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眾人都朝這邊看來,憨娃兒見幾百雙眼睛都盯著自己,卻又慌了手腳,下意識往李曜背後溜了一步。
“諸位!”李曜見目的已經達到,當下抓住機會大聲道:“今日之所以召集諸位於此,乃是我李家準備帶著大家一起發一筆大財!”
李曜這話一說出口,就像老師宣布這節課臨時考試一樣,場麵立即軒然。三位管事你望我我望你,滿臉狐疑之色,這不是危急關頭,逼不得已隻好用那勞什子‘流水線作業’的法子來趕工麽?怎的變成帶著大家發財了?李五郎這話聽起來怎的好像要扯旗造反劫掠官府府庫一般?
其餘人等更是驚疑不定,隻是礙於這時代等級觀念分明,李曜這個五郎君還沒明說造反,那大夥也隻能姑且聽著,跟自己身邊的人嘀咕商議,卻是沒有人直接跳出來質問。
李曜心裏暗歎:果然是沒文化真可怕,連個捧哏的也無,沒得隻好演獨角戲,說單口相聲了。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大聲道:“家父日前去了晉陽,因得並帥信重,拿到了一筆大買賣……並帥府要我們李記鐵坊在今年三月前提供三千柄戰刀,十萬顆箭頭!”
沒有紀律性的壞處再一次顯現,台下又是哄地一下鬧開了,尤其是清楚兵器價格的鐵匠和學徒們更是議論紛紛。
“三千柄戰刀啊,俺們李記的戰刀,可都是配給沙陀精騎的上好宿鐵彎刀,要賣兩千文一把,隻這戰刀一項,便要六千貫!”
“兩貫錢一柄?你還當是十幾年前麽?自從巢賊亂起,中原和關中許多名匠都被巢賊裹挾,最後生生沒了下場,俺們東家卻算是托了這個福,眼下宿鐵彎刀早已是四貫錢一柄,又兼我河東並帥征戰每多,隻怕出價還不止四貫錢了。零頭不計,就算四貫吧,那也是一萬兩千貫的買賣!”
“何止!李五郎剛才不是說了,還有十萬顆箭頭麽?並帥在俺們李記購的都是破甲箭,那箭頭每個值三文錢,一箱一千顆,值錢三貫有餘,十萬顆是多少箱來著……啊,對,足足百箱,那就是三百多貫……”
“去去去,箭頭事小,每戰過後,隻要勝了,還能撿回來再用,賣也賣不出好盤口,三百多貫,無非是個添頭,不提也罷!要說賺錢,還得是劍槊刀槍!俺琢磨著,三千柄宿鐵鋼刀,隻怕東家要賺一半不止!一半,那就是六千貫錢啊,能買多少張蒸餅、胡餅了?”
“瞅你個沒出息的,恁地小氣,東家還吃胡餅麽?東家家裏可以餐餐鮮肉!不過要我說呀,還是存糧來得實在……等到年中,鬥米半貫錢,能買上一萬兩千鬥呢!”
“俺卻覺得今年米價要跌,朝廷不是說了嗎?巢賊滅了!大前年關中鬥米三萬貫,前年鬥米萬五,去年鬥米七千貫,指不定今年鬥米隻要三千五……俺們代州沒遭巢賊,前年鬥米一貫三,去年鬥米就到了一貫錢,今年隻怕還要跌。”
“瞎說,哪有恁便宜的米吃!就算跌,一年能跌一半麽?”
“你才瞎說,俺大父(無風注:唐時“大父”通常指爺爺,偶爾也指外公。)說了,鹹通九年(868年)他戍徐州時,鬥米才二百文!”
“就是,就是!俺聽村裏的先生說,太宗文皇帝貞觀年間,鬥米才三、四錢呢!玄宗明皇帝早年,也隻要十幾二十文上下!今年就算再跌,怕不也要七八百文,有甚呱噪地?”
“唉……休提,休提!直娘賊的鹽販子,忒地壞事!早些年村裏那幾個好吃懶做的青皮嚷嚷著說要去投什麽黃王,俺就說這巢賊準不成事,如今怎樣?果然死了吧……我呸!滿天下抓人吃的狗賊,活該受死!”
……
李曜靜靜地聽著,他沒有為這些人並不擔心鐵坊無法完成這次交易而驚訝或不悅,民以食為天,升鬥小民最關心的莫過吃飯穿衣,尤其是在這等戰亂頻仍的時代,穩定的生活、充足的糧食,才是他們在乎和向往的事。
不過,李曜也知道他們的說法有很多不準確的地方,尤其是唐朝的米價波動幅度很大,地區性差異也很大,這其中不僅僅跟地方經濟開發程度有關,跟運輸能力也有很大的關係,至於戰爭,那影響就更大了。
不過總體來說,唐朝的錢還是比較值錢的,但是每當經過大的戰亂,貨幣就會大幅貶值。貞觀年間,一貫錢大約折合後世人民幣2000元,安史之亂前一貫錢折合後世人民幣大約1000元,安史之亂後大跌到一貫錢折合人民幣100元左右,然後逐漸恢複。前些年黃巢之亂,錢又貶值,如今平定了四年了,一貫錢約莫折合人民幣500元,六千貫大約折合人民幣300萬元。按照現代的房價來說,300萬不算多,但如果拿這300萬隻做尋常吃喝的話……再說,唐朝末年的整體經濟水平又怎能跟現代社會相比?(無風注:以上換算屬於購買力的換算,並非學術觀點,隻做小說假設,諸君若有異議,但可一笑而過。)
其實李記鐵坊興起之後,每年在節帥府拿到的兵器製造份額雖然不小,但絕非獲利的大頭。因為古往今來有一個道理是相通的,那就是作為官商,必定要為官府或者官員提供利益。所以,事實上李記鐵坊賣給節帥府的兵器,利潤並不高。支撐李記鐵坊收益大頭的,反倒是往北地販賣民用鐵器。
譬如一口鐵鍋,在中原的價格約100文,李記鐵坊製造成本其實隻要40文,而販運到北地賣給那些譬如契丹人、奚人等遊牧族群,正常情況下一口鐵鍋可以換一頭突厥敦馬或者兩頭普通母馬。那麽,突厥敦馬在中原值多少錢呢?答案是九貫錢以上,也就是9000多文!一口鐵鍋而已,跑一趟北地,價值憑空翻了近百倍,誰不眼紅?
而且人們常說鍋碗瓢盆,北地遊牧民族除了鍋,連碗、瓢、盆也喜歡用鐵的,原因是可以保證在遷徙過程中不會出現損壞。兩個部落之間因為一口鐵鍋發生一場戰爭,這可是確有其事的事實。
如此巨大的利益,是不是誰都能得到呢?當然不是。唐廷對北地可是“禁鐵”的,如果私運,後果嚴重不說,就算這一路過去的治安狀況也是糟糕透頂,非一般人能走。隻如代州李家這等大鐵坊,因為提供了質優價廉的兵甲給節帥府,節帥府對他們的某些行為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果然還是走私最賺錢啊,賴哥誠不欺我……
“諸位且靜!”李曜收了思緒,再次揚聲說道:“此番生意雖大,但時限太嚴,若是仍按過去的老辦法,必然誤了節帥大事!到那時節,我李家自然是吃不了兜著走,諸位匠師學徒乃至長工佃戶,也必然涉案其中,免不得要流徙黔桂三兩年……諸位想必也都知曉,那黔桂蠻荒之地,癘瘴橫行,去時容易,回不回得來,可就不好說了!”
李曜這番話說得眾人一齊噤聲,背後升起一陣寒意,想想那黔桂蠻荒之地距離代州不啻萬裏,此番若真是如李五郎所言,隻怕自己還不等走到黔桂,就要慘死途中,落葉不得歸根,遺骸不入祖墳,生生化為孤魂野鬼,家中老父老母無人贍養,嬌妻幼子生活無計……這可如何使得!
沉默隻有數息,頃刻化為哄然。
“東家怎能接下這等要命的買賣!”
“這活兒怎麽幹得完?累死俺也做不成呐!”
……
其中一個聲音大聲喊道:“李五郎,俺知道你是厚道之人,不若放了咱們的奴契,今後你家就算破落了,俺王大頭三更睡五更起,拚死幹活也供著你的吃食!”
話未落音,馬上有另一個更大地聲音罵道:“王大頭,你胡咧咧什麽狗屁!東家待俺們不薄,李五郎更是仁厚!自打他來了鐵坊,俺們哪餐飯吃的不是新鮮米麥?逢年過節還能看見風肉臘貨!你到別家看看,吃的都是餿餅陳粥!現如今東家有了這麽點事,你就想著卷鋪蓋滾蛋?滾你娘的王八蛋,你的良心都喂狗了不成!”
“我怎麽胡咧咧了?趙鋼,你女兒跟著李五郎身邊,你當然說他的好話,可眼下卻不是講關係的時候!並帥平定巢賊,兵勢無雙,連長安都敢打,天子都要出奔!他要是惱將起來,俺們這些人說不得個個都是人頭落地,連流徙黔桂都巴望不上!還不如結點善緣,早早把咱們都放還回家,少不得供他們父子一副長生牌!”
台下吵吵嚷嚷,李曜的目光卻四下打量,將包括三大管事在內的眾人神色都細細看在眼裏,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笑,在吵吵嚷嚷的場坪中顯得格外不同,眾人不禁齊齊止住了互相指責,一臉驚訝地朝李曜望去。
李曜這時陡然收聲,朝王大頭大聲問道:“王師傅!我聽你方才也說我是厚道人,是也不是?”
王大頭一愣,看了看李曜,還是重重點頭:“李五郎,這話是我說的,不過俺家裏現在隻有俺一個人幹活,卻有六口人要養活,俺不能流徙黔桂,更不能白白死了,俺……俺也不是忘恩負義,但有一點機會,俺都不會說這個話!俺王大頭不是不肯賣力氣的閑漢!”
“好!我信你!”李曜大聲回答,這句出人意料的話,頓時惹得台下又是一陣唏噓,王大頭的臉色卻陡然漲紅了起來。
李曜卻不管這許多,而是環視了眾人一眼,大聲問道:“諸位都是實誠人,我相信不會有一個忘恩負義之人,隻要有機會度過難關,沒有人會臨陣退縮,做那縮頭烏龜……是也不是?!”
這話問得巧妙,自然不會有人承認自己是忘恩負義之輩,更不會有人承認自己是縮頭烏龜,於是紛紛嚷了起來。
“那是自然!”
“喏!”
“沒得說!”
“直娘賊,都是帶把的,誰他媽愛做王八?俺本來就不打算走!”
“就是,就是!李五郎,周大錘子說得好!俺也是這個意思!”
“俺給李家幹了十八年了,比你李五郎年紀還大,你走了俺都不走!”
李曜一看,知道時機已到,當下哈哈一笑,大聲道:“好,都是好漢子!……不瞞大夥,此番事情雖難,卻也不是沒有辦法!家父對此……早有定計!”
這番話震得眾人又是一時失聲,李曜卻越發鎮定,甚至微笑起來,露出自豪的神色,昂首挺胸,朗聲道:“家父白手起家建起這偌大家業,何曾有過失算之處?他老人家既然敢接下這番買賣,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應付……昨夜已經授計於我,大夥兒隻須按照我的指令行事,自然可以造出這三千把刀、十萬顆箭!不僅可以完成並帥所托,而且自今日起,到交付為止,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工錢翻倍!早一日完成,每人給獎三日工錢,早兩日完成,每人給獎六日工錢,以此類推!若是能早十日完成,則可多拿一個月工錢!……譬如王師傅你,若是這次我李記鐵坊提前十日完工,你就可以拿到你現在兩個月工錢的獎勵!加上本有的薪酬,你的收入立時便翻了三倍!——大夥願意做嗎?!”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曜先給他們安心,又拋出重獎,這下子台下自然再次炸了鍋,一眾人等嗷嗷直叫,恨不得立刻開工。
三位管事目瞪口呆,望著被李曜激得滿身幹勁的鐵匠學徒、長工佃戶,一時間麵麵相窺。
徐文溥長出一口氣,嘖嘖讚道:“了不起,了不起,五郎今日這一手玩得真是妙絕!先以大難驚之,再以大義責之,末以大喜臨之,真猶如名家之作,一詠三歎,誠可為典!若我不與昨日之聞,今日也必為五郎所惑,願為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了!”
趙三平皺如樹皮的老臉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有些尖利的嗓子裏喃喃念道:“是啊,是啊,好!好!”
韓巨臉色變了又變,差點趕上奉旨泡妞的大詞人柳三變,這時也幹笑一聲:“說的是,說的是,徐老弟昨夜誇讚五郎,我還沒覺出來,今天一看……倒真是了得,真是了得。”
徐文溥撚須一笑,看著已經開始分派任務的李曜,眼中欣賞之色越發濃重起來。
韓巨心中卻是巨浪滔天!他暗暗忖道:“莫非蘭兒昨夜偷聽的那場對話竟是真的!若不是遇見了神仙,李曜這個呆頭小子怎麽可能突然有了這等手段?……要是他真遇了神仙,怕不是有什麽天命在身,如此我是不是該趕緊把那五百貫錢退給三郎君去?”
他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舍不得這筆意外之財,心道:“了不起以後老子少找這小子的麻煩就是了,到手的錢財怎麽退回去?退什麽都好,怎能退財!”當下打定主意,臉色也逐漸平靜下來。
不一會兒,李曜已經安排好了全部人手,又挑選出趙鋼和周大錘子兩個靠得住的大師傅教導那些技術比較到家的學徒如何掌握火候,然後便讓他們各自分頭行事去了。
趙三平見李曜安排完畢,上前幾步,欣喜萬分地道:“五郎君今日這番話實在說得極好,一俟阿郎自礦上回來,老奴便可上複尊前,說五郎君已經足以親掌鐵坊全權,老奴但可安為前驅,不複為憂也!”
李曜剛剛體會到古代社會裏好名聲的大好處——李衎的睿智和他李曜的厚道,在這些鐵匠學徒以及佃戶長工心目中可謂有口皆碑,自己以忠厚之人說李衎早有定計,這些人立即就信了。這會兒他正有些得意,忽然聽見趙三平這麽一說,連忙謙虛道:“大管事過譽了,不敢克當,不敢克當。”
徐文溥也上前稱讚了幾句,李曜也謙辭應了,這時韓巨上前,擠出一個笑容,道:“五郎此番當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喜可賀啊。阿郎……和阿娘,若是知道五郎今個處置這般得宜,定然歡欣異常。”