費”,這八個字經過王笉的解釋,王摶之所以立刻便將李曜當成第二個劉晏,對李曜的觀感瞬間從欣賞轉為敬佩。何也?正是因為推動生產就是提高民間的生產能力,而要想推動,則必然要由軍械監牽頭,主動想辦法幫百姓一把,這本身便是一種愛民了。至於刺激消費,百姓手頭的物資豐富之後,必然要拿去換取其他生產生活用品,商業流通量就會增大,其所在地必然更有生氣。李曜那一係列辦法最終得到收益之處,也正在此。然而這一收入,百姓的負擔並未加重多少,反而因為商業流通順暢而獲得了更多的好處。李曜的做法,與劉晏當初所希望的,正是如出一轍。
而且李曜還不同於過去的理財能人,方才王笉曾經提到李曜的一個觀點,讓王摶耳目一新,乃是十二個字:“興農以固,興商以富,興工以強。”這一點王摶自認為暫時還未曾想得透徹,隻是李曜的意思他卻已然明白,李曜似乎認為賺錢不該隻在農民頭上打主意,而要先使商業發達,在商業上想辦法。至於興工以強,他自然沒能如李曜那般看得透徹,隻是大體上猜到李曜所說的“工”,就是指軍械監的所謂“產能”。王摶隱約覺得,李曜之能,甚至可能更勝劉晏當年!
再便是自律了。當初劉晏身為宰相,手握財權,經理的國家錢糧數千萬計,但他的個人生活極其簡樸。他家的房子矮小簡陋,沒有仆人婢女,家務事都由家人料理。他早晨上朝,隻在路上買兩個燒餅邊走邊吃,就算是一頓早飯了。王摶還知道這樣一個故事:劉晏去拜訪他的大舅哥尚書右丞李虞,至其寢室,見門簾太破,就偷量了尺寸,編了個粗竹門簾想送過去。但是劉晏“三攜至門,不敢發言而去”。想想看,就是這樣普通的生活用品,送給自己的親戚尚且難以啟齒,誰能想象這樣一個人會去行賄受賄?果然,劉晏後來遭陷害之後,朝廷清查其家產,發現“唯雜書兩乘,米麥數斛”。劉晏被殺後,百姓無不為他喊冤,並刻石以傳。再後來,唐德宗對劉晏的冤情有所覺察,錄用晏之子孫繼續為國效力。
至於李曜,其自律與否,王摶的確不知,但他卻知道李曜“散家財以募兵”之事。李曜的家財具體有多少雖然沒法詳查,但就王笉所言,李曜募兵之後家無餘財,而實際上他募兵不過千員,想來家底也並不厚實。更關鍵的是李曜這支兵並非他自己的私兵,而是正經的河東軍,所以王摶基本可以斷定李曜對錢財並不甚看重。——如若不然,以李曜掌握軍械監的便利,他哪怕要成為河東第一巨富,怕不也隻是反手之間罷了,何至於此?
王摶忽然沉思起來,王笉知道他已經有所思慮,也不去打擾,隻是靜靜佇立一旁,等這位叔父發話。
良久,王摶才緩緩道:“待李正陽洺州上任,某欲覓一良機,於之相會。嫣然,此事你可願為某轉達李兵部?”
王笉嫣然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